論船山詞中的鴻雁意象

郭美玲 黃水平

(廣東科技學院繼續(xù)教育學院，廣東東莞 523083)

雁意象是中國詩詞中常見的重要意象。早在《詩經(jīng)·月令》中就有對大雁春日南歸、秋日北回的記載。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薑齋，晚年隱居石船山，學者稱船山先生，為明清之際思想家、學者。其《鼓棹》初集、二集與《瀟湘怨》收詞274首。船山注重對鴻雁意象的選擇，詞中共32次(其中13次是“鴻”，19次是“雁”，實則皆指“鴻雁”)寫到“鴻雁”，融入自己的主觀情感，塑造成獨具特色的鴻雁意象，借以表達自己堅貞、孤凄、悲憤、幽怨之情。

1.擬鴻雁之孤飛，悲境況之孤凄

船山立志抗清復國，卻遭小人讒言，不得不隱居荒山，后南明覆滅，加之兩度亡妻，船山內(nèi)心充滿孤獨與凄涼。既有妻亡后生活的孤獨凄冷，也有隱居荒山的孤清，更多的則是國破家亡、渴望復國而不能的孤獨。故而船山以傷心人懷抱看世間萬物，“一切景語皆情語”，船山眼中的“鴻雁”也就帶上了船山孤凄的心理特征。如:“前時難憶藏鴉處，有歸飛孤雁低邀。”(《高陽臺·蛛絲落葉》)，船山以孤雁自況，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再如:“寒更歷盡，孤雁孤飛棲不穩(wěn)?！?《減字木蘭花·憶舊》)船山睹孤雁孤飛而傷懷，既有對亡妻的懷念，亦有對南明王朝的渴望，詞人孤獨幽冷的心情借助“孤雁”意象隱隱地傳達出來。又如:“聽孤鴻，暗度三更，幽魂脈脈孤省?！?《尉遲杯·冬景》)孤鴻的哀鳴，勾起了詞人對逝去歲月的回憶，渴望能有所作為，卻只能隱居閑度日，詞人內(nèi)心的悲戚與寂寞在孤鴻聲中變得更加濃厚。

2.藉鴻雁之南行，申己志之堅貞

船山隱居荒山，雖“處江湖之遠”，然船山仍然心憂天下，對國家和民族懷著一顆忠貞之心。船山輾轉(zhuǎn)奔走，追隨永歷政權(quán)抗清，恰如鴻雁不辭千辛萬苦、南北遷飛。故每見鴻雁南行，皆能勾起船山對早年仕南明、抗清軍經(jīng)歷的回憶，有意無意中，船山喜歡借鴻雁南飛喻自己對南明的孤忠堅貞。如:“征雁千雙空里過，可能帶得向南飛?！?《搗練子·詠霜》)詞人在空里流霜的寒夜，心系南明，不能平靜，詞人的心跟隨著鴻雁飛到了南明王朝，渴望能為南明效力。再如:“江流北瀉雁南征，洞里春光無算?！?《摸魚兒·朱陵仙洞》)鴻雁千里南征，恰似詞人當年奔波萬里跟隨桂王一樣的孤忠之心，故而能夠引起詞人的共鳴。又如:“十九年來氈嚙盡，歸鴻望斷長安信?！?《漁家傲·翠濤作……》其六)詞人想到當年蘇武一心忠于大漢，十九年牧羊，終得飛鴻傳信，而自己卻空有滿腔赤膽忠心，卻不得鴻雁來將忠貞之心傳達給南明王朝，故而船山內(nèi)心悲涼萬分。

3.描雁影之空幻，寄獨士之幽怨

船山在詞中塑造了獨具特色的影意象，其中就有對雁影的塑造。船山借助雁影意象之空幻流動，寄托自己對復國無望的綿綿幽怨之情。船山曾親身投入抗清戰(zhàn)斗，后雖因小人當?shù)蓝坏貌浑[居荒山，然船山未嘗一日忘懷復興民族之志向。但南明王朝不僅不思進取，還內(nèi)斗激烈，復國希望逐漸渺茫。船山心中充滿無窮的苦悶，無處宣泄，又不便明言，故而借空幻虛無之雁影，以傳達其內(nèi)心對復國希望渺茫的憂慮與怨恨。如:“雁影更沉湘岸月，鹍弦誰奏燕臺筑。”(《滿江紅·寫怨》)船山以雁杳魚沉意，謂抗清復明已經(jīng)希望全無，滿腔幽怨升騰起來。再如:“炎風吹斷陽禽影，認得孤峰回翼?！?《摸魚兒·雁峰煙雨》)詞人以炎風喻小人，以雁影喻自己，正因小人當?shù)?，所以詞人才不得施展抱負于南明朝廷，不得不隱居衡陽，衡陽回雁峰也正是大雁不得南飛的邊界，故而詞人借雁影被炎風吹斷不得南飛喻自己被小人讒害不得歸南明，心中縈繞的是濃濃的幽怨之情。詞人還專門對“雁影”進行詠嘆。如《念奴嬌·雁影》:“關(guān)河迢遞，恨塞日昏黃，難傳標格。沙凈水澄清澈好，點點蕭蕭歷歷。曉鏡修眉，清波皺影，淡寫層層碧。分明憋見，孤舟莫弄漁笛。貼水浴鶩爭飛，凌亂波紋，未放千雙直。風裂云痕開夕照，還與蘆花相即。野岸霜前，南樓月下，應恨無人識。曉來無據(jù)，教人空望天北。”詞人寫出了對雁影的喜愛，寄托了復國無望、有志難為的悵惘之情。

4.借鴻雁之哀吟，寫亡國之悲憤

船山一腔孤忠，卻仍不幸遭遇亡國之痛，對此，船山內(nèi)心充滿悲憤。悲憤之情頗為濃烈，久久縈繞在船山心頭，濃到一定程度，必然需要借助一定的意象來宣泄。鴻雁的哀鳴，正好為船山抒寫亡國悲憤提供了很好的載體。故而船山聞雁鳴而生悲，如:“聽哀雁啼更，孤蓬打雨，難擬明朝旭。”(《摸魚兒·漁村夕照》)，詞人“聽哀雁啼更”，內(nèi)心充滿消極、悲觀之情。這正是因為南明王朝已經(jīng)復國無望，而詞人空有報國情，卻無用武地，故而傷懷悲慨。再如:“落葉旋飛，雁聲空度，未計閑情生受。”(《永遇樂·紙窗日影》)詞人聞雁聲，內(nèi)心充滿悲涼，閑愁滋生。又如:“蕭蕭寒雨天涯，南雁一聲驚斷。”(《尉遲杯·聞丹霞謝世遙為一哭》)在雁聲中，詞人的憤慨悲戚之情隨之溢出。

然則，何以船山好在詞中塑造如此多的鴻雁意象呢?這與其對傳統(tǒng)詩詞中雁意象的繼承、對雁的喜愛及其自身坎坷的人生遭遇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第一，船山詞中的鴻雁意象是對傳統(tǒng)詩詞中雁意象的繼承。

雁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意象中的重要種類。因鴻雁作為一種候鳥具有鮮明的守時守信的時間節(jié)律、長距離遷徙的宿命、強烈的群體性與群體秩序的三大特征，故常能使創(chuàng)作者由雁而人，以孤雁代表相思、孤獨，表達游子思鄉(xiāng)懷親、羈旅傷感、憂思懷人之情。所以在傳統(tǒng)詩詞中有著豐富的雁意象，而古人托雁表示的涵義也有多種:思鄉(xiāng)懷歸、離愁別緒、情愛忠貞、悲涼孤寂、憂國愛民、代指書信等。如歐陽修的“夜聞歸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戲答元稹》)借歸雁傳達思鄉(xiāng)懷歸之情。《西廂記·長亭送別》中崔鶯鶯唱道:“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保?］(P190)崔鶯鶯借雁傳達離愁別緒之情，已成千古絕唱。《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2］(P75)雁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即“一夫一妻”，終生相伴。于是雁又被作為忠貞的象征，詩人詞客常借雁寄托情愛的忠貞。而孤雁意象也已被文人賦予了深厚的象征意味，即孤獨意識。如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保?］(P3444)少年的風流，壯年的顛簸流離、晚年的孤寂……紅燭盡了，斷雁去了，僧廬破了……以雁喻孤寂悲涼，令人味噓。杜牧《早雁》:“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保?］卷五二二(P5972)詩人目送征雁，觸景感懷，以“早雁”為題，托物寓意，以大雁四散驚飛喻指飽受騷擾、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而且寄予深切同情，托憂國愛民之情于雁，豐富了雁意象的內(nèi)涵。古代雁足能捎書，所以也用來代指書信。群飛時成“一”字或“人”字形，有時稱之為“雁字”。如:“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杜甫《天末懷李白》)［4］卷二二五(P2424)“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李清照《一剪梅》)［3］(P928)可見傳統(tǒng)詩詞中的雁意象具有豐富的美學意蘊，由于本身特征、習性等多方面的特點，它帶給人們豐富的美感效應。船山家學淵源，熟讀經(jīng)史子集，博觀唐詩宋詞，對傳統(tǒng)詩詞中雁意象之美學意蘊有著深刻的領(lǐng)會，故而能在寫詩作詞中靈活運用并化為己有，這就為船山詞中大量意蘊豐富的鴻雁意象的產(chǎn)生提供了修養(yǎng)基礎。

第二，船山對鴻雁由衷的喜愛也是船山詞中大量使用鴻雁意象的重要原因。

船山熟讀唐詩宋詞，對雁意象之豐富審美意蘊有著深刻的理解與領(lǐng)悟，故而對鴻雁高潔忠貞的品格頗為欣賞，對鴻雁飽含喜愛之情。如船山曾寫有《雁字詩》38首，還有專門詠“歸雁”之詞2首(分別為《玉樓春·歸雁》和《望湘人·歸雁》)。船山不僅對雁充滿喜愛，還愛屋及烏，對“雁影”及與“鴻雁”有關(guān)的景觀也充滿喜愛。如上文提到的《念奴嬌·雁影》，“曉鏡修眉，清波皺影，淡寫層層碧?！贝綄ρ阌暗南矏壑榭梢姟６綄εc鴻雁有關(guān)的景觀也極為喜愛。如船山在《摸魚兒·瀟湘小八景詞》其一《雁峰煙雨》和《摸魚兒·瀟湘大八景詞》其三《平沙落雁》中都對鴻雁大加贊賞。船山還視“鴻雁”為故人，如《蝶戀花·侯雁不至》:“曾倩歸飛雙燕子，換取賓鴻，來渡瀟湘水。云線烏絲闌面紙，素綃好寫關(guān)河字。斜日寒鴉飛接翅，為底迷留，白草黃沙地?搔首問天天似醉，南樓霜冷丹楓墜?！贝讲灰婙櫻悖婙櫻?，等待鴻雁的到來，而鴻雁偏偏不至，故而船山內(nèi)心充滿期盼?！袄吓笥选兵櫻闫磥恚降钠谂位癁榭|縷悵惘之情。正因船山本身對鴻雁充滿喜愛之情，故而其詞在選擇意象時，必然在有意無意間偏向于自己欣賞的鴻雁意象。

第三，船山身處易代的坎坷遭遇為其選擇鴻雁意象提供了契機。

船山不幸身處國破家亡、改朝換代之際，志不得伸，報國無門，隱居荒山，不僅生活孤獨，更重要的是志向孤獨，無志同道合之知音。而“雁”又常常和“孤”聯(lián)系在一起，孤雁意象已被傳統(tǒng)文人賦予了深厚的象征意味，即孤獨意識。船山內(nèi)心的這份孤獨與孤雁意象的孤獨在共同的音符下必然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故而船山選擇孤雁意象來表達自己隱居荒山、志不得伸之孤凄境況，恰如上文所言。然雖居桑梓，船山仍心憂天下，復興民族之志一日未敢忘懷，忠貞之心一日未變，即便復國已經(jīng)毫無希望，船山仍然孤忠不改。船山面對亡國的悲憤恰如鴻雁失偶的哀鳴，如:“聽哀雁啼更，孤蓬打雨，難擬明朝旭。”(《摸魚兒·漁村夕照》)面對南明王朝已經(jīng)復國無望之窘境，船山空有報國情，卻無用武地，故而內(nèi)心充滿悲憤、苦痛。再如:“聽孤鴻，暗度三更，幽魂脈脈孤省。”(《尉遲杯·冬景》)孤鴻的哀鳴，勾起了詞人對逝去歲月的回憶，勾起“才下眉頭”的亡國之痛，詞人內(nèi)心的悲戚與憤怨在鴻雁悲鳴聲中“又上心頭”。

船山繼承屈原《離騷》之香草美人手法，故而在詞中“善鳥香草以配忠貞”也是很自然的。鴻雁生有定偶而不相亂之堅貞正是對船山自始至終不變之孤忠貞操的闡釋。船山亡國而不變其心的遭遇正如鴻雁終生不變其偶，這種品格的惺惺相惜也是船山選擇鴻雁意象作為其詞中獨特意象的重要原因。

此外，船山在詞中選擇鴻雁意象與其隱居衡陽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傳說北雁南飛至衡陽回雁峰而止，古人在詩句中對此多有反映。如王勃《滕王閣序》:“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保?］P11而船山隱居湖南衡陽石船山三十多年，北雁南飛之景象自然是見得多了。船山是一個深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熏陶的士人，加之不得志的幽怨和亡國之悲憤的催發(fā)，必然睹物傷懷，感慨萬千。其在詞中大量塑造鴻雁意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綜上，船山詞中的鴻雁意象是船山憂國憂民、忠貞孤獨感情的反映，真實再現(xiàn)了船山的愛國之情和孤忠之心，是船山詞表情達意的重要意象，寄托深遠，寓意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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