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珂
(河南警察學院,河南鄭州 450046)
2011年5月1日,《刑法修正案(八)》生效,危險駕駛行為入罪。隨后不久,有關部門通過調查發(fā)現(xiàn),此舉有效地遏制了危險駕駛行為的發(fā)生。但是,如何在司法實踐中對危險駕駛罪進行正確認定,仍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
危險駕駛罪包括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和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兩種行為方式。在《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前后,普遍存在著關于醉駕是否一律入罪的爭執(zhí)。
肯定醉駕應當一律入罪的學者認為:應該先理解《刑法》第十三條所謂“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不認為是犯罪”,應該是不符合犯罪構成要件,不需要刑事法律來調整。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是《刑法》第十三條的真實含義在于從立法上為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提供依據(jù),即《刑法》第十三條只具有刑事立法上的出罪功能,而不具有刑事司法上的出罪功能。因此,與之對應,對于危險駕駛罪來說,是否考慮醉駕情節(jié)和其社會危害性,就應該是刑事立法的職責,而非刑事司法的職責。
再者,具體到危險駕駛罪,“酒后”和“醉酒”都是規(guī)范概念,并有明確的認定標準。公安部委托國家有關標準部門于2004年5月31日公布的《車輛駕駛人員血液、呼氣酒精含量閾值與檢驗》(GB19522-2004)中所指:“酒后”是指車輛駕駛員每百毫升血液酒精含量20毫克以上、80毫克以下,只有達到80毫克以上的,才是危險駕駛罪中所指的“醉酒”。由此可知,“酒后”和“醉酒”所依據(jù)的不是我們的生活常識,而是有法定的標準;不是主觀認為,而是客觀判斷。因此,從理論上來說,判斷一個人是否醉酒,依據(jù)的是客觀標準,而不能從飲酒者自身的特定情況出發(fā)來判斷,否則,就會沒有標準可以遵循。臺灣學者林東茂曾言:血液中或呼氣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一定程度而開車上路,構成要件就該當,無須考慮駕駛人是否千杯不醉,是否尚能倒車入庫,是否仍能金雞獨立[1]。從這個角度而言,關于醉酒標準的設定,屬于一種立法上的推定。與追逐競駛相比,刑法條文對醉酒駕駛未規(guī)定明確的情節(jié)。正如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刑法室編著的《刑法條文釋義》對危險駕駛罪的解讀中所指出的,“本款規(guī)定的兩種行為構成犯罪的條件不同: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才構成犯罪;而醉酒駕車行為構成犯罪則無需具備任何其他要件”[2]。因此,“醉駕型”危險駕駛罪屬抽象危險犯,不需要司法人員具體判斷醉酒駕駛行為是否具有公共危險,而只需進行類型化判斷即可[3]。
否定醉駕一律入罪的學者認為,《刑法》第十三條所謂“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應理解為:行為已經(jīng)構成犯罪,但由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可以不以犯罪論處,也就是肯定《刑法》第十三條的出罪功能。針對危險駕駛罪,從刑事政策的角度考慮,可以對達到醉酒標準的駕車人,考慮其犯罪的情節(jié)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不以犯罪論處。
筆者贊同醉駕應當一律入罪,除了上述肯定說的原因之外,還可以從以下方面說明:
首先,在刑事司法中,認定“醉酒型”危險駕駛行為是否入罪,如果不僅有明確的客觀標準,還要綜合考慮每個行為人的行為情節(jié)和對社會的危害性,就會出現(xiàn)可能同樣差不多的案情,判決結果大相徑庭的司法后果。當然,筆者認為這違背了罪刑法定主義的要求,嚴重破壞了法治。
其次,對于有關負責人在全國審判機關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上提出的與行政處罰的銜接問題。事實上,《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一條第一款規(guī)定,飲酒后駕駛機動車的,暫扣6個月機動車駕駛證,并處1千元以上2千元以下罰款。第二款規(guī)定,醉酒駕駛機動車的,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約束至酒醒,吊銷機動車駕駛證,依法追究刑事責任;5年內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因此,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可知,酒后駕駛適用行政處罰,醉酒駕駛適用刑事法律,二者的區(qū)分是明確的。因此,在懲處醉駕這一問題上,行政法與刑法的適用是一種遞進關系而非一種簡單的銜接關系。
所以,醉酒駕駛行為情節(jié)和社會危害性得不同,不是危險駕駛罪入罪的條件,只能在司法審判實踐中通過量刑的不同來反應。事實上,目前已審結的案例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醉駕型”危險駕駛罪的成立并不需要考量“醉酒”之外的情節(jié)和危害。比如在高曉松危險駕駛案中,其危險駕駛行為致使發(fā)生交通事故[4],而在李俊杰案中,其危險駕駛行為并未造成任何事故,僅僅是單位血液中酒精含量達到了醉酒的標準[5]。但最終兩人均被法院判處危險駕駛罪。
交通肇事罪是因為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而發(fā)生重大事故,造成不特定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是過失犯罪。危險駕駛罪與交通肇事罪同屬《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兩罪的犯罪客體是一致的,都是危害了公共安全;兩罪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犯罪客觀方面、主觀方面和犯罪主體上。
第一,犯罪客觀方面。首先,從具體的行為來看,構成危險駕駛罪只列舉了兩種行為,交通肇事罪則包括所有可能引發(fā)交通事故的違規(guī)或違章行為。其次,危險駕駛罪是一種抽象的危險犯,而且,這種危險駕駛行為沒有造成一定實害結果。而交通肇事罪,則要求發(fā)生重大事故,有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后果,可見,交通肇事罪屬于具體的危險犯。
第二,犯罪主觀方面。危險駕駛罪類型化的危險犯,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態(tài),是從行為看,只要有行為存在,就推定行為人具有該行為的故意。行為人的心理態(tài)度是:明知自己的追逐競駛行為或醉酒駕車行為會對公共交通安全形成危險,并且希望或放任這種危險發(fā)生,而交通肇事罪的主觀方面是過失。有觀點認為危險駕駛罪的主觀方面雖然不能包括疏忽大意的過失,但可以包括過于自信的過失,即雖然預見到損害結果可能發(fā)生,但輕信以自己的技術可以避免發(fā)生損害結果,尤其是很難認定一個醉酒的人駕車會對他人生命財產(chǎn)安全懷有故意心態(tài)。但是筆者認為,危險駕駛罪屬于抽象危險犯,刑法命令禁止特定的危險駕駛行為,是一種事前判斷。根據(jù)一般社會常識,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會給公共安全帶來極大的威脅,而行為人卻無視這種危險,就是說他對這種危險的發(fā)生持有一種故意或放任的心態(tài)。
第三,犯罪主體。從實行犯的角度講,危險駕駛罪是普通主體,對主體沒有特殊資格要求,即凡是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自然人,均可成為本罪的犯罪主體;而交通肇事罪的主體,相關法律法規(guī)有明確界定,不僅要具備上述條件,還必須是從事交通運輸?shù)娜藛T及其他人員。從事交通運輸?shù)娜藛T,根據(jù)相關的法律規(guī)定,都有特殊的資質要求,例如,我國《交通安全法》第十九條第一款要求,駕駛機動車,應當依法取得機動車駕駛證。根據(jù)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11月20日《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這里的“其他人員”,則是指指使、強令他人違章駕駛造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或者機動車輛承包人。因此,單位主管人員、機動車輛所有人或者機動車輛承包人在特定情況下也可能成為交通肇事罪的主體。
兩罪在共犯主體方面也存在一定差異。根據(jù)共犯理論,對危險駕駛罪的直接實行犯進行教唆和幫助的教唆犯和幫助犯和實行犯構成共犯。而過失犯罪不存在共犯,作為過失犯罪的交通肇事罪,原本不可能存在共犯,但是由于相關司法解釋的特殊規(guī)定,本罪在一定范圍內仍然可能存在共犯。由此可知,危險駕駛罪和交通肇事罪雖然都可能存在共犯,但是共犯的成立范圍和依據(jù)是不盡相同的,前者依據(jù)共犯理論,后者依據(jù)法律擬制。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指故意使用放火、爆炸、決水、投放危險物質等危險性相當?shù)钠渌kU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6]。兩罪的區(qū)別主要在于其犯罪主觀方面與客觀方面。
第一,犯罪主觀方面。危險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主觀方面都是故意,但是兩者主觀故意的內容不同。危險駕駛罪的故意內容是這種行為所導致的危險狀態(tài),是抽象的,不是具體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同時包括了危險犯(具體的危險犯)與實害犯兩種犯罪形態(tài),所以對其主觀方面應當區(qū)別情況加以討論。在成立危險犯的情況下,一般認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在主觀方面表現(xiàn)為故意,即行為人不僅對這種具體的公共危險具有認識,而且希望或放任這種危險的發(fā)生,但在成立實害犯的情況下,行為人對這種實害結果可能持一種過失的心理態(tài)度。
第二,犯罪客觀方面。雖然兩罪客觀行為都表現(xiàn)為造成對公共安全一定的危險性,但是,危險性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不同的。首先,行為方式不同:危險駕駛罪對公共安全造成的是一種抽象的危險,有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行為和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行為。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則區(qū)分不同的犯罪形態(tài),在客觀方面表現(xiàn)為:行為人實施的危險方法是和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危險程度相當?shù)奈kU方法。同時,它還可能包括與放火、決水等危險程度相當?shù)摹白分鸶傫偂被颉白砭岂{車”行為,并由此對公共安全形成了一種具體的現(xiàn)實危險狀態(tài)。其次,危險駕駛罪在客觀方面并不要求產(chǎn)生一定的實害結果;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在成立實害犯的情況下,則要求必須發(fā)生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嚴重實害結果。可見,危險駕駛罪的危險性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不同。
《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第二款對危險駕駛罪與其他相關犯罪競合時的法律適用問題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钡牵绾卧谒痉▽嵺`中正確理解這一條款,值得進一步探討。
“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是指行為人實施了《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第一款規(guī)定的在道路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行為或者在道路上醉酒駕駛的行為,同時,上述行為可能也符合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其他犯罪的構成要件。根據(jù)危險駕駛罪的特點,可能會出現(xiàn)以下幾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危險駕駛罪與其他犯罪的預備形態(tài)之間往往能夠形成想象競合關系。例如,行為人攜帶兇器醉酒駕車,準備到某地去實施殺人行為,等等。此時,行為既符合危險駕駛罪的犯罪成立要件,也構成故意殺人罪。第二種情況,如果行為人既有危險駕駛的行為,又導致了極其嚴重的后果,那么,結果行為就可能構成交通肇事罪,因為,追逐競駛、醉酒駕駛本身也是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的行為,又造成了人身傷亡、財產(chǎn)損失的情況下,就構成了交通肇事罪??赡苡腥藭f,危險駕駛罪是故意犯罪,怎么有嚴重實害結果出現(xiàn)的情況下,就由故意犯罪變成了過失犯罪。這并不矛盾,因為造成實害結果的情況下,因為不同的犯罪構成對行為人認識內容要求不同,危險駕駛罪要求行為人認識到行為的危險性,不要求認識具體的危害結果,因此行為人主觀是故意,而對于實害結果的發(fā)生,則不是本罪要求認識對象,所以對此可以是故意的心態(tài)。第三種情況,如果行為人以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危險程度相當?shù)奈kU駕駛行為作為自己的行為方式,去實施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即行為人以事實某一犯罪為目的,而其方法行為或者結果行為又觸犯了其他罪名的情況[7]。例如,行為人以報復社會為目的,醉酒駕駛車輛,在游人如織的廣場開車橫沖直撞,就構成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是刑法分則明確規(guī)定的對危險駕駛罪與其他犯罪競合時的處斷原則。因此,不論危險駕駛罪與其他犯罪處于何種競合形式,都應當適用這一處斷原則,并排除其他處斷原則的適用。而依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亦即“從一重處斷”,不存在數(shù)罪并罰的問題,一般認為是要按照行為時觸犯的數(shù)罪名中法定刑最重的罪名定罪處罰[8]。而對于如何理解“按照行為時觸犯的數(shù)罪名中法定刑最重的罪名定罪處罰”,有以下兩種看法:(1)根據(jù)數(shù)罪中法定刑最重之罪定罪。在法定刑最重之罪的法定刑范圍內酌情判處刑罰,而不是一律判處該罪法定刑的最高刑[9]。(2)認為對這一規(guī)定的理解應重在“處罰”二字上,即這里的“處罰”并不是指刑法為某罪規(guī)定的法定刑,而是依照某種刑法規(guī)定,行為人所可能受到的實際處罰。即:在通盤考慮犯罪情節(jié)的基礎上,通過比較行為人在適用各種不同罪名的情況下所可能受到的實際處罰的輕重來最終確定應適用何種罪名,并據(jù)此判處相應的刑罰[10]。
筆者認為,如果按照第二種觀點的理解,則會出現(xiàn)先把一個行為依不同罪名分別定罪,再進行比較刑法輕罪的問題,即對于同一個可能觸犯不同罪名的行為,法官在定罪的時候,先假定定一個罪名并給出刑種刑期,然后再試著定另一個罪名并給出刑種刑期,最后再對這兩種結果進行比較,那么,這比較的就是法官審判后的宣判刑,而不是法定刑的比較,是與立法原意相背離的,在司法實踐中也是很難把握的。而根據(jù)第一種觀點,可以先比較法定刑。事實上,我們知道,危險駕駛罪規(guī)定的法定刑在刑法分則的幾百個罪名中幾乎是最低的,所以,在出現(xiàn)危險駕駛罪和其他罪相競合時,只要比較兩罪法定刑的高低,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出哪個罪“處罰較重”。因此第一種觀點比較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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