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血》之暴力美學(xué)解讀

⊙孫 靜［金陵科技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 南京 211169］

作 者：孫 靜，碩士，金陵科技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yàn)槊绹膶W(xué)。

一、引 言

弗蘭納里·奧康納是“二戰(zhàn)”后美國重要的南方女作家之一，1925年出生于南方腹地佐治亞州的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家庭，因?yàn)榧易暹z傳下來的紅斑狼瘡，她只活了三十九歲。然而，她在短暫的一生中卻留下了兩部長篇小說、兩部短篇小說集以及一部散文書信集。這些作品在世界文學(xué)中影響巨大，她也因此被公認(rèn)為是繼?？思{之后美國南方最杰出的作家，是“南方的文學(xué)先知”①。

《智血》是奧康納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她的代表作。該書情節(jié)古怪，人物荒誕，風(fēng)格陰冷，因此直到今天，仍然使許多初讀此書的讀者覺得震驚和難以接受。究其原因，筆者認(rèn)為，很大程度上是因?yàn)檫@部小說處處充斥著黑暗暴力，讓人覺得有一種恐怖壓抑的氣氛。奧康納自己也說過，她寫的那些怪誕滑稽的東西其實(shí)都是恐怖勝于滑稽。然而，奧康納小說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她的小說，無不在暴力中又透出一種美感，我們可以稱之為“暴力美學(xué)”。

二、女性的肢解和耶穌的爆炸

《智血》中對人身體的描寫，尤其是對女人身體的描寫，充滿著暴力的因素。她筆下的人物身體，往往是不見其人，只見一個個的身體器官和肢體，換言之，她筆下的人物，都是被肢解的，就像是把一個完整的活人切碎成塊，然后再一部分一部分地端上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小說開篇，黑茲爾初到托金漢姆，去找瓦特斯太太。他踏上門廊，從門縫往里張望，第一眼看到的景象“是個白白胖胖的膝蓋”②，然后看到的才是“瓦特斯太太獨(dú)自坐在白鐵床上，正拿著一把大剪刀在剪腳趾甲”。

伊諾克躲在樹林子里，偷看女人游泳的那段描寫，那些女人的身體就被肢解得更厲害了，甚至可以說是被“大卸八塊”了。“先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長臉”，而且這張臉簡直是沒有眼睛的，“繃帶一樣的泳帽幾乎蓋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是“尖尖的齙牙”，再然后“雙手一撐，一條肥胖的大腿攀上池邊，接著另一條腿也攀了上來?！彼膬蓷l腿，似乎是兩個怪物一樣，悄悄來到她身后，再突然冒了出來，“似乎這個女人的四肢和她的軀干是分離的”③。

這些臃腫不堪、支離破碎的女性身體的描寫，貫穿這部小說始終，看似丑陋無比，令人作嘔，其中卻別有深意。奧康納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鄉(xiāng)佐治亞州的農(nóng)莊度過的。這一地區(qū)正處于美國南方的腹地，因此即使“南北戰(zhàn)爭”已過去多年，這一地區(qū)仍或多或少地殘存著根深蒂固的“淑女文化”。這一文化要求女人舉止端莊優(yōu)雅，行為大方得體，而實(shí)際上，為了保持這一形象，女性在人前必須時刻注意對自己身體的控制。當(dāng)把這些女性獨(dú)處時的身體形象與人前的“淑女”形象放在一起進(jìn)行對比時，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充蘊(yùn)著一種美學(xué)的“張力”。

這種“張力”逐步累積，并在小說最后達(dá)到極致，從而以一種“爆炸”的形式得以爆發(fā)。這就是黑茲爾打碎“新耶穌”的那一幕?！白詈笏偷匾粵_，終于搶過了那具干尸，向墻上扔去。干尸的頭應(yīng)聲而碎，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撒了出來，隨之掀起一團(tuán)塵霧。”

三、被遺棄的兒童

在這部小說中，兒童往往是被無情地被虐待或忽視甚至被謀殺的對象。奧康納慣常用“it”來指代兒童尤其是女童。④兒童的生命，就和動物一樣微不足道。薩巴思初見黑茲爾的時候，就給他講了一個父母謀殺自己親生兒子的故事?！澳鞘撬挠H生孩子，只因?yàn)殚L得丑，她就嫌棄他，從不給他一點(diǎn)愛?！薄坝谑沁@兩口子干脆用長筒襪把嬰兒給扼死，掛到了煙囪里?！边@樣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從薩巴斯口中說出來，卻好像家常便飯一樣，不以為意，“她的聲音又高又快”。

實(shí)際上，薩巴斯自己也是個被遺棄的孩子。她的母親生下她后，“在床上翻了個身就死了”；她的父親則巴不得早日擺脫她，因此答應(yīng)和她互相勾結(jié)，好讓黑茲爾早日把她帶走。她的成長經(jīng)歷，更是讓讀者駭然。她一生下來，就沒有誰關(guān)心她的死活，被親屬推來推去，最后推到了外婆家?！澳莻€老太婆心眼不好，容不得身邊來個累贅，所以她把孩子鎖在雞籠里。這孩子在那籠子里想象著她的外婆如何在地獄受到烈火的煎熬，還把這種種慘狀活靈活現(xiàn)地講給她聽。這個惡婆終于受不了這種痛苦，跑到井臺上用井繩套著脖子，又把水桶扔進(jìn)井里，生生勒斷了自己的脖子?！?/p>

小說中的另一主要人物伊諾克也是個被拋棄的孩子，他被自己的父親賣給了一個“活像在腦殼上潑了層鹵肉湯”的女人。

被親生父母扼殺的嬰兒，被外婆關(guān)在雞籠里的小女孩，被后母虐待的小男孩，這些柔軟嬌嫩的生命和施暴者的殘忍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一強(qiáng)烈的反差，構(gòu)成了一種獨(dú)特的美感。

四、警察的殘忍

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倒在廢棄工地旁排水溝里的黑茲爾被兩個巡警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個警察用警棍敲他的腦袋。兩個警察后來把他抬上警車。“他上了警車就斷氣了，可那兩個警察當(dāng)時并沒有注意到，照樣將他送到了房東大嫂家。”這是一個典型的窮困潦倒的白人男性，被警察肆意毆打的例子。

再聯(lián)系到前文黑茲爾的車被一個看他不順眼的警察無緣無故推下山去的例子，很顯然，奧康納想向我們表達(dá)的是以警察為代表的公共權(quán)力已經(jīng)被濫用了，沒有相應(yīng)的力量來與之抗衡。一邊是濫用的公共權(quán)力，其代表就是殘暴的、手握警棍和武器的警察，一邊則是根本無力抵抗的普通民眾，有些可能還窮困潦倒，可以說是毫無還手之力，這種落差，也是奧康納暴力美學(xué)的一種體現(xiàn)。

五、暴力升級

如果說前面的暴力都還是一些“間接暴力”的描寫，或是對一些次要的、小人物暴力行為的描寫的話，那么書中也不乏對主人公的一些暴力行為的描述。

胡佛·肖茨想和黑茲爾一起，利用黑茲爾所宣傳的“沒有耶穌的新教”來假冒先知以行騙，黑茲爾斷然拒絕，并用力關(guān)上車門?！爱?dāng)他碰門時，胡佛·肖茨的腦袋倒是縮回去了，可是拇指卻還緊緊地?fù)冈谲囬T上，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讓人聽著都得慌。”而黑茲爾的反應(yīng)只是不慌不忙地“打開車門，掰開那個拇指，又砰地一聲把門碰上。”任憑“車外，肖茨疼得在便道上蹦來蹦去，尖叫聲聽得清清楚楚”。

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暴力就變得更為極端了，從人身傷害變成了赤裸裸的謀殺。黑茲爾無情地殺害了胡佛·肖茨找來的假冒的“先知”。這位“先知”“嚇壞了，拔腿一路狂奔，撕掉襯衫，解開皮帶，扒去褲子，正想彎腰脫鞋，可還沒等他手夠著鞋，埃塞克斯就已經(jīng)把他撞倒，從他身上碾了過去。黑茲爾向前沖出二十多英尺才停下來，接著又向后倒車，再次從那人身上碾過，這才把車停住走下來。埃塞克斯還壓著‘先知’的一半身軀，似乎很高興能守衛(wèi)這位終于被自己壓倒了的人?！边@位可憐的“先知”在最后的時刻艱難地做著懺悔，懺悔的內(nèi)容都是日常生活中一些瑣碎的小事，感人至深。“黑茲爾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他總算安靜下來?！薄昂谄潬栟D(zhuǎn)過身檢查埃塞克斯的前部，看有沒有撞壞的地方。還好，除了保險杠上沾了幾滴血，哪里都沒有壞。他用一塊破布把血跡都擦干凈之后，才掉頭朝城里開去?！?/p>

從胡佛·肖茨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從“先知”臨終前感人肺腑的懺悔中，從埃塞克斯兩次無情的碾軋中，從黑茲爾冷酷無情的表情中，我們是否會感到一種既凄厲恐怖，又隱隱有一種很高興看到這一切傷害和毀滅發(fā)生的犯罪后的快感呢？這種快感，類似于看到悲劇后的美感，我們可以稱之為“凄美”。包括本書中另一重要人物——伊諾克，在小說的結(jié)尾，僅僅為了奪取一套猩猩服，竟然殘忍地殺害了猩猩的扮演者，并由“人”變成了“獸”，這些都標(biāo)志著小說中暴力的逐步升級，并最終到達(dá)巔峰。

六、結(jié) 語

一直以來，不少評論家只強(qiáng)調(diào)奧康納小說中的宗教色彩，如羅伯特·德雷克說過，“這個天主教作家只有一個故事可講，即原罪和救贖”⑤。然而，仔細(xì)閱讀她的作品，就可以發(fā)現(xiàn)，暴力也是她的小說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而且她的小說的美，很大程度上就存在于她的“暴力美學(xué)”之上。通過暴力的描寫，在審美形態(tài)上扭曲人的正常視角使畫面產(chǎn)生不和諧感，將人們某些無意識的心理因素外化并直接裸呈在讀者面前，以此激活讀者的想象力，從而達(dá)到了審美的有效溝通。

① 蘇珊·巴萊，弗蘭納里·奧康納：《南方文學(xué)的先知》，秋海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② 弗蘭納里·奧康納：《智血》，蔡亦默譯，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文中有關(guān)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 徐曄：《〈智血〉中的語言暴力與宗教救贖》，《時代文學(xué)》2012年第2期。

④ O’Connor Flannery.Wise Blood.London and Boston：Faber and Faber Limited，1968.

⑤ 李津津：《論〈智血〉中薩巴斯·莉莉·霍克斯的悲劇命運(yùn)》，《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