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五一”勞動節(jié),呂彤羽在全國政協(xié)禮堂操辦了一次“紅二代”聚會,以紀念于70年前發(fā)生在冀中的一場對日軍反掃蕩戰(zhàn)役。到會800多人,氛圍熱烈,這讓呂彤羽挺高興。他把儲存著800多張現(xiàn)場照片的iPhone遞給《南風窗》記者翻閱。
“我們身上有個特點,就是主人翁感很重,都想做點事兒。”呂彤羽是開國上將呂正操的長子。在北京,像他這樣的“紅二代”頗具規(guī)模,每年都會舉辦不少活動。聚到一起,也是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事不談。人雖已老,操心的事兒卻也不少。
“現(xiàn)在社會問題比較突出,個別官員敗壞了黨的聲譽。我們確實有一種擔憂,怕有朝一日父輩們打下來的江山被端走?!遍_國上將陳士榘之子陳人康說,“如果經(jīng)營得不好,治理得不好,完全可能,這不是沒有歷史教訓啊。”
俗話講,時過境遷、人走茶涼,這些遠離權力中心的“紅色后代”們,身上的光環(huán)也褪得差不多了,漸趨邊緣化。他們中消極一點兒的,除了在圈內(nèi)宣泄宣泄,回頭生活照舊;積極的那部分人,依然不甘于袖手一旁空議論,期望以自己的方式對時局發(fā)生影響。
操心官場
當總后勤部政委、劉少奇之子劉源把軍內(nèi)一位腐化的中將查辦之后,他對總后干部集體的講話很快就在“紅二代”中間傳閱開來。一位同是軍中將領的“紅二代”心潮澎湃地賦文一則力挺:
“這是最后的斗爭,所以,必須挺起胸膛;這是最后的底線,因此,必須表明立場。只要我們還期待,共和國的大地明天依然灑滿陽光;只要我們還堅信,共產(chǎn)黨仍舊是民族的希望…… ”
這則短文,很能代表一部分“紅二代”的心聲,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他們相當珍視共產(chǎn)黨的形象和聲譽,只是他們之中手操權柄的人畢竟少數(shù),無從像劉源那樣直接施放力量,因而像陳人康這種身在草野的開國元勛后代,就只能嘆息自己年輕時沒有花心思去混個一官半職出來。
“我要是當官的,我也敢像劉源那樣,最起碼從我這個地方,不能讓買官的上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敢說話,要說也沒太深的背景,無非就是父輩的原因,而且本身也要立得正,要同流合污,他也反不了貪?!?/p>
陳人康做過軍隊里的營職干事,1985年百萬裁軍之前,轉業(yè)到一所大學工作,呆了28年,當了一個副處級工會干部。轉業(yè)后,也不是沒有機會躋身顯貴之列。他父親1995年去世前是中央軍委顧問,先后有3個軍委副主席是其部下。有領導曾告訴陳士榘,子女中有想回部隊的,不妨開口。且根據(jù)當時的情況,開國元勛的子女中至少有一人可以當上將軍,但這些情況在陳家沒能發(fā)生。
60歲的陳人康,原來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心態(tài)上也沒啥問題,無奈耳聞目睹,慢慢就有了想法。今年5月,他母親去世,一些世交的元勛后代來家吊唁,有人跟他講到,家里分了個房子,連工作人員用房在內(nèi)總共不下800平方米,還是個毛坯房,光裝修費用就得160多萬,工薪階層的收入水平,正為上哪兒去找這一筆錢發(fā)愁呢。
“我們打天下的都這樣了,你們坐天下的一些干部倒有點兒人五人六了?,F(xiàn)在有些人的住房,800平方米1000平方米,住得了么?我希望他們不要太奢侈,不要太脫離人民。你是公仆啊?!?/p>
陳人康試圖通過現(xiàn)身說法將老一輩人不為官不圖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灌輸給下面的黨員干部。他們和江西干部學院合作組建了一個紅軍后代授課團,每年3月到11月,“紅二代”們輪流上井岡山給全國各地的基層官員講課,樂此不疲。在課堂上,陳人康發(fā)現(xiàn)有些學員聽了父輩們的事跡掉眼淚,談心得體會時,有的人甚至保證,回去后不再貪了。這讓他堅定了對這種教育方式的信心,“我們不求管他一輩子,哪怕能管他一陣子也行?!?/p>
弘揚老一輩革命精神以期對現(xiàn)實社會有所裨益的做法,目前已被多數(shù)紅色后代所推廣。
他們的一些聲音,“紅二代”中有人估摸著上面應該能聽到,因為響動已經(jīng)弄得比較大。在他們這個階層,實際上缺少正式的渠道將意見向上傳遞。盡管由于家世背景,個別人也有這樣那樣的人際圈,有事兒也可以走走這些關系上達“天庭”,但那畢竟都是私人門路。而非正常的黨內(nèi)機制,否則他們也犯不著滿世界去呼吁。
回到草根
話語力量的衰微,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紅二代”群體的身份乃至于觀念上的分化與變遷。他們中有的人掌了權,有的人經(jīng)了商,而更多的人則基本是平頭百姓。這個群體與權力的距離不是慢慢拉開的,而是一旦不在位子上,迅即就拉開了,不過,在呂彤羽看來,這種平民化的恢復無須大驚小怪,開國將帥們當年也都是草根出身,“中國壓根兒就是一個草根的國家,不是二代階層的國家,心態(tài)失衡那是神經(jīng)病,是一種無知”。
呂彤羽1965年在地空導彈部隊當過一年兵,同期在那個部隊歷練的還有陳毅、粟裕和彭真等人的兒子,這種生活打磨讓呂彤羽受到極大影響。后來他轉業(yè)到了中國航天科工集團,單位里將帥子弟不少,隨著環(huán)境變動都走了,唯有他奉守庭訓,原地踏步,忙活大半輩子,一個副局級做到頭。有一段時間領導想給他挪到正局級崗位上去,回頭征求父親的意見,呂正操說一個人不在當多大的官兒,主要看你干了多少事兒。呂彤羽就沒再挪窩兒。如今開著一輛老舊富康車在北京城里東跑西顛,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我們老了以后,對歷史觀的理解越深刻。二代不生活在底層,對社會的理解有很大偏差,要回到社會共識中,還要經(jīng)過很多磨煉。你談的道理,最好社會能接受,別空話說一大堆,紅歌唱得高高的,社會卻在看笑話。”
“紅二代”中也有自視甚高的。在今年一次“紅二代”聚會上,個別人在發(fā)言中指斥當前社會一塌糊涂,今不如昔,以“老共產(chǎn)黨人后代”的名義要求加以糾正。一位前領導人的兒子私底下便向呂彤羽揶揄了一句,“都以為自己是根蔥”。
“都以為自己是秉承大事的人,年紀那么大了,你又沒從政,具體矛盾又沒有處理過,卻這個不是那個不是,指指點點,非要下一個很大的結論,我當然不贊同。任何矛盾的背景都是極其復雜的,我們國家發(fā)展到這個程度,你說全靠貪腐能走到今天?”雖然和左派右派的人都有交往,但呂彤羽幾乎從不摻和這種口水紛爭,“你不在其位而謀其政,本身就是添亂,直接介入到實際事務中絕對是不合適的?!?/p>
呂彤羽代表了一部分冷靜內(nèi)斂的“紅二代”。幾年前,他們家一個在遼寧海城搞客運的姑表親,因為同行間的矛盾被人打死了,非要他出面辦一下此事,弄得他很為難??紤]到呂正操生前發(fā)過話,家里人不要和地方上任何利益集團產(chǎn)生瓜葛,否則不論對錯,打死都不管,呂彤羽決定不過問。
草根視野和平常心,削弱了那長久為外界所臆想而在多數(shù)二代身上實又不存在的神秘感與特殊性。和很多同齡人一樣,他們不過就是一群退休或接近退休的老頭兒,而稍微年輕一點的二代們,多半也和蕓蕓眾生一樣,要在社會上謀生活。
“現(xiàn)在社會對我們紅后有很大誤解,把我們妖魔化了,還以為我們是高高在上的特權階層,這是一種認識差距?!痹\婎檰?、開國少將蔡長元之子蔡小心說。
從2005年開始,蔡小心一直在網(wǎng)上打假,揭露一些騙財騙色的假紅后。至今打假近200起,有時也會遇到作風敗壞的真紅后,兩個人在網(wǎng)上打得不可開交,對方甚至揚言要上北京來找他麻煩。
“貴族”不永遠
“紅二代”們的處事方式及其價值取向,也是因人而異,因環(huán)境而異。毛澤東時代,高干們將自家孩子放在社會底層是一個普遍做法?!拔母铩焙?,共產(chǎn)黨在這方面抓得也緊,僅1980年代,中央高層為端肅風紀,就拿不少高干子弟開過刀。嚴打時,執(zhí)法人員直接開進中南海抓人的情形也不是沒有過,好幾個高級領導的子女甚至包括一位元帥的親屬均因在外面胡搞而被判刑以至槍斃,特權現(xiàn)象有所收斂。
但這些畢竟都是非常措施,警鐘也不可能持續(xù)不斷地敲,這些二代們,不同的人格和行事方式很大程度上塑造于不同家庭的家風。呂彤羽就說,作風檢點的干部子弟往往得益于良好的家庭教育。 “二代中不少現(xiàn)在做高干的,社會上對這些人的反映還是不錯的?!庇嵴暤母赣H黃敬和呂正操的關系非常好,1950年代學校里挑選俞正聲給毛主席獻花,怕過于出風頭影響到孩子心理,黃敬說什么也不讓,把俞正聲拉到天津去了。呂正操家里4個孩子,兄弟姐妹之中誰要倚仗一下家里的關系,互相就會被看扁。
身處二代圈中,呂彤羽也知道個別因父蔭而被硬端上位子的“紅二代”熱衷于比附的德性,“你爸爸還不如我爸爸,你不如我聰明”,缺少起碼的謙卑心,不能腳踏實地干事,在他看來,這種人多半會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被葬送。“現(xiàn)在高干子弟就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很扎眼,千萬只眼睛盯著你,什么事兒都藏不住,你要是以為誰也管不了你,目空一切,你非栽不可。”
隨著時代推移,所有人最終都將回復到作為一個社會個體的原初狀態(tài),在規(guī)則與秩序面前,人與人之間的差殊會逐漸推平,這是人類社會不斷向前發(fā)展的規(guī)律。如原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之子紀坡民所說,平等才是社會進步的潮流,不會有永遠的貴族。
“我們1964年當兵,和別的戰(zhàn)士吃的穿的拿的一模一樣,但毛主席還不滿意。后來到北京接觸一些高干子弟,你知道李雪峰的老太太成天是怎么訓她孩子的么?‘你們這些高干子弟,有什么了不起的!就這樣?!?/p>
紀坡民偶爾也會參加一些“紅二代”組織的活動,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人的觀念有點落后,表現(xiàn)出來的姿態(tài)讓他無法接受。
“我爸爸當年參加革命了,所以當將軍,當將軍我們這些人才在北京住著,才有今天。有些人就這個想法?!奔o坡民說,“共產(chǎn)黨是為人民打天下,不是為自己打天下,不然這場革命的偉大在哪兒?共產(chǎn)黨不僅是為人民打天下,還要為人民服務,而且你的權力還應該讓人民中間的其他人來競爭。要允許別人也有為人民服務的權力。難道這權力是你們家的,祖祖輩輩讓你們家壟斷?”
說起來也戲劇。紀登奎雖然曾經(jīng)位高權重,紀坡民卻沒能隨之高升。1960年代上空軍工程學院,因為卷進狂熱運動,稀里糊涂就給專案組扣住了。關在學校審查期間,紀登奎進入中央政治局,成為黨和國家領導人,兒子照樣被開除出軍隊,回到河南挖了3年煤。后來平反了,紀坡民有機會當了此生最高也是唯一一個官職—縣委常委,又在后來七七八八的運動中因為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而丟了官,摸爬滾打在底層,一生浮沉不遜于其父。父親在時他是一介草民,父親死后,他反而進了“貴族圈”。
父親去世后,為了照顧母親,紀坡民搬進了裝有兩扇鐵門的大宅院,這在他的觀念中就是一種貴族身份的象征,“普通老百姓誰會有這么大個房子啊?”去年老母過世,院里就剩他們這些二代三代了,他一個普通人,是沒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的,因此就等著有關部門哪天上門來“攆”了。
“整個這套事兒得有規(guī)矩,在美國,你當總統(tǒng)就住白宮,不當了就住你自己家去。老一輩在房子上定個標準給點優(yōu)惠還說得過去,打天下的人總有點兒功勞不是,以后就沒有了。難道你是個貴族國家么?中國的貴族制度2000年前就消滅了,還這么個弄法,那算什么!”紀坡民直言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