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戈
最近,王紹光先生一篇關于“政體重要,還是政道重要”的文章,在一定范圍內引起熱烈討論。其中所體現(xiàn)的對“中華政治文明”的自信,對西方政治制度及其相應學理的譏諷,以及對中國當下政治實踐中“摸著石頭過河”式的試驗主義路徑的贊同,都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因此值得討論。
政體論在西方政治思想中的確源遠流長,其中最著名的政體類型學便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師徒分別在《政治家篇》和《政治學》兩書中提出的分類。柏拉圖依據(jù)統(tǒng)治者人數(shù)多寡和是否奉行法治這兩個標準將政體分為王道/暴君、貴族/豪強以及民主/暴民三組六種。亞里士多德則在《政治學》中根據(jù)誰統(tǒng)治和為何統(tǒng)治(是為了公共利益還是私利)區(qū)分了君主制、貴族制、共和制以及對應的僭主制、寡頭制和暴民制。
王紹光先生認為,“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樣以一兩個簡單的標準對政體進行分類,既無可能,也無必要”。但他文章中提到的王道/霸道兩分,卻比以上兩種分類不知簡單多少。實際上,按照一兩個簡單的標準來建構“理想類型”或“模型”,借以分析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這是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基本方法。
就亞里士多德而言,其政體理論乃是在比較了158個城邦的憲制之后提煉出來的,其經驗支持的厚度和理論分析的精度都勝于中國古典傳統(tǒng)中的政道理論。實際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政體類型學”涵蓋了政體與政道兩個維度:如果說執(zhí)政者人數(shù)多寡是區(qū)分政體的主要指標,為何統(tǒng)治(是否為了公共利益)和如何統(tǒng)治(是否奉行法治)就體現(xiàn)了政道。這種政道論涵攝而又超越了中國傳統(tǒng)的以王道為唯一理想的政道論。王道論無疑預設了君主制:政治與草民無關,后者只是政治的受體;政治學與倫理學融合,關注君主的仁與不仁,有德與無德。比如李世民的《帝范》所言:“欲為君者,能以德和民,民人樂為之用,乃可以為國”。按現(xiàn)代新儒學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的觀點,中國傳統(tǒng)的政道乃是關于如何得天下、天下屬于誰的道統(tǒng)論范疇。這基本可以涵蓋于亞里士多德政體論的第一個標準之中,而且僅僅設想了一種可能性,即君主制。
中國傳統(tǒng)政治理論中最為缺乏的就是公共利益的維度,得天下者享天下的“家天下”封建觀念依然根深蒂固。王文也強調了“政道”中君臣、父子、師生等尊卑有別的等級秩序,卻未曾談到先秦諸子、尤其是孔子學說中與西方古典政體論相通的因素。《禮記·禮運》篇載孔子之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這種始于堯舜的大同境界,寄托著孔子最高的政治理想。然而,正如黃宗羲所言:“三代以上,藏天下于天下;三代以下,藏天下于筐篋”。自周以后,家天下的政治現(xiàn)實和政治理論逐漸占據(jù)主流,迄今仍有飽學鴻儒為之鼓噪。更不用說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隱性世襲”和“拼爹”現(xiàn)象是如何證明著這種傳統(tǒng)的生命力了。由此可見,不論GDP增長多么迅猛,許多中國人的國家觀念還遠不是一個政治意義上的現(xiàn)代國家。
王紹光先生將上述中西之別概括為“重實質”與“重形式”之分,并顯然對前者更為嘉許。的確,法治和民主都是某種形式。正如朗·富勒在《法律的道德性》中所強調的那樣,為了防止權威淪為赤裸裸的暴力,確立政府與公民之間的互惠關系,有必要用符合特定形式要件的法律系統(tǒng)來限制權力、保護權利。無形式的“實質”好似一灘爛泥,只有遇見巧匠方能變成名器。王道,現(xiàn)稱人治,因其“大道無形”而對統(tǒng)治者提出極高要求,非常人所能為。
以中外相通的“黃金規(guī)則”為例?!墩撜Z》中的表述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而古羅馬法學家烏爾比安的表述則是:“法律的基本原則是:正直生活,勿害他人,令每個人都得到其所應得的部分(Iuris praecepta sunt haec: honeste vivere, alterum non laedere, suum cuique tribuere)”。
從表面上看,前者因其確立的積極倫理義務而顯得更為高尚。但從實際效果上看,后者因為賦予了底線道德義務以法律形式而為更多人所遵行。無怪乎亞里士多德在區(qū)分了各種政體之后,并沒有“簡單、僵化”地判斷孰優(yōu)孰劣,而是一方面指出三種正常政體各有優(yōu)勢,最好的政體是博采制度優(yōu)勢的混合政體;另一方面強調:無論政體為何,以法治來馴服專斷權力是善治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