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病

尹文武，有作品散見于《山花》、《花溪》、《詩歌報月刊》、《貴州日報》等報刊，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安順市作協(xié)理事。

村頭高干子弟家總有一種醫(yī)院才有的咸不咸淡不淡的味道，十分難聞，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的醫(yī)療生意。仿佛，寒冬臘月了，農(nóng)活少了，村里的老人們可以歇口氣，咳嗽幾聲了，也可以悠閑地跑跑茅廁，拉拉肚子。有意思的是，那些細(xì)娃嫩崽呢，也好像跟在大人屁股后頭學(xué)模樣——大人一咳嗽，小孩也咳嗽；大人跑肚拉稀，小孩也跑肚拉稀；大人吊鹽水，小孩也吊鹽水。

王山民就是吃過夜飯才帶著孫子在高干子弟家后屋里輸液的，那個像衣架的專用輸液桿拴著一老一少，就像樹上拴的一頭老牛和一頭牛崽。少的也就五六歲，從針頭扎進(jìn)手背時起就一直哭，全身磨皮擦癢，扭來動去。王山民怕小孩把輸液管掙脫，用勁抱住，一用勁，小孩連在輸液桿上的輸液管倒沒有事，他自己的卻脫了。王山民就喊湯醫(yī)師。高干子弟先丟下前屋里打針的、抓藥的、號脈的，迅速地走到后屋，把輸液管里的空氣擠出來重新接好，然后罵，王老者，連根管管都管不好，以后怎么管好你的幾塊板板哦。

王山民以前是扒巖香大隊的大隊長，現(xiàn)在賦閑了，就在家?guī)O子了。王老者“嘿嘿”地笑，說哪能像你們年輕人，年紀(jì)不饒人呢，身子骨都不利索了呢。高干子弟沒有搭王老者的話，高干子弟沒有搭話的原因是王山樹家的老二王小鵬咿里哇啦地在和高干子弟說話，高干子弟分不開身。王小鵬說話表達(dá)不清，得借助肢體語言補充，聽的人比說的人還費勁。

高干子弟“聽”了半天，猜出個大概。王小鵬說的是他嫂嫂方明花病了，王小鵬雙手合十靠在右臉上，又用手摸摸肚子，意思說痛的部位是肚子那個地方，痛得還不輕呢，在床上起不來了。

王小鵬從小到大一共到高干子弟家兩次，兩次都發(fā)生了大事情。第一次是他爹睡在床上起不來了，叫高干子弟去給把把脈。高干子弟把手搭在王山樹的手腕的時候，王山樹的脈搏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高干子弟一陣心酸，說王支書啊，你活著的時候不讓我給你看病，死了卻讓我來把脈，老子能把活人的脈，但從沒有把過死人的脈啊，老子就算是神仙也不會起死回生啊。王山樹不接話，就連王大鵬和媳婦方明花哭天搶地的時候，王山樹也還是一律沉默。老二王小鵬還不知道面前的這兩個人為什么哭，一會兒看看哥哥，一會兒又看看嫂嫂，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于是跟著哭。

王山樹從20世紀(jì)70年代到80年代初一命嗚呼，一直是扒巖香大隊的支書，一個老黨員了，死的那天不知是誰找來一面黨旗蓋在他的尸體上，后來公社的領(lǐng)導(dǎo)來了，覺得過于隆重，才將黨旗取走。但公社給王山樹最后的評價恐怕比黨旗蓋在身上還隆重，公社說王山樹是久經(jīng)考驗的老黨員，人民群眾的好干部，兢兢業(yè)業(yè)，積勞成疾，最后犧牲在革命的道路上。

其實高干子弟非常清楚，王支書是死在床上的，究竟得了什么怪病而死就搞不清楚了。反正王支書從來就不來高干子弟的小診所看病，不僅王支書不來，就連他的老婆、子女、媳婦也不來。為什么王支書一家都不到高干子弟的小診所看病呢？原因大概有三個版本。其一是小診所的“小”，一個支書去一個小診所看病是不是有點那個——究竟是哪個？好像又說不太清楚。但話從王支書嘴里說出來是這樣的：一個赤腳醫(yī)生，怕牛馬羊牲都醫(yī)不好喲！隊員們是聽出來了的，像支書這么大的官是看不上小診所的。這么說吧，如果官再升幾級，吃飯是不是就要去京西賓館，休閑是不是要去北戴河，最后就是死了也應(yīng)該去八寶山？

其二是有一天晚上王支書不知又到哪家抓革命去了，結(jié)果那天晚上老二王小鵬感冒了，發(fā)了高燒。王小鵬的媽是有些經(jīng)驗的，讓兒子捂在被子里睡，說捂出一身汗就好了。后來汗是捂出來了，但是體溫沒有降下來，反而又高了一點。這時王小鵬的媽倒果斷了，背起王小鵬就往公社衛(wèi)生院跑，但還是晚了，王小鵬的小腦就燒出問題了。王二喜總結(jié)得很到位，說一步晚，步步晚嘛。當(dāng)然王小鵬的問題是又過了很長時間扒巖香的人才看出來的，當(dāng)你和王小鵬說話的時候，王小鵬總要呆呆地看你好一會兒，再傻笑一陣，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反正說話做事都比同齡人慢半拍。這讓王支書對所有醫(yī)院都有了反感，救個屁的死，扶個屁的傷，還不是看上別人包里的兩個錢？！不過這種說法好像站不住腳，哪家沒有個三病兩痛的，又沒有哪個是神仙，王小鵬腦子燒壞了也得去公社的衛(wèi)生院開藥。

王小鵬的腦筋反應(yīng)慢了，但扒巖香的人反應(yīng)卻不慢，說狗日的小鵬好像成憨包了呢。這時又有人補充說，看著倒憨，心里精著呢。王小鵬的目光被高燒燒呆滯后，他的爹王支書的眼睛反而變得賊亮賊亮的了。那時正是夏天苞谷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大隊為了防止隊員晚上偷隊上的糧食，就在苞谷林里搭上簡易棚子，讓隊員輪流看守，看守隊員晚上就睡在棚子里，待第二天隊里吹哨出工才許回來，這叫不讓挖社會主義墻角的人有半點機會。

隊員們晚上睡在苞谷林里，家里的自然會有意見，王支書是有領(lǐng)導(dǎo)經(jīng)驗的人，這時就走村串寨做婦女們的工作，說男的晚上睡在苞谷林里是為了促生產(chǎn)，你們婦道人家在家睡好覺也是抓革命。這抓的時間長了，婦女的思想工作也做通了，王支書就順理成章地上了隊員家的床。王小鵬的媽心里跟明鏡一樣，男人當(dāng)了這么大的官，能管生產(chǎn)大隊的好幾千人，哪會管不了幾個小媳婦的褲子？所以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對王小鵬說，你爹累了，叫他回家睡了。每次王小鵬都會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他爹所在的位置，王小鵬從不直接敲門叫爹，而是坐在院壩里，一邊看天上的月亮在云朵上飛跑，一邊聽一串串的狗吠聲在寨子里流竄。這時他爹在的這一家的狗就矛盾了，是跟著全寨的狗跑呢，還是看好眼前的這個人？王小鵬不理狗，只拿眼睛盯著狗，狗反被看得心里發(fā)毛了。這很傷狗的自尊，但狗沒有辦法，心想到底是支書家的公子，惹不起還躲不起？慢慢地就跑在牛圈的谷草上，無聲無息了。這時女主人一定是完事了，起了床，去茅廁里撒了尿，見到王小鵬也不招呼，就又走進(jìn)屋里，王支書跟著出來，憨包兒子立馬跟上他，朝家的方向走?？词匕鹊纳鐔T多了，需要去做思想工作的婦女就多，這樣一來，王支書有時候晚上就忙不過來，就要不斷地提高效率。王支書提高效率的方法就是游擊戰(zhàn)術(sh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每次他打完最后一槍出來，王小鵬都會準(zhǔn)確坐在外面，這一點王支書都不得不服。王小鵬用的是戰(zhàn)略，不被他爹牽著鼻子走。王支書覺得兒子王小鵬就像一把鼻涕，一坨屎，沾上了就再也甩不掉。這讓王支書很氣餒，罵道，你狗日的是老子上輩子欠下的。

其三是扒巖香人認(rèn)為王支書不去高干子弟家的小診所打針抓藥是因為王支書前些年整過高干子弟，那是扒巖香革命委員會成立以來處理的一件大事，說它大，是因為它有趣，在扒巖香人看來，比吊著毆打地主好玩得多。兼任革委會主任和副主任的王山樹和王山民也是通過這件事總結(jié)出了革委會的大有可為。吊著毆打地主是懲處社會主義政治上的破壞分子，而揪出高干子弟后就揪出了社會主義道德上的破壞分子——兩手抓，兩手硬，不可偏廢。

高干子弟剛從貴陽市郊的大關(guān)沖到扒巖香做民辦老師時，方明花也是扒巖香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因為家都離得遠(yuǎn)，就都住在學(xué)校里。有一天晚上，方明花喊肚子疼，本來這是一個很小的事，但大隊支書王山樹覺得問題不小，說湯老師和方老師兩個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學(xué)校里，怕會出事的。所以方明花喊肚子痛的時候，王支書覺得當(dāng)初他的擔(dān)心并不多余，一連幾天，由支書王山樹和大隊長王山民分別帶兩個組對“肚子事件”進(jìn)行調(diào)查。一調(diào)查果然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湯老師喜歡方老師己經(jīng)很久了，王支書問為什么不好好教革命的書，育革命的后代，卻老想腐朽的事情。晚上兩個組輪流拷問。小學(xué)緊挨著扒巖香河，河小，但流到小學(xué)這一段的時候因為平緩河面就寬了，河水清澈，山巒和山上樹枝在河里倒著生長，最深遠(yuǎn)的地方長出了星星和月亮，挨著兩岸的地方墨黑墨黑的，河面的中央白白亮亮。五年級教室里同樣黝黑昏暗，高潮牌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僅能照亮課桌前灰暗的幾張臉。

在王支書的引導(dǎo)下，高干子弟頭一低，招了。

王支書說：是心里想，就沒有做點其他的？

高干子弟的聲音比煤油燈影里蚊子的叫聲還要微弱，王支書一拍桌子，抬起頭來給老子大聲點兒。

高干子弟說：我還請方老師吃了兩次飯。

光吃飯？就沒有做點其他的？王支書在兩個問題之間停頓了幾秒鐘，像是在引導(dǎo)。

高干子弟說：吃了飯我就給方老師吹笛子。

王支書把桌子拍得更響了：在哪里？

高干子弟答：河邊。

吹的是什么東西？

高干子弟答：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王支書和所有審問高干子弟的人都不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究竟是什么，也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扒巖香小河邊的晚上都差不多吧，都是靜悄悄的。有人小聲嘀咕，為什么不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呢，有人就補充了，吹《北京的金山上》也行啊。那時在扒巖香，喇叭里經(jīng)常播放的就是《北京的金山上》，人人都會那句“巴扎嘿”。

白天兩個組在一起又對前一天晚上的事進(jìn)行核實，看有沒有漏洞。又有婦女會的幫著方老師回憶湯老師有沒有對她圖謀不軌，一核實就核出了湯老師的假話，方老師說她和湯老師在學(xué)校里吃了三次飯，但湯老師說的是兩次。究竟是誰說了假話，沒有人說得清楚，最后生產(chǎn)大隊一致認(rèn)為是湯老師說了假話，因為方老師把“那次”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并且有人證物證。那天是湯老師在宿舍里做的飯菜，方老師進(jìn)來后因為有一個學(xué)生家長請去他們家吃飯就走了，在農(nóng)村，雖然“臭老九”喊得不響，但老師能被學(xué)生家長喊到家里吃飯還是很榮耀的。正是多出來的這一次，湯老師破壞了社會主義道德品質(zhì)。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王支書很生氣。在強大的政策攻心下，高干子弟說出了他破壞社會主義道德品質(zhì)的經(jīng)過。那天方老師走后，湯老師很惆悵，后來在被窩里，老想著方老師的花格子襯衣和長長的頭發(fā)，手淫了。真相終于大白，王支書和王大隊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跟著審問的社員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怪不得方老師的肚子會痛呢。有人說蒼蠅不叮無縫蛋，建議也要對方老師好好審審，但王支書一擺手說，算了，這不關(guān)方老師的事，方老師是受害者。

那時的辦事效率真是很高，一個星期后，扒巖香生產(chǎn)大隊就以革處（75）0l號下發(fā)了對湯老師的處理意見，據(jù)說文件還是到縣城的印刷廠印出來的。如下：

關(guān)于開除湯耀華公職的決定

湯耀華，男，23歲，漢族，家庭出身為地主，貴陽市白云公社大關(guān)沖人，現(xiàn)為法那人民公社扒巖香小學(xué)民辦教師。

湯耀華雖然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在學(xué)校和工作崗位受到不少的教育，本應(yīng)好好地讀馬克思、列寧的書和毛主席的書，加強思想改造，兢兢業(yè)業(yè)為人民服務(wù)；但該同志辜負(fù)了黨和人民的培養(yǎng)教育及革命同志的幫助，放松了思想改造，受到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腐蝕，墮落腐化。1975年×月×日在扒巖香小學(xué)他自己的宿舍里偷偷玩弄生殖器一次。

湯耀華身為國家工作人員，生活腐化，破壞了社會主義道德品質(zhì)，在學(xué)校和社員之間造成了嚴(yán)重的不良影響，經(jīng)扒巖香革命委員會研究，決定對其開除公職處分。

扒巖香革命委員會

一九七五年×月×日

文件是由大隊長王山民傳達(dá)的，王大隊長傳達(dá)完后還補充了一句，革命隊伍里是容不得敗類的。那些天，扒巖香的社員看著湯老師的眼光是犀利的，恨不得把湯老師捶成文件頭上“扒巖香革命委員會文件”的紅色大字，再把他像大字報那樣掛起來。有人就罵，大老遠(yuǎn)地跑到我們這里來，原來是來干齷齪事的。王支書說你們以為“大官”沖出來的就是高干子弟了啊，都是壞人，都是革命的破壞分子！王支書非常憤慨地說。

從此湯老師就不叫湯老師了，也沒有人叫他的學(xué)名湯耀華，都叫他“高干子弟”，一叫就叫出名了。好在人家高干子弟對生活也沒有氣餒，在挨著學(xué)校的地方修了問土墻房，開了問小診所，自學(xué)成才，治病救人。好在大隊也沒有把高干子弟往死里整，對高干子弟獨占公家土地修房子的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剛開始高干子弟的生意并不好，周圍的姑娘和媳婦肯定不會找他看病的，連看見他都繞著走，因為在她們的眼里，高干子弟就是一個頭上長角、周身長刺的無惡不作的惡人。一直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中后期，來找高干子弟看病的人才多了。高干子弟也就是在方老師結(jié)婚好幾年后才在村里找了個“過婚嫂”。“過婚嫂”是扒巖香人對結(jié)二次婚人的稱呼，“過婚嫂”嫁給高干子弟的時候都三十好幾歲了，后來給高干子弟生了個寶貝女兒。

高干子弟結(jié)婚生子后，村里人漸漸忘了高干子弟以前的事情。那些年輕人還以為湯醫(yī)師姓高呢，開口閉口“高醫(yī)師”地喊。高干子弟也不生氣，認(rèn)為喊“高醫(yī)師”是無心的，但對于那些故意喊“高干子弟”的人，湯醫(yī)師自有他的辦法，他會打針的時候故意打重點，或者故意多打幾次，被打針的人幾天了屁股都挨不得凳子。

開除湯老師后留下的職位空缺是由王大鵬頂替的。王大鵬是支書王山樹家的老大，自從老二王小鵬腦子燒壞后，王大鵬更深得父母的寵愛，他十多歲時就會抽煙，朝陽橋牌的，全大隊抽紙煙的那時幾乎只抽“藍(lán)燕”。王大鵬包里經(jīng)常揣著水果糖，據(jù)說這小子吃糖上癮了，沒有糖吃就不吃飯。

王大鵬教語文經(jīng)常認(rèn)錯字，關(guān)于這一點，學(xué)生家長是可以原諒的，王二麻子讀成了李二麻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姓王姓李都不是問題，只要堅持姓社不姓資就行了。但是王大鵬教算術(shù)愛算錯數(shù)，學(xué)生家長就不能原諒了，社員說還指望娃兒上完學(xué)去當(dāng)會計呢。那時當(dāng)個會計是家長望子女成龍成風(fēng)的唯一夢想，還有什么比當(dāng)會計更神氣的呢，想整誰了就在會計本本上動動手腳，想幫誰了，也在會計本本上動動手腳。學(xué)生說王老師沒有湯老師教得好，學(xué)生給家長說了，家長向生產(chǎn)隊匯報了，生產(chǎn)隊就反映到了大隊，王支書火翻了，說文化大革命究竟是革哪個的命？還不是革文化的命，革知識的命。被罵的人灰溜溜地走了，王支書氣還沒有消，毛主席號召我們要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又沒有號召我們學(xué)算術(shù)？但王大鵬沒有上幾節(jié)課，還是被王支書調(diào)去敲鈴了，這個工作簡單，王大鵬也喜歡。

王大鵬鈴敲得好，學(xué)生對王老師敲鈴這件事，有一半喜歡，有一半不喜歡。不喜歡的是王老師上課鈴敲得太準(zhǔn)時，總玩得不盡興，高興的是王老師下課鈴也敲得準(zhǔn)時。王老師做了敲鈴校工后，王支書特意給了他一塊上海牌手表，在當(dāng)時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了。王老師總在操場上炫耀他的手表，無時無刻都在看，上課和下課的鈴聲和學(xué)校規(guī)定的上下課時間基本上絲毫不差。王老師敲了四年鈴，把方老師也敲進(jìn)家了。社員們恍然大悟，當(dāng)初王支書要求不處理方老師原來是留有一手啊。

方老師嫁給王大鵬的時候，“四人幫”已經(jīng)粉碎了，但王支書還是王支書，只是以前的大隊撤了，設(shè)了村，大隊支書成了村支書。

王大鵬家住村西頭，雖然離高干子弟家還是有幾百米的路程，但一個村住著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人見了方明花從高干子弟身邊走過時，就給高干子弟打抱不平，說當(dāng)初你是被王山樹整了呢，否則方老師應(yīng)該是去村東頭而不是村西頭了。高干子弟倒很平靜，話也說得很低調(diào)，方老師選擇對的嘛，王老師才是高干子弟呢。話說到這份兒上，打抱不平的也只是跟著笑笑。

王大鵬沒有完全按照王支書設(shè)計的道路走，王大鵬結(jié)婚后，就和著全寨的“南下干部”去了廣東，聽說在一家化工廠上班，一個月工資就有七八百元。但王支書不稀罕，王支書稀罕的是抱孫子。又過了四五年，王山樹和王山民都退了，王山民干起了帶孫子的活，喜歡帶著孫子走村串寨的。王山樹見了，就自言自語地罵，狗日的，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他在罵哪個。其實只有王山樹自己清楚，他一是罵王山民，你狗日的在老子面前炫耀個球！二是罵狗日的王大鵬，整天在廣東找錢找錢，娃兒會從天上掉下來？

王小鵬第二次去高干子弟家的時候，王大鵬己經(jīng)病入膏肓了。王大鵬拉著高干子弟的手就不放，說湯老師啊。一句湯老師就把高干子弟的眼睛叫得汪汪的了。因為方老師在，高干子弟轉(zhuǎn)過身去揉了揉眼睛，感覺好多了，才回過身來說話。王大鵬接著說，當(dāng)初我家對不起你啊，我哪是教書的料啊，都是我害了你啊。高干子弟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高干子弟還是沒有救得了王大鵬，王大鵬被送去縣醫(yī)院確診為癌癥晚期。高干子弟說長期在化工廠里上班，內(nèi)臟都被污染了。王二喜大惑不解，說聽到過胡扯，但沒有聽到過像你這樣胡扯的，莊稼會被污染，河水會被污染，老子從來沒有聽說過人也會被污染。

這是王小鵬第三次去請高干子弟給家人看病了。第一次倒不像是去看病，倒像是去為王支書送行。第二次見到的倒是活人，但就一面，送去縣里后回來就關(guān)進(jìn)木頭盒子了。這第三次去還是不去呢？高干子弟心里直打鼓。當(dāng)然如果換成其他人家，也許高干子弟不會猶豫；如果要去看的人不是方明花，也許高干子弟也不會猶豫。問題就是看的人偏偏是她，偏偏遇著的還是肚子痛。

王山民退下來后，好像什么都能平靜地看待了，也好像王山樹走了后，他王山民一個巴掌拍不響了。王山民說湯醫(yī)師就去看看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有了王山民的鼓勵，高干子弟走時就從容了些，高干子弟走出小診所的時候不忘回頭對王山民說，王老者，液輸完了自己拔出來哈。王山民很自信地說，拔個針頭有啥了不起，經(jīng)常在你家吊鹽水，看都看會了。王山民以前也不肯在高干子弟家看病，有一次病得不輕，西醫(yī)中醫(yī)，甚至所謂民間的土方子、偏方子都用了還是不見好，村里人說狗日的以前整人整多了遭報應(yīng)——都以為老大隊長一定會不得好死，哪知高干子弟一瓶鹽水就給吊好了。王山民逢人就講，狗日的華佗在世啊。

高干子弟教書的時候?qū)Ψ嚼蠋熓窍肴敕欠堑模岸亲邮录焙蟾吒勺拥芫筒桓蚁肓?，也不是不敢想，有時也偷偷地想，想過后就自己扇自己幾個耳光，又不要臉了，又不要臉了。有時候和老婆溫存的時候，也會想起方老師的花格子襯衣和瀑布般的秀發(fā)，想著想著就把老婆想成方老師了。這樣想的時候，過程就會很美好，仿佛自己也回到了20多歲的年紀(jì)，力氣也好像是20來歲時的力氣，用都用不完。但結(jié)果就不美好了，完事后清醒過來，就會很后悔，老婆還以為是高干子弟累了，就多了些撫摸。做事就做事，這么摸摸搞搞的最讓高干子弟受不了，一生氣，起了床，就到小河邊去吹笛子了。吹遲志強的《遲到》，也吹電影《霍元甲》的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歌聲有時調(diào)皮，有時沉重，也不知道高干子弟為什么吹這些歌曲。

這次不得不用手去摸方老師的肚子，高干子弟先用聽診器聽過了的，但很怪異，不得不用手進(jìn)一步診斷。高干子弟的手一摸方老師的肚子，方老師的疼痛就會少一些，高干子弟有會兒摸著摸著就走了神。以往在小診所里，給別人摸肚子的時候也是常有的，但總覺得有例行公事的意思，手好像是麻木的，心境好像也是分離的，在高干子弟看來，那些肚子好像就是物件，沒有什么感覺。就像在醫(yī)學(xué)院進(jìn)修的時候，看用福爾馬林泡著的尸體，高干子弟就沒有把它當(dāng)尸體看，只把它當(dāng)物件看，一件用來研究的物件。還有尿檢的時候，高干子弟也沒有把玻璃瓶里的尿液當(dāng)尿看，所以也不覺得臟呢。但今天是怎么了呢，摸著摸著就走神了，有一小段時間大腦里有些空白，要不是王小鵬推門進(jìn)來聲音很響，高干子弟還會一直就這樣摸下去。高干子弟回過神來，扭了扭脖子，心里罵自己，又不要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