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羅馬帝國經(jīng)歷了公元3世紀危機的打擊,被動地進行了一系列變革,其中包括軍事變革。從戴克里先到查士丁尼時代的軍事變革重點解決了近衛(wèi)軍問題、蠻族雇傭軍問題、軍隊重組問題和軍事戰(zhàn)略調整問題。帝國行政改革中的軍民分治政策對這一時期的軍事變革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通過一系列變革,東羅馬帝國軍隊完成了從古典時代以重裝步兵為核心的體制向中古時以騎兵為核心的體制的演變。這種新式軍事體制為拜占庭帝國長達千年的統(tǒng)治提供了軍事體制基礎。
關鍵詞:戴克里先;君士坦丁大帝;查士丁尼;軍事變革
公元3世紀的危機開啟了羅馬帝國的大變革時代。這一時期,帝國停止了對外擴張,承受著洶涌不斷的蠻族入侵壓力。最終西羅馬帝國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滅亡,而東羅馬帝國則實施了一系列擺脫困境的變革,實現(xiàn)了從古典帝國向中古帝國的蛻變。3世紀羅馬帝國的危機涉及多個方面。主要從軍事角度來看,軍隊叛亂構成帝國內部最大的威脅。地方的軍政合權制度導致地方政府權力過大,經(jīng)常叛亂并威脅中央統(tǒng)治。與此種背景相關,中央近衛(wèi)軍就成了左右帝國政局的最重要勢力。同時,由于軍隊的蠻族化,蠻族雇傭軍也構成了對于帝國的威脅。在西羅馬帝國被這些日益嚴重的問題擊垮的時候,東羅馬帝國經(jīng)過戴克里先(Diocletian,284—305年在位)、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324—337年在位)和查士丁尼(Justinian the Great,527—565年在位)運作的軍事變革,不僅逐步解決了這些問題,而且實現(xiàn)了帝國軍隊從以重裝步兵為核心的羅馬軍團體制向以騎兵為核心的軍隊體制的轉變。這種特色鮮明的軍事制度,使拜占庭帝國長期保持了軍事強國的地位。
學界有關3至6世紀羅馬—拜占庭帝國變革問題的研究,多集中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宗教領域。1國外研究羅馬—拜占庭軍事問題的成果很多,但主要側重于對羅馬帝國軍事制度的探討,2以及對拜占庭帝國軍事制度的研究,3較少探討3至6世紀羅馬—拜占庭軍事變革的問題。國內研究羅馬—拜占庭軍事問題的成果,僅限于考察羅馬帝國早期和中期的軍事問題,4以及拜占庭中后期的軍區(qū)制問題,1專門研究3至6世紀羅馬—拜占庭帝國軍事問題的專著尚未問世。本文借鑒國外軍事史家、戰(zhàn)略學家的研究成果,對這一時期的軍事變革進行探討,希望能為拜占庭帝國軍事體制與戰(zhàn)略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一、地方軍政分權改革消除了軍隊叛亂的基礎
羅馬帝國依靠軍事征服不斷擴大,但是軍隊的負面影響也日益凸顯。馬略(Marius)軍事改革的一個重要后果是職業(yè)軍隊的出現(xiàn),而職業(yè)軍隊更容易成為將領私人的部隊。駐扎在邊遠行省的軍隊容易形成對自己將領的忠誠,而忽視對國家的忠誠。2軍隊與將領構成利益共同體,軍團士兵支持自己的指揮官爭奪帝位,以此來獲得高額回報。馬略軍事改革留下了將領叛亂的隱憂,而帝國軍政合權制度也為地方軍隊的叛亂提供了聚合財力的條件。軍隊將領利用手中掌握的軍事、經(jīng)濟和政治資源,經(jīng)常發(fā)動叛亂。從奧古斯都(Augustus,前31—公元14年在位)到君士坦丁短短364年帝國歷史上,先后有59人通過各種手段、方式獲得了皇帝的稱號,平均每6年多一點兒發(fā)生一次帝位更替。3帝位的更替脫離了國家的控制,受制于軍隊的選擇。尤其是3世紀危機期間,軍隊干預帝位嬗遞更加肆無忌憚。兵變頻繁的3世紀中后期被稱為“軍營皇帝時代”。
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戴克里先出于鞏固統(tǒng)治的需要,致力于消除軍隊的威脅。他把軍事指揮權與行政管理權分開,使軍隊失去地方行政機構的支持,從而依賴于中央。戴克里先規(guī)定,行省總督由文官擔任,軍事指揮官(Dux)統(tǒng)帥幾個行省的軍隊。這種軍政分離的過程到君士坦丁大帝時期得以完成。君士坦丁一方面將戴克里先時代的12個大區(qū)和100多個行省組合成4個大轄區(qū),以便于中央加強對地方事務的控制,另一方面,進一步推行了軍政分離政策。首先是完成大轄區(qū)層面的軍政分權改革。原來的近衛(wèi)軍長官(Praefectus Praetorio)此時變?yōu)橹皇菛|方、伊利里亞、意大利和高盧4大轄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而每個大轄區(qū)都有兩名主將來分享最高統(tǒng)帥權,分別是騎兵長官(Magister Equitum)和步兵長官(Magister Peditum)。這兩位將領的職責不是按照地域而是按照騎兵和步兵劃分。后來,君士坦丁又在萊茵河、上多瑙河、下多瑙河和幼發(fā)拉底河4個邊區(qū)各設置一名騎兵長官和步兵長官。這樣,帝國的軍隊就由8位步兵長官和8位騎兵長官來統(tǒng)領。在他們下面又設立35位軍事指揮官。4其次,君士坦丁把軍政分權改革推行到行省層面。以前的行省長官代執(zhí)政官(Proconsul)、代大法官(Propraetor)、指揮官(Rector)等在其統(tǒng)治區(qū)域內握有軍事指揮權,常常成為動亂的主體。這項措施的實施使行省長官不再掌握軍事權,軍事指揮官指揮幾個行省的軍隊。這種軍政分權改革使軍隊難以利用地方政治、經(jīng)濟基礎發(fā)動叛亂,地方軍隊對中央的威脅大大減少。5公元4世紀,東羅馬帝國的軍隊不再是威脅皇權的主角,這與西羅馬帝國形成了鮮明對比。6
二、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變革
晚期羅馬帝國面臨的軍事威脅除了來自內部的軍事叛亂外,還來自邊疆危機的加劇,要化解這種危機,必須變革已經(jīng)不適應局勢變化的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略。此前,東羅馬帝國以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作為邊疆防務的基本戰(zhàn)略。在這種戰(zhàn)略指導下,帝國軍隊分散布置在邊境沿線,防御依賴險要的地理條件和人為的邊境防御設施,內地缺乏足夠的機動部隊策應。7起初,戴克里先致力于強化這種戰(zhàn)略。他在東方從埃及到波斯的邊界將固定的營地成一線配置,每個營地有適當數(shù)量的駐防部隊,派出軍官負責指揮,供應所需的各種武器和給養(yǎng),并且在安條克、埃米薩和大馬士革設置新的軍械庫。從萊茵河口一直到多瑙河口的古老營地、城鎮(zhèn)和碉堡,全部重新加以整修。邊疆的守備部隊嚴密地加強警戒。1但是邊疆危機的加劇使得戴克里先的努力歸于失敗。洶涌澎湃的大遷徙民族組成侵略聯(lián)盟,把羅馬軍事的特點與游牧民族軍事的優(yōu)勢結合起來,在帝國的北部邊疆打破了羅馬帝國軍隊的優(yōu)勢。在東方,新崛起的薩珊波斯帝國的力量超越了先前的帕提亞帝國,對羅馬帝國領土的侵略力度隨之增強。與此同時,羅馬帝國邊境的軍團士兵,經(jīng)常被爭奪帝位的將領用來進行內戰(zhàn)。在這種此消彼長的變化中,羅馬帝國的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失效了,外部敵人突破了邊境防線。戴克里先嘗試用四位皇帝各自負責一段邊境的辦法來維持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的繼續(xù)實行,直到君士坦丁上臺。君士坦丁強化君主專制,不再為了維持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而分割皇權。他改用縱深防御戰(zhàn)略代替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
縱深防御戰(zhàn)略在戴克里先時期就已經(jīng)露出端倪,但到君士坦丁大帝統(tǒng)治時期才正式成為羅馬帝國的基本戰(zhàn)略。2縱深防御戰(zhàn)略要求主力野戰(zhàn)軍和邊防軍之間有明確的分工與合作,也要求邊疆地區(qū)有廣大的縱深地段能夠用來削弱敵軍的銳氣,用土地換時間,使野戰(zhàn)軍得以集中,為野戰(zhàn)軍圍殲來犯之敵提供條件。3與阻絕性防御戰(zhàn)略相比,縱深防御戰(zhàn)略的缺點是通過暫時犧牲部分國內安全換取君主專制的強化。這受到普羅柯比的批評。4
從總體上看,拜占庭建國前期在戰(zhàn)略上完全采取守勢。到了公元6世紀,查士丁尼致力于振作帝國的雄風。在貝利薩留(Belisarius)5和納爾西斯(Narses)6等名將率領之下,拜占庭軍隊收復北非、意大利和西班牙東南部。取得這些勝利并非由于拜占庭軍隊占有數(shù)量優(yōu)勢,而在于其武器、戰(zhàn)術和指揮都具有優(yōu)越性。7其中最突出的,是合理戰(zhàn)略的運用。貝利薩留在拜占庭軍隊西征時期,使用了防御進攻性戰(zhàn)略。8當時貝利薩留只能運用少量的軍隊去完成征服地中海的巨大任務,因而采取了以守勢引誘敵人發(fā)動進攻的戰(zhàn)略。9這種戰(zhàn)略在查士丁尼時代獲得了成功。
軍事戰(zhàn)略的變化帶來了戰(zhàn)術上的變革??v深防御戰(zhàn)略要求野戰(zhàn)軍具有極強的機動性,才能在外敵入侵時迅速集結,進而圍殲敵人。因此軍隊的機動性就成為了縱深防御戰(zhàn)略能否有效運行的關鍵。而這種機動性只能依靠建立以騎兵為主體的軍隊才能實現(xiàn)。騎兵成為羅馬—拜占庭軍隊的主體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晚期羅馬帝國的軍隊中,步兵是主力兵種,騎兵只是輔助兵種。雖然隨著與外部蠻族軍隊的交戰(zhàn),羅馬帝國軍隊學會了許多騎兵知識,也因為運用有限軍隊防衛(wèi)漫長邊防線之需要而增加了騎兵的比重,但是受羅馬帝國統(tǒng)治區(qū)域農業(yè)社會傳統(tǒng)等因素的制約,增加速度緩慢。公元378年,羅馬軍團在亞德里亞堡慘敗于騎兵為主的哥特軍隊。東方戰(zhàn)線上薩珊波斯帝國的騎兵優(yōu)勢也使羅馬帝國軍隊遭受多次挫敗。最終,羅馬—拜占庭軍隊中騎兵比重實現(xiàn)了大幅度的增加,其間的主要促動因素包括:首先,羅馬人主觀上不再認為重裝步兵軍團戰(zhàn)無不勝,接受了騎兵時代來臨的現(xiàn)實。其次,冶鐵技術的提高和鐵器供應量的增加為騎兵武器裝備的多樣化提供了基礎。10再次,以贏取戰(zhàn)爭而不是毀滅敵人為目的的戰(zhàn)爭觀促使拜占庭軍隊放棄以往常用的密集陣形消耗戰(zhàn),極力避免軍隊傷亡,從而更傾向于使用機動靈活的騎兵。11在這種轉變中,一些有遠見的皇帝和將領的個人努力加速了騎兵成為軍隊主體的進程。狄奧多西大帝(Theodosius The Great,346—395年在位)通過大量征召蠻族人補充軍隊而加速了騎兵部隊的擴充。1到公元527年,拜占庭軍隊確立了騎兵的主導地位。2公元6世紀,拜占庭騎兵部隊分為重裝騎兵和輕裝騎兵,與之配合的還有重裝步兵和輕裝步兵。這種輕重裝結合、步騎兵協(xié)調一致的軍隊配置,體現(xiàn)了拜占庭軍事制度的不斷完善。
三、軍隊體制與構成的重組
在戴克里先之前,羅馬軍隊分為近衛(wèi)軍和地方軍團兩個部分。近衛(wèi)軍的主要任務是衛(wèi)戍京師,另外作為皇帝直接掌握的精銳之師,在帝國需要時抵抗外敵入侵和鎮(zhèn)壓國內叛亂。而軍團一直是羅馬軍隊的主要戰(zhàn)斗力量,被部署在邊境進行防御。羅馬軍隊的成員主要是羅馬人,蠻族雇傭軍只占有一定的比例。但是到了帝國晚期,由于近衛(wèi)軍經(jīng)常叛亂、蠻族比例的增加和軍團力量的衰落,軍隊的戰(zhàn)斗力和忠誠度下降。更重要的是,公元3世紀大危機時期入侵蠻族利用騎兵優(yōu)勢對羅馬邊境進行的強有力沖擊表明,傳統(tǒng)的以重裝步兵為主體的軍團已經(jīng)無法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對軍隊進行重組,建立新式軍隊就成了迫切的問題。
奧古斯都創(chuàng)建近衛(wèi)軍對君主制的建立起了積極的作用?;实弁ㄟ^近衛(wèi)軍的存在實現(xiàn)對全國的掌控。但是隨著其力量的膨脹,近衛(wèi)軍開始反過來影響帝位的更替。3世紀危機期間皇帝的廢立,多由近衛(wèi)軍的叛亂所決定。3近衛(wèi)軍通過參與帝位更替而成為一支左右帝國政局的政治力量。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近衛(wèi)軍長官地位的提高。到羅馬帝國晚期,近衛(wèi)軍長官成為了行使帝國軍政大權的首席大臣,掌握了保衛(wèi)皇宮和首都安全的權力,以及主導行政事務和統(tǒng)領全國軍隊的權力。這種情況下,皇權的大小取決于皇帝的個人能力以及皇帝與近衛(wèi)軍長官之間的博弈。
戴克里先了解近衛(wèi)軍的危害,但是由于此時近衛(wèi)軍力量過大,他只能削弱而不能取締近衛(wèi)軍。他采取了兩方面的措施:一方面,皇帝削減近衛(wèi)軍人數(shù),并很少幸臨近衛(wèi)軍駐扎的羅馬城,使近衛(wèi)軍失去了保衛(wèi)皇帝安全的職責。另一方面,皇帝通過削弱近衛(wèi)軍的同盟勢力來打擊近衛(wèi)軍。由于近衛(wèi)軍的士兵長期來自于意大利本土并且駐扎在羅馬城,因此近衛(wèi)軍成了維持共和傳統(tǒng)的元老院的支持者,與羅馬城的社會各階級形成了利益聯(lián)盟。針對這種情況,戴克里先采取雙管齊下的措施。一是把意大利降為行省,取消它的特權,把羅馬城交給一名市政長官領導,獨立于近衛(wèi)軍長官之外。二是架空元老院,使其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空談機構。君士坦丁大帝在此基礎上解散了近衛(wèi)軍。此時近衛(wèi)軍長官不再對皇帝的人身安全負責,失去了對宮廷各個部門的管轄權,被剝奪了統(tǒng)領軍隊的指揮權,最后變成4大轄區(qū)的行政長官。4
近衛(wèi)軍保衛(wèi)皇帝安全的職責被宮廷衛(wèi)隊代替,而京師及其周圍的安全則由野戰(zhàn)軍(Comitatensis)負責。野戰(zhàn)軍代替近衛(wèi)軍成為帝國的精銳之師,發(fā)揮抵御外敵入侵和鎮(zhèn)壓國內叛亂的功能。近衛(wèi)軍威脅的解除為皇位的有序繼承提供了可能。從戴克里先開始,帝國一直在尋求建立一種繼承規(guī)范,到君士坦丁大帝時正式建立了皇帝血親世襲繼承制度,5帝位更替逐漸擺脫了軍隊的控制。這種制度安排維系了王朝內部的延續(xù),增強了拜占庭帝國的凝聚力,成為帝國政治穩(wěn)定的基石。
軍事戰(zhàn)略的變化要求對軍事體制實行相應的調整。在戴克里先之前,帝國軍隊除了近衛(wèi)軍外都以軍團的形式駐扎在邊境,因此軍隊中沒有野戰(zhàn)軍與邊防軍的區(qū)分。到戴克里先時代,由于阻絕性邊疆防御戰(zhàn)略的失效,帝國不得不對軍隊的組成進行變革。戴克里先把軍隊分為邊防軍和野戰(zhàn)軍。6其中邊防軍固定駐扎在邊境要塞,用來抵抗低烈度的入侵,或者削弱敵人大部隊的進攻銳氣,為野戰(zhàn)部隊的圍殲爭取時間。而野戰(zhàn)軍是帝國的機動部隊,包括同盟者輕騎兵,并配有重裝騎兵,駐扎在有軍事交通線與邊境相連的城鎮(zhèn)。其作用一方面是支持邊防軍,快速地對侵入本國境內的敵人形成包圍的態(tài)勢,殲滅敵人或者迫使敵人撤退,另一方面是鎮(zhèn)壓國內的動亂。
由于縱深防御戰(zhàn)略成為了此后拜占庭帝國基本的軍事戰(zhàn)略,所以與其相適應的野戰(zhàn)軍與邊防軍的軍隊構成也就長期存在。野戰(zhàn)軍和邊防軍的合理配置是縱深防御戰(zhàn)略能夠運行的關鍵因素。野戰(zhàn)軍成為中央控制的軍隊主力,而作為地方衛(wèi)戍部隊的邊防軍則日漸衰弱。這種設置體現(xiàn)了二者在戰(zhàn)略上有輕重之分,導致了邊防軍和野戰(zhàn)軍待遇的天壤之別。372年的一項法律規(guī)定,野戰(zhàn)部隊對新募兵身體的強壯情況和身高都有要求,達不到標準的人不能進入野戰(zhàn)部隊,而應當編入邊防部隊。1由于缺乏足夠的軍餉,查士丁尼統(tǒng)治時期邊防軍的經(jīng)濟情況進一步惡化。2這種內重外輕局面的形成有利于皇帝控制全國的軍隊,迅速地鎮(zhèn)壓地方叛亂。但是這種軍隊組成也帶來了負面影響,受到拜占庭歷史學家左西莫斯尖銳的批評。他批評駐扎在大城市的野戰(zhàn)軍,理由是被削弱的邊境防衛(wèi)向蠻族打開門戶,而駐扎在城市的野戰(zhàn)軍耽于享樂,侵擾他人。3
蠻族大遷徙不僅成為帝國3世紀危機的誘因,而且導致帝國軍隊中羅馬人與蠻族人比例的改變。二者之間的比例很久以來都在朝著有利于蠻族的情況發(fā)展。早期的羅馬軍隊由公民兵構成,由于馬略軍事改革允許任何公民作為志愿兵加入軍隊,職業(yè)兵逐漸成為羅馬軍隊的主體。而越來越多的羅馬公民厭惡服兵役,招募蠻族人參軍就成為了一種必要的補充。3世紀以前,蠻族在軍隊中的比重雖然逐漸增加,但是仍舊處于一種可控的程度。后來,民族大遷徙的浪潮使得蠻族大量地進入帝國內部。由于亞德里亞堡戰(zhàn)役使羅馬帝國失去了僅存的具有尚武精神的精銳軍隊,帝國軍隊不得不依靠蠻族人來注入尚武的新鮮血液。4戴克里先因此放棄了武力征服蠻族的政策,轉向接納蠻族,越來越多的蠻族人加入到帝國軍隊中。到狄奧多西大帝時,蠻族逐漸成為了帝國軍隊的主力。由于蠻族人具有擅長騎射和忠誠于首領的特點,他們多數(shù)在野戰(zhàn)軍中充當騎兵,也是私兵的重要組成部分。蠻族構成一定比例的羅馬帝國軍隊,同時具有蠻族戰(zhàn)斗的特點和軍團的特點,也突出了將才的作用。這是羅馬帝國軍團向拜占庭特點的軍隊逐漸轉變的內容之一。5帝國在利用蠻族守衛(wèi)邊疆的同時,也承受著蠻族雇傭軍帶來的災難。蠻族將領逐漸控制了帝國的軍事和政治,在地方上經(jīng)常掀起叛亂。西羅馬帝國的軍隊徹底蠻族化之后,皇帝也成了蠻族將領手中的傀儡,西羅馬帝國最終滅亡于蠻族之手。在東羅馬帝國,蠻族干政也是一個長期的問題。因此如何使用蠻族雇傭軍,就成為關系帝國生死存亡的一個重大問題。在羅馬帝國的軍事行動中,經(jīng)常雇傭同盟者(Federati)6參加。這是指帝國通過條約方式雇傭蠻族人參加羅馬的軍事行動。但是先前的同盟軍規(guī)模不大。同盟者是作為個體被帝國雇傭的,其軍官由羅馬人擔任,是羅馬軍隊的組成部分。但是從戴克里先時代開始,蠻族雇傭軍改由他們本民族的首領指揮,7效忠于他們的首領。這種軍隊并不是羅馬正規(guī)軍的組成部分,不遵守它的紀律。這些蠻族軍隊過去經(jīng)常是從帝國外部招募,但是由于蠻族定居的進程,同盟軍隊越來越多地從帝國內部招募。帝國軍隊實際上變成了一支雇傭軍為主體的軍隊。8
克勞維茨(Clausewitz)認為,蠻族雇傭軍是所有正規(guī)軍的必要補充。對于蠻族而言,戰(zhàn)爭是一種文化和生活方式。9這種觀點也適用于羅馬—拜占庭帝國雇傭的同盟者軍隊。羅馬—拜占庭帝國雇傭的許多國內外蠻族都是非正規(guī)軍隊,他們面對強敵怯懦,面對弱者兇殘。這就導致,一方面蠻族雇傭軍組成的一翼常常成為敵人打擊的重點,也是陣線最容易被敵人沖垮的地方。1另一方面,將軍們利用他們劫掠的天性,讓他們在敵方領土內執(zhí)行破壞的任務。2這在貝利薩留入侵波斯的戰(zhàn)爭中被充分使用。3然而蠻族雇傭軍缺乏紀律和榮譽感,把保持生命作為戰(zhàn)爭的第一準則。這種行為常常會毀滅一次戰(zhàn)役。因此如何駕馭和使用蠻族雇傭軍就成為了將軍們面臨的難題之一。羅馬—拜占庭帝國經(jīng)過長期的實踐,摸索出了合適的政策,就是把蠻族人群作為自由的武士來對待,征召群體而非個人。這是一種封建、部分外交、部分雇傭的體制。4因為蠻族人追求自由,有自己的戰(zhàn)斗理念和生存文化,不能夠忍受帝國軍隊嚴格的紀律。而作為整體的雇傭軍,其參戰(zhàn)只是完成契約義務,在內部仍然執(zhí)行武士社會的戰(zhàn)斗要求。5雖然戴克里先通過政策變化引入群體的蠻族雇傭軍,但是他設法降低軍隊中雇傭兵的比重。其措施是提供豐厚的新津貼來吸引大量的自愿兵,增加軍隊中公民兵的比重。這項措施的成效在后來或多或少地實現(xiàn)了,逐漸削弱了蠻族雇傭軍的威脅。經(jīng)過利奧一世(Leo I,457—474年在位)和芝諾(Zeno,474—491年在位)的努力,拜占庭帝國最終得以把蠻族雇傭軍控制在皇帝手中。5世紀的拜占庭軍隊,雖然雇傭兵的人數(shù)仍然很多,但是重要性下降了,再沒有新的蠻族將領嘗試控制帝國,軍隊成為了一個更為有效的工具。6查士丁尼時代軍隊實行募兵制,軍隊不再是由作為部落群體的蠻族人構成,7蠻族重新以個體身份參軍。
羅馬帝國在公元3世紀面臨的危機在軍事上表現(xiàn)包括3個方面。一是軍事權力凌駕于行政權力之上,軍隊左右了帝國政局;二是羅馬帝國的軍事體制無法保障帝國的安全;三是民族大遷徙造成大量蠻族進入帝國的軍隊從而帶來軍隊控制的問題,威脅帝國安全。為了解決帝國面臨的軍事問題,統(tǒng)治者采取了一系列加強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的措施。首先,在地方上實行軍政分權,使民政機構擺脫軍事機構的控制并對軍事機構產(chǎn)生制約作用。其次,在中央層面,在戴克里先削弱近衛(wèi)軍的基礎上,君士坦丁大帝借口羅馬城的近衛(wèi)軍支持對手,直接取消了近衛(wèi)軍。再次,從戴克里先時期開始調整軍事戰(zhàn)略,到君士坦丁大帝時期最終形成了縱深防御戰(zhàn)略,并在查士丁尼時代發(fā)展為防御進攻戰(zhàn)略。最后,統(tǒng)治者進行了與軍事戰(zhàn)略變化相適應的軍隊重組,實現(xiàn)了皇權對軍事權力的控制,戰(zhàn)斗力強大的野戰(zhàn)軍直屬于中央,造成了以內制外的格局,同時騎兵成為軍隊的主體。軍事變革使拜占庭帝國走出了大危機的陰影,避免了與西羅馬帝國一樣的命運,奠定了拜占庭帝國政治穩(wěn)定的軍事基礎。
[作者馬鋒(1980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2年6月26日]
(責任編輯:王晉新)
1 A. H. M. Jones, The Later Roman Empire 284-602, Baltimore, 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6;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 1997;M. Grant, The Collapse and Recovery of the Roman Empire, London: Routledge, 1999;Averil Cameron,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Late Antiquity AD 395-600,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3;徐家玲:《早期拜占庭和查士丁尼時代研究》,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2 Graham Webster, The Roman Imperial Army of the First and Second Centuries,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8; G. R. Watson, The Roman Soldier,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Ithaca, 1985.
3 David Nicolle, Romano-Byzantine Armies 4th-9th Centuries, London: Osprey Publishing Ltd, 1992; Walter Emil Kaegi Jr., Byzantine Military Unrest 471-843, Amsterdam Las Palmas: Adolf M. Hakkert, 1981; Warren Treadgold, Byzantine and Its Army, 284-1081,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4 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王建吉:《古羅馬共和國軍事史》,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前一部著作主要論述帝國時代軍隊參與帝位的更替,沒有涉及軍事制度變革問題;后一部著作涉及的是共和時代的軍事問題。
1 陳志強:《拜占廷軍區(qū)制和農兵》,《歷史研究》,1996年第5期;陳志強:《拜占廷軍區(qū)制的主要歷史作用》,《南開學報》,1990年第6期;郭建淮:《略論軍區(qū)制在拜占廷歷史上的地位和作用》,《東北師大學報》,1993年第4期。
2 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第17頁。
3 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第8頁。
4 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 p. 43.
5 有關軍政分權的論述見徐家玲:《早期拜占庭和查士丁尼時代研究》,第42—43頁、第237頁。
6 Walter Emil Kaegi Jr., Byzantine Military Unrest 471-843, p. 16. 7 [美]愛德華·勒特韋克著,時殷弘、惠黎文譯:《羅馬帝國的大戰(zhàn)略》,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64—65頁。
1 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 pp. 435-436.
2 鈕先鐘:《西方戰(zhàn)略思想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6頁。
3 [美]愛德華·勒特韋克著,時殷弘、惠黎文譯:《羅馬帝國的大戰(zhàn)略》,第136頁。
4 [拜占庭]普洛科皮烏斯著,王以鑄、崔妙因譯:《普洛科皮烏斯戰(zhàn)爭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982頁。
5 貝利薩留是拜占庭帝國查士丁尼時代的名將。他是伊利里亞北部的日耳曼人,早年是查士丁尼宮廷衛(wèi)隊成員。525年貝利薩留被任命為東部軍隊統(tǒng)帥,經(jīng)過達拉斯城戰(zhàn)役一戰(zhàn)成名,打敗波斯人后揮師西征,滅亡北非的汪達爾王國,從東哥特人手中收復意大利中南部。后來貝利薩留由于受到查士丁尼猜疑被解職,559年再次被啟用擊敗入侵的匈人。
6 納爾西斯是查士丁尼時代著名的宦官將軍。他原是波斯屬地亞美尼亞人,后投降拜占庭帝國逐漸成為皇帝的親信。納爾西斯因參與平定尼卡暴動有功升為宮廷總管。551年查士丁尼派其接替貝利薩留征服意大利。此后他一直掌管意大利事務。
7 鈕先鐘:《西方戰(zhàn)略思想史》,第64頁。
8 關于貝利薩留使用的防御進攻性戰(zhàn)略(defensive-offensive strategy)見 B. H. Liddeel-Hart, Strategy, London: Fabaer and Faber, 1967, pp. 56-69。轉引自鈕先鐘:《西方戰(zhàn)略思想史》,第64頁。
9 [英]李德?哈特著,鈕先鐘譯:《戰(zhàn)略論:間接路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6頁。
10 Maurice, Maurice’s Strategikon, trans. by George T. Dennis,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4, p. x.
11 Edward N. Luttwak, 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58.
1 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 London: Routledge/Thoemmes Press, 1997, pp. 636-637.
2 Edward N. Luttwak, 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Byzantine Empire, p. 57.
3 張曉校:《羅馬軍隊與帝位嬗遞》,第6頁。
4 Edward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Vol. II, p. 31.
5 陳志強在有關拜占庭帝國帝位繼承問題的統(tǒng)計表中,提供了65份樣本,其中60份是屬于血親繼承。見陳志強:《拜占廷皇帝繼承特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
6 徐家玲:《早期拜占庭和查士丁尼時代研究》,第37頁。
1 Warren Treadgold, Byzantine and Its Army, 284-1081, p. 11.
2 Warren Treadgold, Byzantine and Its Army, 284-1081, p. 165.
3 轉引自[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著,宋立宏、熊瑩、盧彥名譯,宋立宏審校:《君士坦丁大帝時代》,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6年,第279—280頁。
4 Warren Treadgold, Byzantine and Its Army, 284-1081, p. 11.
5 David Nicolle, Romano-Byzantine Armies 4th-9th Centuries, p. 3; Maurice, Maurice’s Strategikon, p. xiv.
6 關于同盟軍隊在普羅柯比的書中被多次提及,有關這種軍隊的詳細論述見David Nicolle, Romano-Byzantine Armies 4th-9th Centuries, p. 35。
7 David Nicolle, Romano-Byzantine Armies 4th-9th Centuries, p. 4. 8 Averil Cameron,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Late Antiquity AD 395-600, p. 50.
9[英]約翰·基根著,時殷弘譯:《戰(zhàn)爭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7頁。
1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Vol. I, trans. by H. B. Dewing,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71.
2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Vol. I, pp. 157-159.
3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Vol. I, p. 421.
4 [英]約翰·基根著,時殷弘譯:《戰(zhàn)爭史》,第8頁。
5 Procopius, History of the wars, Vol. II, trans. by H. B. Dewing,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13.
6 Warren Treadgold, Byzantine and Its Army, 284-1081, p. 14.
7 David Nicolle, Romano-Byzantine Armies 4th-9th Centuries, p.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