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本文通過比較簡本與傳世本《金縢》的敘事結構與用辭,認為簡本關于“周公居東”、“風雷示變”等史事的敘述與漢代馬融、鄭玄等學者的經(jīng)說比較一致,推斷與之類似的《金縢》版本在戰(zhàn)國以后仍有傳授,馬、鄭所持的經(jīng)說即是針對此類版本所作的注解。簡本圍繞成王“未逆公——親逆公——出逆公”的線索,比傳世本文從字順,也更多地摻入了整理者的觀念,其敘述歷史具有戰(zhàn)國子書的特點。從其用辭及情景設置來看,簡本帶有比較鮮明的戰(zhàn)國時期色彩。
關鍵詞:清華簡;《金縢》;《尚書》版本
關于《尚書·金縢》篇,歷代學者聚訟良多,涉及其所反映的歷史背景、文本的形成及流傳等諸多問題。新近清華簡《金縢》篇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重新解讀上述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簡本《金縢》在敘事結構以及具體的表達用字上與傳世本有諸多不同,兩者各自所設置的史事背景也有歧異,因此,二者所傳達的信息也就不盡相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簡本《金縢》所表達的具體內(nèi)涵與漢代以來流傳下來的某些經(jīng)說比較契合。這些現(xiàn)象提示我們對《尚書》等文獻版本與流傳的復雜情況尚需做更充分的思考。本文通過比較簡本與傳世本《金縢》有關用字及所設置的史事背景,以期有助于為《金縢》文本及相關經(jīng)說歧異緣起的學術公案提供一個新的線索。
一
《尚書·金縢》在傳授過程中存在多種經(jīng)說,且觀點互有異同,歷代經(jīng)學家為此聚訟不已。此前只有傳世本一個文本,對相關爭議問題的研究只能根據(jù)這一版本來進行。簡本《金縢》的發(fā)現(xiàn)為該研究提供了新的文本,也使我們得以思考這些有爭議的經(jīng)說與簡本之間的關系問題。
相關經(jīng)說爭論主要集中于《金縢》反映的史事背景及其文本的形成過程。關于《金縢》反映的史事背景,歷來爭議中分歧最大的有兩點:一為周公居東的目的;二是天現(xiàn)災象的原因。對傳世本中“周公居東二年”的理解,《尚書大傳》載:“周公以成王之命殺祿父”,1認為居東二年為平東國之叛亂?!妒酚洝分型瑯邮且浴熬訓|”為“興師東伐”,“居東二年”目的是為了“寧淮夷東土”。2《詩毛傳》與《史記》、《尚書大傳》的觀點一致。3又《詩豳譜》孔穎達疏:“王肅之說,祖述毛氏傳意”,4可見王肅的觀點也無二致。
值得注意的是,與上述觀點不同,鄭玄《詩豳譜》則認為此“居東二年”為“成王之時,周公避流言之難,出居東都二年。”1據(jù)《經(jīng)典釋文》引馬融所云“辟謂辟居東都”,2可知馬、鄭看法比較一致,都認為居東為避流言而徙居東都。鄭氏復認為周公出居二年之后,“成王迎而反之,攝政,致太平”。3根據(jù)鄭玄的觀點,周公在二年之后方為成王迎回,避居的二年之內(nèi),周公在東都無所事事,只是做了《鴟鸮》詩來為下屬向成王求情。漢代以降,學者對馬、鄭的觀點多不屑采信。然而,鄭玄、馬融作為兩漢著名的經(jīng)學家,清華簡《金縢》的出現(xiàn)證明其經(jīng)說乃有所受。
關于天現(xiàn)災象的原因,亦是眾說紛紜?!渡袝髠鳌吩疲骸爸芄?,成王欲葬之成周。天乃雷雨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國人大恐。王乃葬周公于畢,示不敢臣也?!?《大傳》認為天現(xiàn)災象是因為成王欲葬周公于成周,因為這違背了周公“欲事文武之廟”5的心愿。《史記》所載周公葬后天現(xiàn)異象,并無特殊原因,只是為了“褒周公之德”,魯國倒是因此得以郊祭文王,得用天子禮樂。6對此,東漢今、古文家之間的分歧更為明顯。《論衡·感類》篇記載:“《金縢》曰:‘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敶酥畷r,周公死。儒者說之,以為成王狐疑于周公。欲以天子禮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禮葬公,公有王功。王狐疑于葬周公之間,天大雷雨動怒示變,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奔楚,故天大雷以悟成王。夫一雷一雨之變,或以為葬疑,或以為信讒,二家未可審?!?其分歧之處主要是天變的原因:一者為周公死后,成王葬疑,一者為成王信饞,周公奔楚。除了“周公奔楚”這點外,《偽孔傳》及孔穎達《尚書正義》采用了《論衡》中古文家的觀點,認為是周公生前成王信饞導致的天現(xiàn)異象。從簡本《金縢》來看,文句清楚,就是指周公生前成王信饞,并不存在上述葬疑問題。
學術史上對《金縢》文本的形成也存在著較多的爭議。《書序》云“武王有疾,周公作《金縢》”,認為《金縢》的作者是周公,其成文時代自然應在周初。而孔穎達則認為“周公策命之書,自納金縢之匱,及為流言所謗,成王悟而開之。史敘其事乃作此篇,非周公作也?!?又認為:“公于成王之世,為管、蔡所誣。王開金縢之書,方始明公本意,卒得成就周道。天下太平,史官美大其事,述為此篇。”9很明顯孔氏認為《金縢》篇為史官所追述,至于其成文時代,孔氏認為應在成王“成就周道”之后,“天下太平”之時,時代大致在西周早期。孔氏的分析角度與觀點代表了漢唐以來經(jīng)學家的解經(jīng)傳統(tǒng),即通過尋求文本內(nèi)證的方式來確定文獻的作者及時代。與上述傳統(tǒng)不同,清代學者孫星衍參照《史記》中相同事件的記載,認為“經(jīng)文‘秋大熟’已下,必非金縢之文”,“而《序》稱周公作《金縢》,周公不應自言死后之事,此篇經(jīng)文當止于‘王翼日乃瘳’。或史臣附記其事,亦止于‘王亦未敢誚公’也。”10可見對于《金縢》的形成過程,孫氏已經(jīng)注意參照不同文獻的記載來分析《金縢》的相關問題,認為《金縢》文本各部分有不同的來源。但孫氏根據(jù)傳世的經(jīng)說與《金縢》文本之間有所歧異而遽認為傳世本《金縢》有他篇竄入,忽略了經(jīng)說與經(jīng)文是否具有對應的關系,則顯得武斷。
上述兩個問題實際上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眾多學者之所以在《金縢》史事背景的理解上產(chǎn)生分歧,是因為古人已對先秦典籍文本的形成過程不甚了解。傳世本《金縢》在文意上具有多個中心,表意模糊,在不了解傳世本形成過程的前提下,僅據(jù)這一種文本來討論相關問題,只會治絲益棼。對《金縢》的相關研究只是簡單地將各種經(jīng)說與傳世本對應起來,沒有注意到這些經(jīng)說可能針對著不同的《金縢》版本,在產(chǎn)生矛盾時,只能去懷疑文本的統(tǒng)一性。簡本《金縢》作為一個不同的版本,其學術價值即在于能夠使我們對互相矛盾的經(jīng)說做出更合理的解釋,從而更全面地認識《金縢》文本的形成過程。
二
前文已述,在周公居東的問題上,學者的觀點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周公居東為征伐,《尚書大傳》、《史記》、《詩毛傳》以及王肅等持此看法;另一類是周公居東為避流言,并無甚大作為,此主要由馬融、鄭玄所祖述。后世學者根據(jù)傳世本《金縢》的內(nèi)容多認為馬、鄭所說為無稽之談,簡本《金縢》的出現(xiàn)說明了問題并不如此簡單。在這一問題上,簡本《金縢》與傳世本用辭不同,其所傳達的信息也不同。
其一,兩者敘述成王周公關系時,側重點不同。傳世本記載周公在東方:“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王亦未敢誚公。”簡本則記載:“周公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于后,周公乃遺王詩曰《周鸮》,王亦未逆公?!?二年或三年僅是年代推算上的誤差或筆誤而已,兩段文字之間最明顯的區(qū)別在于成王對周公贈詩的態(tài)度,前者為“未敢誚公”,后者為“未逆公”。傳世本中“誚”《史記》中作“訓”,偽《孔傳》認為此句意為成王欲讓公而未敢,與《史記》的解釋相同。而簡本中的“逆”聯(lián)系上下文來說,意思是迎接,簡本下文中尚有“隹余沖人其親逆公”,“王乃出逆公至郊”兩句可證。簡文由“王亦未逆公”到“其新逆公”再到“出逆公至郊”,在敘述上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結構。也就是說,簡本著重表達的是成王對周公的態(tài)度變化,而且,如此表達暗示著是否迎回周公取決于成王這層意思。傳世本則表達了成王對周公的懼怕,突出了周公的實力與地位。
其二,傳世本所用“罪人”一辭與簡本相應的“禍人”在內(nèi)涵上有所不同?!墩f文》卷14下辛部“辠,犯法也”,2又卷1上示部“禍,害也,神不福也”。典籍中“禍”字除了《說文》所釋之義外,3還有“內(nèi)斗,內(nèi)亂”之義。例如《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二人從行,誰為此禍”,《詩經(jīng)·小雅·四月》“我日構禍,曷云能穀”,所說的“禍”都是指內(nèi)斗。再如《左傳·隱公三年》載,衛(wèi)國老臣石碏向衛(wèi)莊公進諫以防止衛(wèi)州吁篡權,他說道:“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又說“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
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子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4又《莊公二十年》亦載,周王子頹在諸侯國的幫助下將周王趕出了王宮,鄭厲公向虢叔說道:“今王子頹歌舞不倦,樂禍也。”5所謂的“禍”俱指王或諸侯貴族家族內(nèi)部的篡權斗爭。簡本“禍人”之“禍”的用法也是此種意義,“禍人”在成王來說即是指助周公攝政的幫兇。由此可見簡本《金縢》將周公居東視為避居東都,“禍人”指的是周公的同黨,這些人在成王看來,就是構禍的“禍人”,是一定要逮捕的。
顯然,簡文所表達的周公居東這一史事是周公避居東都,苦苦等待成王的諒解。在“禍人乃斯得”之后,周公更是以《鴟鸮》之詩來向成王表明心跡,但結果卻是“王亦未逆公”。鄭玄認為傳世本中的罪人指“周公之屬黨,與知居攝者,周公出,皆奔,今二年,盡為成王所得?!?顯然,鄭玄所說的罪人即是在武王死后,幫助周公取得攝政地位的人。根據(jù)上文對“罪”與“禍”的解釋,鄭玄經(jīng)說里的“罪人”用簡文所說的“禍人”代替更為合適。鄭玄又認為:“武王崩,周公為冢宰,三年服,終將欲攝政。管蔡流言,即避居東都,成王多殺公之屬黨,公作《鴟鸮》之詩,救其屬臣。請勿奪其官位土地”,7認為周公避難東都,《鴟鸮》之詩為了救其屬黨。這種解釋與簡本所表達的史事背景更為一致,而與傳世本不甚謀合。鄭玄所看到的《金縢》或其所傳承的經(jīng)說,關于周公居東的敘述與簡本當是一致的。
關于天現(xiàn)災象的問題,根據(jù)上文所述,學者之間最重要的分歧在于一為周公死后成王葬疑,一為周公生前成王信饞。風雷示變一節(jié),簡本作“是歲也,秋大熟,未獲”,比傳世本多“是歲也”三字,前有“王亦未逆公”,后有“王乃出逆公”,中有“是歲也”,前后在時間上的聯(lián)系相當緊密,決難產(chǎn)生周公死后成王葬疑的解釋。簡本與《論衡》中所說的東漢時期的古文經(jīng)學家所持的觀點是一致的。
另一有爭議之處,傳世本作“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孔穎達《正義》解釋道:“惟朕小子其改過自新,遣人往迎之。我國家褒崇有德之禮,亦宜行之。王于是出郊而祭以謝天?!?可見孔氏認為“新”為自新,逆意為迎,郊為郊禮。這個問題上,馬、鄭的觀點仍與傳統(tǒng)經(jīng)說不同。鄭玄認為“成王既得金縢之書,親迎周公”,2又《經(jīng)典釋文》載“‘新逆’馬本作‘親迎’”,3可知馬融的看法大體與鄭玄一致。與傳世本相應的句子,簡本作“隹余沖人其親逆公,我邦家禮亦宜之。王乃出逆公至郊”,4簡本很明確,沒有可引起歧異之處,“親逆”指親自迎接,“郊”指國都之外郊野之地。結合簡文的上下文意,簡文的含義與馬、鄭的解釋比較一致,而與孔穎達等學者的說法不同。
綜合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周公居東”、“風雷示變”兩個有爭議的問題在簡本《金縢》中都沒有可引起爭議的空間:周公居東是因政治斗爭而避禍,風雷示變是因為成王信饞。簡本《金縢》所傳達的內(nèi)涵與漢代經(jīng)師馬融、鄭玄所持的師說傳授十分一致,也就是說,馬、鄭所傳授的經(jīng)說更適用于簡本這樣的《金縢》文本。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斷簡本《金縢》或據(jù)其所做出的經(jīng)說解釋在漢代仍有流傳。這啟示我們思考前文所揭示的爭議問題時,不能局限于傳世本《金縢》這一個文本,從而將所有的經(jīng)說都歸于其上。不同的經(jīng)說可能是由各自所針對的文本不同所造成的。
三
簡本《金縢》在史事背景與文本內(nèi)涵等方面都有異于傳世本《金縢》,這種現(xiàn)象有助于我們對《金縢》文本的形成及其性質(zhì)作出更合理的解釋。
首先,從文本的敘述上看,傳世本《金縢》是多中心的,而簡本《金縢》則只有一個中心,整個故事前后十分緊湊。傳世本《金縢》在內(nèi)容上不具有連續(xù)性,前段敘述周公為武王禱告,后段則敘述成王與周公的關系,中間卻插入一段占卜文辭及禱病的結果。所插入者與文章整體所表達的意思關系不大,反而分散了文章的焦點。關于傳世本《金縢》內(nèi)容的駁雜性,學者多有發(fā)明。清代學者孫星衍將《金縢》文本分成三個層次:止于“王翼日乃瘳”,此可能是周公所做;止于“王亦未敢誚公”,此或為史臣所附記;“秋大熟”以下則是《尚書·薄姑》篇。5另外當代學者如趙光賢先生也認為傳世本《金縢》可分三段,在分段上與孫星衍所分的一致,但其認為第一段是西周史官所記,第二、三段是一樣的性質(zhì),“與真《周書》各篇不類,大概是后人追憶往昔的傳說故事,信筆寫成的。”6可見,從文獻整理的角度來說,傳世本《金縢》整理得很粗糙,許多地方容易引起學者的誤解與誤釋。
簡本《金縢》則不具有傳世本存在的問題,其敘事只有一個中心,前后很有邏輯。簡本有一個鮮明的主線,此主線即是成王對周公的態(tài)度變化,在文中表現(xiàn)為“未逆公—親逆公—出逆公”三個階段。簡本中周公居東的情節(jié)設置僅僅是為了突出成王的上述心態(tài)及行動上的變化這一主題。與此相反,傳世本卻沒有像簡本這么鮮明的線索,其行文是多中心的,既從周公的角度表達了“王亦未敢誚公”,也從成王的角度表達了“其新逆”的態(tài)度。據(jù)此,我們可以作出推斷:傳世本《金縢》尚保留有過多的史官所記的政府檔案的色彩,整理者只是將相關檔案記錄粗略地整合在一起,并沒有精心協(xié)調(diào)文章前后的邏輯關系。相反,簡本《金縢》則對整個故事做了精心安排,去除了一些影響中心的“枝葉”,很好地協(xié)調(diào)了整個故事前后的邏輯關系。
其次,簡本《金縢》從用語到史事背景設置都顯露出較濃的戰(zhàn)國時期的色彩。從簡文用辭來看。簡文云:“爾元孫發(fā)也,遘害虐疾,爾毋乃有備子之責在上”,7“毋乃”又作“無乃”,作為習語,常見于先秦時期時代比較靠后的文獻?!秶Z·周語中》富辰諫襄王曰:“今以小怨置大德,無乃不可乎!”又曰:“今王外利矣,其無乃階禍乎?”1倉葛對晉文公說道:“君之武震,無乃玩而頓乎?”2又襄王向晉侯說道:“今叔父作政而不行,無乃不可乎?”3《國語·周語下》太子晉諫壅穀水:“王而飾之,無乃不可乎!”4《國語》之外,再如《禮記·檀弓下》載:“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哉?”5又“君反其國而有私也,毋乃不可乎?”6又“天則不雨,而望之愚婦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7再有如《論語·憲問》載:“無乃為佞乎?”8又《論語·季氏》載:“無乃爾是過與?”9等等。簡本《金縢》使用這一詞匯,一定程度上昭示了其文本形成的時期。
簡文所設置的情景也具有戰(zhàn)國時期的特征。據(jù)上文的分析,簡文中“周公宅東”即是指周公避流言而遷居于東?!督?jīng)典釋文》所引馬融的意見“辟謂辟居東都”,鄭玄《詩豳譜》也認為“周公避流言之難,出居東都二年”,二者所解釋的“東”都是指東都。但是其時東都并未建成,避居東都之說顯然有漏洞,因此,孔穎達在《詩豳譜疏》中進一步解釋道:“于時實未為都,而云都,據(jù)后營洛而言之耳?!?0“據(jù)后營洛而言”也就是說這是后人根據(jù)當時的形勢與材料,參之后人的地理知識,整理出的一個文本,這顯然符合簡文的情況。因此,其在敘述史事的情景設置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后來者的印記。
簡本在整理過程中設置“避居東都”這一情景,應是受到了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在商周時期,個人隸屬于家族,個人的行動受到非常大的限制。根據(jù)學者的研究,西周的貴族家族居住形式多數(shù)仍是聚居的,雖然可能從大宗中分出,但是“以同居或聚居形式居住的貴族家族仍有相當?shù)囊?guī)?!?,11這種龐大家族即使分開了,也有各種祭祀、宴饗活動來維系關系,“這種貴族家庭不僅是一種有共同宗教祭祀活動的,依靠血緣關系系連的有機的整體,而且其各個分支在日常生活中亦是經(jīng)常發(fā)生種種聯(lián)系的。”12貴族死后一般也要葬入家族墓地,這一點已通過田野考古發(fā)掘得到了證實。因此可以說,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一個西周貴族脫離家族避居東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至早到春秋末期,才逐漸出現(xiàn)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像這種因政治原因而出避的例子也逐漸多了起來。例如《左傳》所載春秋后期伍員離楚入?yún)牵偃缈鬃訋е茏又苡瘟袊?,實際上對于魯國來說也是一種出避,孔子更曾有過“道不行,乘桴浮于?!钡南敕āV挥械搅藨?zhàn)國時期,這種列國間的人員流動才變得普遍起來,因政治斗爭而避出政治中心的事情也是時有發(fā)生?!妒酚洝份d秦昭王聽范睢的諫議,遷宗室穰候出關就封邑,最終,“穰侯卒于陶,而因葬也”,13連家族墓地都沒有得以進入。又秦將白起因功高震主,“不得留咸陽中”,14齊孟嘗君曾經(jīng)卷入政治內(nèi)斗,最終“因謝病,歸老于薛”,15魏公子無忌曾“留趙十年不歸”,16呂不韋牽連進嫪毐案后,罷免官職,出“就國河南”。17可見,這種因政治上的避嫌或斗爭失敗之后出居外地的社會風氣,直到戰(zhàn)國時期才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
總體來看,簡本在敘事上進行了很好的整理,剪除了傳世本中占卜的一段,從而使故事圍繞著成王對周公的態(tài)度變化這一中心進行,而且重新設置了史事背景。另外,簡本在用語上具有比較鮮明的戰(zhàn)國時期的特征,并且在情景設計上也帶有比較鮮明的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背景。據(jù)以上幾點,可以推斷簡本《金縢》文本的形成不會早過戰(zhàn)國早期。其后,這種《金縢》文本流傳開來,并產(chǎn)生了相應的經(jīng)說,馬融、鄭玄等學者所持的經(jīng)說即屬于此類。只是簡本在后來的流傳過程中消失不傳。
四
如前所述,簡本與傳世本在結構安排及詞語使用上有不少差別,表現(xiàn)了不同內(nèi)涵及側重點,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整理者之間觀念上的差異。
首先,簡本摻入了整理者尊崇王權的觀念。簡本在周公進詩之后,敘述成王的態(tài)度為“王亦未逆公”,簡本如此遣詞用語,不僅表示了成王沒有迎回周公的意思,其中還暗含著整理者對王權的尊崇:是否迎回、何時迎回周公,成王是掌握著絕對的主動權的。而這一點在傳世本中則沒有表達。相反,傳世本用了“王亦未敢誚公”,用了“未敢”這樣的詞語,很容易讓學者誤會成“不敢責難”之意,從而形成出這樣的一層內(nèi)涵:成王迫于周公的勢力不敢光明正大地責難周公。1簡本之所以傳達周公在東都避難、苦苦等待成王醒悟,而不是居攝東征的威武形象,也是與簡本整理者這種尊崇王權的思想相一致的。
其次,簡本摻入了整理者關于君臣的倫理觀。在迎回周公一事上,傳世本僅作“王出郊”,這就使對“郊”的理解可能產(chǎn)生歧義。學者將“郊”理解成郊禮,那么將風雨示變理解成周公死后之事也是很自然的事了。簡本作“王乃出逆公至郊”,“郊”前有“至”字,很明確,郊指野外,指出迎的地點。加之前文比之傳世本多了“是歲也”三字,則表示周公生前、成王信讒的意思至為明確。簡本強調(diào)成王由“未逆公”到“出逆公至郊”的巨大轉變,恰是為了說明整理者自己有關君臣的倫理觀念。君主可以暫時受到蒙蔽,但在認識到錯誤之后要勇于改正。體現(xiàn)在簡本中就是成王認識到周公未叛、自己聽信讒言的錯誤之后,立即表示迎回周公,并且是親自出迎至郊。而遭受流言的周公則一直是任勞任怨的形象。整理者以此表達了君勇于改過、臣忠心不二的君臣倫理。
在簡本中,周公避居東都,苦苦等待成王的諒解,而非揮師東征,更非擁兵自重。在成王抓獲周公屬黨后,周公以《鴟鸮》詩向成王表達心跡,結果仍未得到成王的諒解。簡本中的成王形象,就像一個懵懂的年輕人,最初聽信讒言,誤會了周公,一怒之下,大興牢獄,這一形象中的成王具有絕對的權威。簡本中的周公形象則是被逼無奈,出居東都,任勞任怨,默默地承受冤枉,直到風雨示變。風雨示變后,年輕的成王終于認識到周公未叛,而且有大功于國家,于是出到郊外,親迎周公。很顯然,比之傳世本,簡本所表達史事?lián)饺肓烁嗾碚叩闹饔^意旨,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在傳世本中還略有遺存的檔案性質(zhì)。在有關周公、成王的史事敘述上,簡本與《孟子》等子書具有相似的特征,2這與上文所論簡本的整理時代也是一致的。
[作者王坤鵬(1984年—),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5]
[收稿日期:2012年5月12日]
(責任編輯:謝乃和)
1 李昉等編:《太平御覽》卷647引,《刑法部》,涵芬樓影印宋本復制重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895頁。
2 司馬遷:《史記》卷32,《魯周公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518頁。
3 參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94頁。
4 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88頁。
1 鄭玄:《詩豳譜》,參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87頁。
2 陸德明著,黃焯匯校:《經(jīng)典釋文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04頁。
3 鄭玄:《詩豳譜》,參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87頁。
4 班固:《漢書》卷88,《儒林傳》顏師古注引,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06頁。
5 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卷5,《喪大記》上注引,轉引自陳壽祺輯校:《尚書大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5頁。
6 司馬遷:《史記》卷32,《魯周公世家》,第1523頁。
7 黃暉:《論衡校注》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88—89頁。
8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3,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95頁。
9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3,第197頁。
10 孫星衍著,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頁。
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金縢)》,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158頁。2 罪,本義為捕魚竹網(wǎng),秦時因“辠”像“皇”字,故以罪為辠字。3 《說文》所載“禍,神不福也”一義,在文獻中也有使用,如《左傳·隱公十一年》 “天禍許國”之“禍”。
4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3,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24頁。
5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3,第1774頁。
6 《詩經(jīng)·豳風·鴟鸮》疏引鄭玄說,參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94頁。
7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3,第197頁。
1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3,第197頁。
2 《詩經(jīng)·豳風·東山》鄭箋,參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95頁。
3 陸德明著,黃焯匯校:《經(jīng)典釋文匯?!?,第104頁。
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金縢)》,第158頁。
5 孫星衍著,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卷13,第323頁。6 趙光賢:《古史考辨》,《說<尚書·金縢>篇》,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56頁。
7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一),《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金縢)》,第158頁。
1 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5—46頁。
2 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4頁。
3 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5頁。
4 徐元誥:《國語集解》,第99頁。
5 孔穎達:《禮記正義》卷9,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03頁。
6 孔穎達:《禮記正義》卷10,第1310頁。
7 孔穎達:《禮記正義》卷10,第1317頁。
8 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90頁。
9 劉寶楠:《論語正義》,第645頁。
10 孔穎達:《毛詩正義》卷8,第378頁。
11 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02頁。
12 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第301頁。
13 司馬遷:《史記》卷72,《穰侯列傳》,第2329頁。
14 司馬遷:《史記》卷73,《白起王翦列傳》,第2337頁。
15 司馬遷:《史記》卷75,《孟嘗君列傳》,第2357頁。
16 司馬遷:《史記》卷77,《魏公子列傳》,第2383頁。
17 司馬遷:《史記》卷85,《呂不韋列傳》,第2513頁。
1“敢”在這里是虛辭,例如《尚書·多士》:“肆予敢求爾于天邑商”,《君奭》:“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等,并不具有今天意義上表膽量的“敢”或“不敢”的意思。
2 例如《孟子·梁惠王》下對周太王遷岐史事的敘述與簡本《金縢》的敘述方式就十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