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漢代文獻(xiàn)可見“街卒”稱謂。具有“街卒”身份者與“縣”有體現(xiàn)為“傭”“賃”形式的經(jīng)濟(jì)關(guān)系?!敖肿洹必?fù)責(zé)“街”之不安定因素的“訓(xùn)化”,主要承擔(dān)治安任務(wù)。甘谷出土漢簡資料有關(guān)“治滯”的內(nèi)容,說明已經(jīng)有專職治理交通堵塞的人員。相關(guān)信息反映當(dāng)時都市管理體制已經(jīng)予交通秩序以充分的重視。漢代都市文化的面貌,可以由這樣一個特殊的側(cè)面得以展現(xiàn)。當(dāng)時社會日常秩序的構(gòu)成,可以因此有所認(rèn)識。
關(guān)鍵詞:漢代;街卒;治滯;交通管理;社會管理
漢代文獻(xiàn)出現(xiàn)的“街卒”稱謂,告知我們當(dāng)時都市管理值得注意的形式。除了都市治安有這樣一些專職人員參與維護(hù),我們還看到,都市交通管理已經(jīng)受到充分的重視。漢簡資料有關(guān)專職人員“治滯”的內(nèi)容,說明治理交通擁堵的管理任務(wù)當(dāng)時已經(jīng)提上都市行政工作日程。漢代都市文化面貌和社會日常秩序,可以由這樣一個特殊的側(cè)面得以展現(xiàn)。而漢代基層行政管理的水平,也得到了有說服力的傳世史籍和出土文獻(xiàn)的二重實證。
一、孔嵩“街卒”身份
《后漢書》卷八一《獨(dú)行列傳·范式》記述范式和他的朋友孔嵩的故事,說到孔嵩的“街卒”身份:
(范式)舉州茂才,四遷荊州刺史。友人南陽孔嵩,家貧親老,乃變名姓,傭為新野縣阿里街卒。式行部到新野,而縣選嵩為導(dǎo)騎迎式。式見而識之,呼嵩,把臂謂曰:“子非孔仲山邪?”對之嘆息,語及平生。曰:“昔與子俱曳長裾,游息帝學(xué),吾蒙國恩,致位牧伯,而子懷道隱身,處于卒伍,不亦惜乎!”嵩曰:“侯嬴長守于賤業(yè),晨門肆志于抱關(guān)。子欲居九夷,不患其陋。貧者士之宜,豈為鄙哉!”式勅縣代嵩,嵩以為先傭未竟,不肯去。1“阿里街卒”,李賢注:“阿里,里名也?!标P(guān)于“縣選嵩為導(dǎo)騎迎式”,李賢解釋說:“導(dǎo)引之 騎?!笨芍袃x仗意義。但是這種“導(dǎo)引”,其實也是一種交通管理的方式。
《太平御覽》卷四八四引華嶠《后漢書》的說法與《后漢書》卷八一《獨(dú)行列傳·范式》略有不同:
范式為荊州刺史。友人南陽孔嵩家貧親老,乃變名姓,傭為新野河里街卒。式行部到新野,而縣選嵩為導(dǎo)騶迎式。式見而識之,呼嵩,把臂曰:“子非孔仲山耶?”對之嘆息,語及平生。曰:“昔與俱曳長裾,游集帝學(xué)。吾蒙國恩,致位牧伯。而子懷道隱身,處于卒伍。不亦惜乎!”嵩曰:“昔侯嬴長守于賤業(yè),晨門肆志于抱關(guān)。子居九夷,不患其陋,貧者士之宜,豈為鄙哉!”式勅縣代嵩,嵩以為先傭未竟,不肯去。2“阿里街卒”,此作“河里街卒”?!短接[》卷八二九引華嶠《后漢書》則作“阿里街卒”。末句作“勅縣代嵩,嵩以為先傭未竟,不肯去”。1
又《水經(jīng)注》卷三一《淯水》寫道:
城西有孔嵩舊居。嵩字仲山,宛人。與山陽范式有斷金契。貧無養(yǎng)親,賃為阿街卒。遣迎式,式下車把臂,曰:“子懷道卒伍,不亦痛乎!”嵩曰:“侯嬴賤役,晨門卑下之位,古人所不恥。何痛之有?”故其贊曰:仲山通達(dá),卷舒無方。屈身廝役,挺秀含芳。2
清人沈炳巽《水經(jīng)注集釋訂訛》卷三一:“‘阿’下脫‘里’字?!鼻迦粟w一清《水經(jīng)注釋》卷三一則說:“一清按:‘阿街卒’,古之所謂‘騶唱’,唐人謂之‘籠街’、‘喝道’?!ⅰc‘呵’通用。而范史《范式傳》作‘阿里街卒’。章懷注云‘阿里,里名也’。是又不同?!?
二、“街卒”:“貧”“賤”地位與“傭”“賃”關(guān)系
“街卒”屬于“賤役”、“廝役”。關(guān)于“街卒”的地位,范式有“處于卒伍”之說,孔嵩亦自比“守”“賤業(yè)”之“侯嬴”,居“卑下之位”的“晨門”。4“家貧親老,乃變名姓,傭為新野縣阿里街卒”者,體現(xiàn)雖“士”不以為“鄙”,但是社會等級的低下,是明確無疑的。
范式所以以“處于卒伍”表現(xiàn)孔嵩不愿接受的“鄙”之“痛”之的態(tài)度,正是由于其地位的“貧”“賤”。“變名姓”情節(jié)與“豈為鄙哉”言辭對照,可察知孔嵩的“狷”,似有矯情成分。
《后漢書》孔嵩故事又告知我們,“街卒”是以“傭”的經(jīng)濟(jì)形式確定其職任的。所謂“傭為新野縣阿里街卒”,“式勅縣代嵩,嵩以為先傭未竟,不肯去”,都說明了這一點。姚之骃《后漢書補(bǔ)逸》卷九《謝承后漢書·孔嵩》直接寫作“變姓名為傭卒”?!端?jīng)注》則說:“貧無養(yǎng)親,賃為阿街卒?!币谎浴皞颉保谎浴百U”,可能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大約都是說通過雇傭形式確定其職能和責(zé)任的。
《太平御覽》卷四○七引謝承《后漢書》:“范式為荊州刺史,友人南陽孔嵩,貧有親老,乃變名姓,傭于新野縣。縣吏遣嵩為式導(dǎo)騶。”則未言“街卒”,直接說“為式導(dǎo)騶”。而所謂“傭于新野縣”者,更突出地顯示了孔嵩身份以及與實現(xiàn)“傭”“賃”合同的主體方面“縣”的關(guān)系。
而所謂“式勅縣代,嵩以為先傭未竟,不肯去”,正面肯定了孔嵩信守契約協(xié)議的德行,在這里首先表現(xiàn)為堅持兌現(xiàn)有關(guān)“傭”的時間約定。
三、“街卒”“訓(xùn)化”“街中子弟”職任
“街卒”的具體職能,也可以通過《后漢書》卷八一《獨(dú)行列傳·范式》的記載有所認(rèn)識:
嵩在阿里,正身厲行,街中子弟皆服其訓(xùn)化。遂辟公府。之京師,道宿下亭,盜共竊其馬,尋問知其嵩也,乃相責(zé)讓曰:“孔仲山善士,豈宜侵盜乎!”于是送馬謝之。嵩官至南海太守。5
所謂“街中子弟皆服其訓(xùn)化”,似乎“街卒”在“街中”有“訓(xùn)化”的責(zé)任。正是因為這種“訓(xùn)化”的成功,孔嵩“善士”美譽(yù)甚至傳布至于外鄉(xiāng)。
而“街中子弟”稱謂,似可與“閭里”“暴桀子弟”對照理解。《史記》卷七五《孟嘗君列傳》:“太史公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這里說到的“閭里”“暴桀子弟”,大致與所謂“惡少年”有身份近似處。
秦漢歷史文獻(xiàn)所見“子弟”,往往有顯示在社會治安日常秩序中有“侵盜”動機(jī)與行為而受到行政執(zhí)法者特別關(guān)注的情形。
《漢書》卷八四《翟方進(jìn)傳》記載,漢成帝時,“貴戚近臣子弟賓客多辜榷為奸利者,(翟)方進(jìn)部掾史覆案,發(fā)大奸贓數(shù)千萬。”“辜榷”,顏師古解釋為“言己自專之,他人取者則有辜罪”。1王觀國《學(xué)林》卷三則指出“辜孤”義通,“此辜榷乃阻障而獨(dú)取其利?!?這種行為或許與“少年”及“惡少年”欺行霸市相近?!段骶╇s記》卷二說,“太上皇徙長安,居深宮,凄愴不樂。高祖竊因左右問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販少年,酤酒賣餅,斗雞蹴踘,以此為歡,今皆無此,故以不樂。高祖乃作新豐,移諸故人實之,太上皇乃悅。故新豐多無賴,無衣冠子弟故也。”3顯然,“屠販少年,酤酒賣餅”者大抵被視作“無賴”,與此處所謂“衣冠子弟”,以及《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所謂“游閑公子”、“喜游子弟”,《史記》卷三○《平準(zhǔn)書》所謂“或斗雞走狗馬,弋獵博戲,亂齊民”的“世家子弟富人”,《漢書》卷八九《循吏傳·召信臣》所謂“好游敖,不以田作為事”,且有“不法”行為的“府縣吏家子弟”等等,看來不屬于同一社會等級。4以上諸例言“子弟”者,更強(qiáng)調(diào)與父兄的權(quán)位繼承關(guān)系。
理解“街卒”負(fù)責(zé)“街”的治安的情形,可以借助后世若干數(shù)據(jù)作為參考。如《異苑》卷八可以看到這樣的神異故事:
元嘉初,建康大夏營寡婦嚴(yán),有人稱華督與嚴(yán)結(jié)好。街卒夜見一丈夫行造護(hù)軍府。府在建陽門內(nèi)。街卒呵問,答曰:我華督造府。徑沿西墻而入。街卒以其犯夜,邀擊之,乃變?yōu)辄?。察其所出入處,甚瑩滑,通府中池。池先有鼉窟,歲久因能為魅。殺之乃絶。5
可知“街卒”負(fù)責(zé)對“犯夜”者的糾察,有權(quán)力“呵問”甚至“邀擊”。糾察夜間行走,漢史中是可以看到相關(guān)例證的?!端囄念惥邸肪硭木乓稘h官解詁》說衛(wèi)尉職責(zé):“從昏至晨,分部行夜,夜有行者,輒前曰:‘誰!誰!’若此不解,終歲更始,所以重慎宿衛(wèi)也。”6可知漢代都市有專職查禁夜行的武裝人員。漢代基層行政管理的水平,也得到了有說服力的實證。
漢代都市往往推行嚴(yán)禁夜行的法令。《文選》卷二八鮑照《放歌行》:“鐘鳴猶未歸”,李善注:“崔元始《正論》:永寧詔曰‘鐘鳴漏盡,洛陽城中不得有行者?!?《三國志》卷二六《魏書?田豫傳》記載,田豫“屢乞遜位”,書曰:“年過七十而以居位,譬猶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
《史記》卷一○九《李將軍列傳》記載,李廣家居,“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驹唬骸駥④娚胁坏靡剐校文斯室?!’止廣宿亭下?!?霸陵為長安近郊,“今將軍尚不得夜行”,反映長安附近地區(qū)禁止夜行法令之嚴(yán)格。而李廣從騎以“故李將軍”語求脫,說明這一禁令對于社會上層人物其實是可以有所松動的。史籍不乏貴族官僚夜行之例。如《史記》卷一○七《魏其武安侯列傳》:“丞相卒飲至夜,極驩而去”,《漢書》卷八五《谷永傳》:“挺身晨夜,與群小相隨”等等。
趙王劉彭祖“常夜從走卒行徼邯鄲中”,10有可能也是糾察違禁夜行者。曹操任洛陽北部尉“有犯禁者,不避豪強(qiáng),皆棒殺之”,“靈帝愛幸小黃門蹇碩叔父夜行,即殺之”,11是為以極端手段執(zhí)行這一禁令的罕見特例。12
四、“街正”“街卒”說
清代學(xué)者惠士奇《禮說》卷五《地官三》解釋《周禮》“郵表畷”,言及“街”有“督約百姓”的機(jī)構(gòu):
“郵”猶街也。蓋街之郵亭,督約百姓之處。里之有街,非起于漢,自古有之。《莊子》所謂“渠公之街”也,注云:渠公為街正。南陽孔嵩為新野縣阿里街卒,正身厲行,街中子弟皆服其訓(xùn)化。然則街在里,里宰掌之,有“正”有“卒”?!稘h官典職》曰:洛陽有二十四街,街一亭。1
《太平御覽》卷一九五引《漢官典職》曰:“洛陽有二十四街,街一亭。”而惠士奇以為街有“街正”、“街卒”的說法值得注意。
“街正”的說法源自晉人郭象。《莊子?徐無鬼》:“適當(dāng)渠公之街,終身食肉而終。”郭象《莊子注》卷八《徐無鬼》:“渠公,齊之富室,為街正,買捆自代,終身食肉至死。一云渠公,屠者,與捆君臣同食肉也?!碧脐憦悦鳌督?jīng)典釋文》卷二八《莊子音義下》:“或云:渠公,齊之富室,為街正,買捆自代,終身食肉至死。一云:渠公,屠者,與相君臣同食肉也?!?宋林希逸《莊子口義》卷八《雜篇?徐無鬼》:“渠公之街,臨街之門也,為閽者也?!泵鹘垢f《莊子翼》卷六《雜篇?徐無鬼》亦從郭象說:“渠公,齊富室,為街正,買捆自代?!?/p>
郭象去漢未遠(yuǎn),“街正”“街卒”之說,或許符合漢代制度。然而不知所據(jù)。且“街正”稱謂未見其他實證,這里只能作為參考。
五、揚(yáng)雄問“街卒”“異語”故事
《藝文類聚》卷八五引揚(yáng)雄《答劉歆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其中明確說到“街卒”:“天下上計、孝廉及內(nèi)郡街卒會者,雄常把三寸弱翰筆,赍油素三尺,以問其異語。歸即以鈆擿次之鈆槧。二十七歲于今矣?!?又《太平御覽》卷六○六引揚(yáng)雄《答劉歆書》曰:“以鈆擿松槧二十七年矣?!?《西京雜記》曰:“揚(yáng)子云好事,嘗懷鈆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絕域四方之語。”5又《太平御覽》卷八一四引《揚(yáng)雄答劉歆書》:“天下上計、孝亷,及內(nèi)郡衛(wèi)卒會者,雄常把三十弱翰筆赍油素四尺,以問其異方語,歸即以鈆?次之于鈆槧。三十七歲于今矣?!?
“衛(wèi)卒”應(yīng)是“街卒”誤寫?!叭邭q于今”與《藝文類聚》“二十七歲于今”異,從強(qiáng)調(diào)“于今”的語氣看,應(yīng)以“二十七歲”為正文。
從《藝文類聚》引揚(yáng)雄《答劉歆書》的內(nèi)容看,“內(nèi)郡街卒”和“天下上計、孝廉”接近,被揚(yáng)雄看作博聞多識,掌握諸多文化信息的人。所謂“異語”,應(yīng)是通常未聞之“殊方絕俗四方之語”。
六、“街卒”進(jìn)身可能
《文獻(xiàn)通考》卷三五《吏道》說到西漢時以試?yán)羧牍俚那樾?,列舉例證計二十九人。7其中由基層小吏升遷至于名臣者甚多,可惜其中沒有直接看到因“街卒”上升者。然而馬端臨隨后即寫道:
公非劉氏《送焦千之序》曰:東西漢之時,賢士長者未嘗不仕郡縣也。自曹掾、書史、馭吏、亭長、門干、街卒、游徼、嗇夫,盡儒生學(xué)士為之。才試于事,情見于物,則賢不肖較然。故遭事不惑,則知其智;犯難不避,則知其節(jié);臨財不私,則知其廉;應(yīng)對不疑,則知其辯。如此,則察舉易而賢公卿大夫自此出矣。今時士與吏徒異物,吏徒治文書、給廝役,戇愚無知,集詬無節(jié),乘間窺隙,詭法求貸,笞罵僇辱,安以為己物?故無可以興善者。而儒生學(xué)士之居于鄉(xiāng)里,不過閉門養(yǎng)高;其外則游學(xué)四方,以崇名譽(yù),然后可以出群過人矣。而欲法前世,一使郡縣議其行而察舉之難矣。8
按照劉攽《送焦千之序》的說法,“街卒”是“給廝役”者,然而又是“吏”。9精于記載和分析典章制度沿革的馬端臨又分析說:
今按:西都公卿士大夫或出于文學(xué),或出于吏道,亦由上之人并開二途以取人,未嘗自為抑揚(yáng),偏有輕重。故下之人亦隨其所遇,以為進(jìn)身之階。而人品之賢不肖初不系其出身之,或為儒或為吏也。是以張湯、趙周輩之深文巧詆,趙廣漢、何并之強(qiáng)明健決,固胥吏氣習(xí)也。若公孫弘之儒雅,丙吉之賢厚,龔勝之節(jié)操,尹翁歸之介潔,亦不嫌于以吏發(fā)身。則所謂吏者,豈必皆浮薄刻核之流,而后始能為之乎?后世儒與吏判為二途,儒自許以雅,而詆吏為俗。于是以剸繁治劇者為不足以語道。吏自許以通而誚儒為迂。于是以通經(jīng)博古為不足以適時。而上之人又不能立兼收并蓄之法,過有抑揚(yáng)輕重之意。于是拘謭不通者,一歸之儒。放蕩無恥者,一歸之吏。而二途皆不足以得人矣。1是也以“街卒”為“吏”。
劉攽說“賢士長者”“儒生學(xué)士”“仕郡縣”,包括“街卒”?!敖肿洹绷杏凇安苻?、書史、馭吏、亭長、門干”之后,而在“游徼、嗇夫”之前?;鶎有姓嵺`對于“智”、“節(jié)”、“廉”、“辯”等資質(zhì)的考察鑒別,即所謂“才試于事,情見于物”,意義非常重要。其實,這種實踐對于德行能力的鍛煉,意義同樣非常重要,甚至可能更為重要。
不過,由“街卒”進(jìn)身“西都公卿士大夫”者,盡管存在可能性,史籍中卻迄今尚未看到明確的實例。
七、甘谷漢簡“守街治滯”解讀
甘谷漢簡如下簡文涉及“街”的治安,可以在我們討論“街卒”職任時引為參考:
廣陵令解登、巨鹿 守長張建、廣宗長□、□、福登令丞曹掾許敦、門下吏肜石、游徼龍進(jìn)、侯馬徐、沙福亭長樊赦等,令宗室劉江、劉瑜、劉樹、劉舉等,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2
研究者指出:“根據(jù)同墓共存的灰陶罐上朱書文字,有‘劉氏之泉’、‘劉氏之家’,乃知埋于東漢晚期的劉姓墓地。”我們看到,對甘谷漢簡進(jìn)行初步研究的成果中,“考釋”部分的釋文,與“釋文”部分略有不同。甚至格式亦有異。正面文字作:
廣陵令解登巨鹿 守長張建廣宗長□□福登令丞曹掾許敦門下吏肜石游徼龍進(jìn)侯馬沙福亭長樊赦等
令宗室劉江劉瑜劉樹劉舉等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3
有研究者解釋:“劉江”、“劉瑜”、“劉樹”、“劉舉”等四人名,都是宗室族屬?!俺鄮尽保环N紅色的頭巾,卑賤執(zhí)事者,皆著赤幘。4“伍長”,主伍家之長,是為漢時治民的“什伍”組織,互相進(jìn)行檢察。5“滯”者,《說文》曰:“滯,凝也”,含有阻止之意。以“阻止”解釋這里“滯”的字義,似不妥?!渡⒁姾啝┖陷嫛返尼屛挠钟胁煌?/p>
廣陵令解登巨鹿守長張建廣宗長□□福登令曹掾許敦門下吏彤石游徼龍進(jìn)
兵馬徐沙福亭長樊赦□令宗室劉江劉俞劉樹劉舉等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6不過,釋文雖然有不同的意見,但是“令宗室劉江劉俞劉樹劉舉等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的釋讀,判斷都是大體一致的。
如果漢代同時存在“街正”、“街卒”職任的意見成立,那么我們分析“令宗室劉江劉俞劉樹劉舉等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簡文反映的情況,則“宗室劉江劉俞劉樹劉舉等”的身份地位似乎更接近于“街卒”而非“街正”。
有關(guān)“治滯”的內(nèi)容,似乎可以說明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專職治理“街”的空間范圍內(nèi)的交通堵塞的人員。宗室成員“著赤幘為伍長守街治滯”,或可讀作“賢士長者未嘗不仕郡縣也”之又一例證。相關(guān)信息反映當(dāng)時都市管理體制已經(jīng)予交通秩序以充分的重視。漢代都市文化的面貌,可以由這樣一個特殊的側(cè)面得以展現(xiàn)。當(dāng)時社會日常秩序的構(gòu)成,可以因此有所認(rèn)識。而漢代基層行政管理的水平,也得到了有說服力的實證。
[作者王子今(1950年—),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教授,北京,100872]
[收稿日期:2012年8月28日]
(責(zé)任編輯:王彥輝)
* 本文基金項目: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fèi)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古代交通史研究”(10XNL001)成果。
1 范曄:《后漢書》卷81,《獨(dú)行列傳·范式》,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78頁。
2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484,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218頁。清姚之骃《后漢書補(bǔ)逸》卷九《謝承后漢書·孔嵩》:“孔嵩
字巨山,與范式俱在太學(xué)?!卑福骸搬?,南陽人。巨山,《范書》作‘仲山’。嵩家貧親老,變姓名為傭卒。式行部到縣,因把臂勞苦,勅縣代嵩,而嵩不肯去。其狷者與后仕至南海太守。附見《式傳》?!?/p>
1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829,第3697頁。
2 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31,第5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86頁。
3 趙一清:《水經(jīng)注釋》卷31,《淯水》,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藏光緒六年會稽章氏重刊本,第12頁。
4 《史記》卷七七《魏公子列傳》:“魏有隱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貧,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曰:‘臣修身絜行數(shù)十年,終不以監(jiān)門困故而受公子財?!佑谑悄酥镁拼髸e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焙钯m然堅持其自尊,但是也承認(rèn)自身之“困”?!墩撜Z·憲問》:“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唬骸侵洳豢啥鵀橹吲c?’”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7:“晨門,掌晨啟門。蓋賢人隱于抱關(guān)者也?!?/p>
5 范曄:《后漢書》卷81,《獨(dú)行列傳·范式》,第2678頁。
6 《太平御覽》卷193引《郡國志》:“徐州薛城,髙厚無比,多出暴桀子弟。蓋孟嘗君余風(fēng)也。”
1 班固:《漢書》卷84,《翟方進(jìn)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416頁。
2 王觀國撰,田瑞娟點校:《學(xué)林》卷3,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13頁。案《后漢書》卷8《靈帝紀(jì)》:“(光和)四年春正月,初置騄驥廄丞,領(lǐng)受郡國調(diào)馬。豪右辜搉,馬—匹至二百萬?!崩钯t注引《前書音義》:“辜,障也。搉,專也。謂障余人賣買而自取其利?!庇帧逗鬂h書》卷10下《皇后紀(jì)下·孝仁董皇后》:“交通州郡,辜較在所珍寶貨賂,悉入西省?!崩钯t注:“辜較,解在《靈紀(jì)》。”
3 葛洪:《西京雜記》卷2,《燕丹子、西京雜記》合刊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1頁。
4 參看王子今:《說秦漢“少年”與“惡少年”》,《中國史研究》1991年4期。對“暴桀子弟”的“化”,后來被看作行政成功的標(biāo)志。如朱熹《伊洛淵源錄》卷2《明道先生》:“先生為政,條教精密,而主之以誠心。晉城之民,被服先生之化。暴桀子弟至有恥不犯。迄先生去三年間,編戶數(shù)萬眾,罪入極典者才一人?!? 劉敬叔撰,范寧校點:《異苑》卷8,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77—78頁。案《太平廣記》卷四六八“寡婦嚴(yán)”條:“建康大夏營寡婦嚴(yán),宋元嘉初,有人稱華督與嚴(yán)結(jié)好。街卒夜見一丈夫行造護(hù)軍府。府在建陽門內(nèi)。街卒呵問,答云:‘我華督還府?!瘡窖匚鲏τ?。街卒以其犯夜,邀擊之,乃變?yōu)辄?。察其所出入處,甚瑩滑,通府中池。池先有鼉窟,歲久因能為魅。殺之遂絕。出《異苑》?!?/p>
6 “若此不解”,《太平御覽》卷230引作“若此不懈”。
7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28頁。
8 陳壽:《三國志》卷26,《魏書?田豫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29頁。
9 司馬遷:《史記》卷109,《李將軍列傳》,第2871頁。
10 班固:《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趙敬肅王劉彭祖》,第2420頁。
11 陳壽:《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jì)》,裴松之注引《曹瞞傳》,第3頁。
12 參看王子今:《秦漢都市交通考論》,《文史》第42輯,中華書局1997年版;《西漢長安的交通管理》,《西安古代交通文獻(xiàn)匯輯》,《西安古代交通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秦漢“夜行”考議》,《紀(jì)念林劍鳴教授史學(xué)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
1 惠士奇:《禮說》卷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1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81頁。
2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28,《莊子音義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94頁。
3 歐陽詢:《藝文類聚》卷85,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56頁。4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606,第2729頁。
5 葛洪:《西京雜記》卷3,第16頁。
6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814,第3618頁。
7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35,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0頁。8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35,第330頁。
9 劉攽:《彭城集》卷34,《送焦千之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34頁。
1 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35,第330頁。
2 張學(xué)正:《甘谷漢簡考釋》,甘肅省文物隊、甘肅省博物館編:《漢簡研究文集》,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0頁。按該原書中“徼龍進(jìn)、”之后斷行,下行頂格接“侯馬徐、”,本文引出時連排。
3 張學(xué)正:《甘谷漢簡考釋》,甘肅省文物隊、甘肅省博物館編:《漢簡研究文集》,第106—108頁。按該原書公布此兩段簡文時未加標(biāo)點,此處仍原貌。
4 原注:“《后漢書·光武帝紀(jì)》注引蔡邕《獨(dú)斷》云:幘,古者卑賤執(zhí)事不冠者之所服也。董仲舒《上雨書》曰:‘執(zhí)事者皆赤幘’。”5 原注:“《后漢書·百官志》:‘民有什伍’,‘什主十家,伍主五家,以相檢察?!睆垖W(xué)正:《甘谷漢簡考釋》,甘肅省文物隊、甘肅省博物館編:《漢簡研究文集》,第141頁。
6 李均明、何雙全編:《散見簡牘合輯》,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6頁。按該原書公布此兩段簡文時未加標(biāo)點,此處仍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