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蘇軾 詞 仕宦觀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2)06B-0060-02
蘇軾一生,命運多舛,從二十一歲出川赴京應試人仕,到建中靖國元年七月逝于常州,其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涯,歷經外任密州、杭州,被貶謫黃州、惠州、儋州,走過了一條“歷典八州,行程萬里”的仕宦之路,忍受著手足分離、妻亡子喪的人倫煎熬。其思想也從儒家的“拿得起,敢擔當”為主導而融進釋家的“知無常,放得下”和道家的“常滿足,看得開”等元素。
現行中學課本選有多篇蘇軾抒人世報國之志、詠造福黎民之懷、嘆人生變幻無常的詞。從時間上說,以“烏臺詩案”為限。此前的詞較多表現“入世報國,造福黎民”的思想,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仕宦觀(本文稱為“仕”),此后的詞,則“仕”味漸淡,“釋”“道”味漸濃。現以初、高中課本中的《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例,說說其中隱含的上述思想的變化。
《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是熙寧七年(1074年)作者出杭州移知密州途中所作。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光收練,晨霜耿耿;云山搞錦,朝露滓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qū)區(qū)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樽前。
該詞是一封家書,也是一篇以議論入詞直抒自己政治抱負的議論文?!爱敃r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把自己和子由與西晉詩人陸機、陸云兄弟二人相比,直言要像伊尹那樣“使是君為堯舜之君”,要像杜甫那樣“致君堯舜,再使風俗淳”,兄弟俱“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對”“致君堯舜”當然是“此事何難!”他此時心中的神宗皇帝就是古之堯舜,“致君”意何在?“此事”言何事?再從“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筆頭千字,胸中萬卷”中不難看出,蘇軾希望趁盛年之際,將滿腹才學,報效趙宋王朝。羈旅孤行中“孤”“清”“野”“淺”的景物都無法影響作者心中的豪邁之氣,其積極人世之心態(tài)雖在外放、轉徙時亦不曾消減,洋溢著“拿得起,敢擔當”的“仕”的情結。
再看蘇軾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1705年)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袒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詞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開篇,緊接著刻畫自己“左牽黃,右擎蒼”的雄姿,這種雄姿在“錦帽貂裘”的隨從襯托之下更顯勃發(fā)。其間千騎奔騰、萬犬齊鳴的場面是何等的壯觀!“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太守狩獵,竟告知人民,已見其“狂”,且是傾城追隨,更顯其“狂”,獵必射虎,比肩孫仲謀,已是“狂”態(tài)畢露也。詞的下闋由實而虛,進一步寫自己的“少年之狂”:“酒酣胸袒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生性豪放的蘇東坡在酒的作用下更為豪放不羈。老廉頗能飯即能為國效力。此時的蘇東坡年僅四十,“鬢微霜”不值一提,他渴望馮唐重現,自己有魏尚之幸,能得到朝廷委以邊任,赴邊疆抗敵。作結句“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個挽弓射箭、氣概非凡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本詞以“狂”字開篇,以“狂”態(tài)收結,上闋出獵,下闋請戰(zhàn),慷慨淋漓地直抒自己報國立功、剛強壯武的英雄之概,將“仕”的情懷上升到無與倫比的高度。
在密州待了3年,面對沒有絲毫變化的政治面貌,蘇軾作于建安年間(1076年)中秋之夜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則曲折地表現“仕”的情懷。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面對這當空皓月,感受著自己煢獨情懷,一幅孤高曠遠、美人千里的境界圖在蘇軾遺世獨立的思緒與遠古的神話傳說熔融中被勾勒出來,借月之陰晴圓缺感喟人間之悲歡離合,滲透濃厚的禪味。閃現了作者“齠齔好道”的“隱”的情結。
全詞以反問入篇,“明月幾時有”一句,將屈原之《天問》與李白《月下獨酌》變通傳承,融而為一,既有勵志之意,亦有不落塵俗之味。以下數筆,一氣呵成,搖曳生姿,跌宕多彩,訴說作者“仕進”“退隱”的徘徊矛盾心態(tài)。正如“蘇軾的一生并未退隱,但他透過詩詞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園”遁世’更深刻更沉重?!?/p>
詞的下闋由寫實轉為寫意,化景物為情思?!罢諢o眠”含意雙關:既言明月整夜照著不眠之人,又言明月高照使人整夜無法入眠。宦旅已然孤單,即便中秋月夜,依然無人同醉,此月圓人缺之離恨,無解也,唯與明月相伴,偏月不諳風情。問月“長向別時圓”為何事,亦然“應有恨”也。此處把人的思想感情轉移于月。然月之“陰晴圓缺”與人之“悲歡離合”為千古難兩全之事,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盼。全詞至此收結,“知無常,放得下”和“能知足,看得開”的釋道意味甚濃,從中窺探到作者努力從自然的規(guī)律中尋求“隨緣自娛”的生活意義。
1079年,蘇軾由徐州太守調任湖州太守尚不足三個月,就被以“作詩諷刺新法,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被捕入獄,史稱“烏臺詩案”。坐牢103天,逃過死罪的蘇軾出獄后被降職為位低無權的黃州團練副使。經此一役,心灰意冷的蘇軾到任后,寄情山水,寫下了《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詞作。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冷雨瀟瀟,穿林打葉,其響聲與自然界別的聲音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故“莫聽穿林打葉聲”,更不必“吟嘯”奔突,只管“徐行”便罷。此兩句為全詞總起。上闋后三句刻畫了一個手持“竹杖”,腳蹬“芒鞋”,與“行人路上馬蹄忙”的“俗人”形成了鮮明對比的閑云野鶴的形象。“輕”字道盡個中韻味:“竹杖”、“芒鞋”皆是輕便、輕巧之物,在雨中比那些騎馬奔波的人更為便于“徐行”,分明有“無案牘之勞形”之意。
“烏臺詩案”后,蘇軾貶居黃州,政治遭遇的滅頂之災,生活中虛官無權,物質上困頓窘迫使他萌生歸隱之念,“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正是這種念頭的表露。
詞的下闋是寫實,先寫迎面吹來的料峭春風讓醉酒之人感覺微冷,而此時正好有斜陽映照,雨后復天晴,寒冷時見陽光,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觸呢?蘇軾的仕宦之旅,一路走來,順逆起伏,坎坷不已。從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到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這23年,和從神宗元豐八年(1085年)到哲宗元祐占八年(1093年)這9年,蘇軾走的是一條順境的路,其余時間都是在顛沛流離的流放中度過。面對此景,聯想周遭際遇,怎樣才能在政治上“也無風雨也無晴”?也許只有“歸去”此途了。作者對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憂樂已有全新的體悟,即曠達超脫的胸襟,超凡脫俗的人生境界。表現蘇軾這種體悟的,還有其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詞的上闋側重寫景,將三國時的英雄人物濃縮在特定的廣闊悠久的時空背景之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人物?!睒O言東逝長江的浩大氣勢,為歷史人物的出場作鋪墊,他們在此建功立業(yè),名留青史。“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奔忻鑼懗啾诘男燮鎵验煟憾盖偷纳窖?,洶涌的駭浪,滔滔的江流。如畫的江山必然哺育出無數的英雄,必然“地靈人杰”,故日“一時多少豪杰”。
詞的下闋以“遙想”領起,在眾多的三國英雄之中,蘇軾主要以卓著的戰(zhàn)功、瀟灑的儀態(tài)來塑造青年名將周瑜。借周瑜言志,表達自己時刻關心危機日深的邊疆戰(zhàn)事,渴望效仿三國里的英雄,以自己的才謀來扭轉局面的意愿,而眼前的處境,逼迫他從“故國神游”里幡然醒來,唯自嘲“多情應笑我”。命運多舛、壯志未酬、華發(fā)早生的蘇軾自感蒼老,何必讓“閑愁別緒”縈回心中,“一尊還累酹江月”正是這種微妙心理變化的結果。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仕宦觀始終貫穿于這些作品,只是越往后儒家的“拿得起,敢擔當”的主導思想越淡,釋家的“知無常,放得下”和道家的“常滿足,看得開”思想逐漸增多。身處逆境而政治幻想仍存的蘇軾面對現實只能從“釋、道”思想中尋求精神依靠,在苦難的抗爭中去發(fā)現詩情和畫意了。
(責編 馬超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