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海外華人作家筆下的愛情故事,三對男女的愛情巧妙交織。美滿婚姻的背后。原來是報復(fù)怨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庭院里的夾竹桃開滿了一樹的花,紅艷艷的。夏曼瑜早上出門的時候,總愛站在花樹下看好一陣子。鮮紅的花在綻開的時候像少女正在奔放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有不惜一切的恣肆,也有終于完成的快意。
一樹亮麗的花往往要紅上三四天,夏曼瑜注意很久了。而且在凋零時,它們是分開一瓣一瓣地掉落,有時剛好一陣風(fēng)吹過,就會看著碎碎的殘紅在空中浮移飄飛,這時有一種吊詭的凄艷在空氣中散發(fā)出來。
它們要飄到哪兒去呢?
最終還不是要落到地上來?
這棵夾竹桃是老樹了,歷史悠久,夏曼瑜從小就在花樹下玩耍,她拾過紅花來當(dāng)頭飾,也曾把它收集了放在玩具盤上做菜。有一次她還想將花拿來吃,正要往口里放,媽媽驚天動地地喊了起來:“小瑜,不要吃?!?/p>
“聽說這花樹有毒的?!眿寢尠鸦〒屵^去,丟在地上,鄭重地警告她,“小瑜,你千萬不要把這花放進(jìn)口里,它不能吃的?!?/p>
夏曼瑜那回真的被媽媽嚇著了。她偷偷地吃過菊花的花瓣,還有一種聽媽媽說是叫仙丹花的,一叢叢地開花,她和玩伴常常都拉出其中一小朵,對著嘴,吸吮花汁,味道略甜,又帶點酸,卻好吃。都沒有聽說過誰中毒的事。
后來她長大了,回憶的時候,非常奇怪為何媽媽明知那棵樹有毒,卻仍然任它長得好好的?因為媽媽對她和姐姐夏曼琦,照顧得無微不至,那些廚房里的瓶瓶罐罐,裝肥皂或洗衣粉的盒子等等,都擱在高處,生怕她們不小心摸到,更恐懼意外會發(fā)生,頻頻告誡她們后果的嚴(yán)重性。
印象最深刻的是,媽媽有一天白菜市場回來,拿著鋤頭在挖剛種下去的一棵小樹。夏曼瑜那時還在念初中,是下午班,她擱下做了一半的功課,走出庭院問:“媽媽,這樹長得好好的,你干嗎挖它?”
這樹是夏曼瑜向同學(xué)討來的,她在同學(xué)家看到,不知道它的名稱,但是見到它細(xì)碎深紫的一串花,非常喜愛,而且它葉子的顏色很漂亮,是嫩嫩的綠。
媽媽放下鋤頭,用手背在額頭擦一下汗,喘著氣并且緊張地說:“李太太告訴我,這花有毒呢!”
“有毒?有毒也可以種嘛?!毕穆ぜ奔钡貭幦?。
媽媽搖搖頭:“那太危險了?!坝殖隽Φ厝ヤz著小樹?!?/p>
她于是眼睜睜地看著媽媽把那棵少見的紫花樹鋤掉。
后來她每一次瞧見夾竹桃開花,而且綻放得亮艷艷的,就要想起這事。
她在看報紙的時候,媽媽邊做菜邊說:“最近市政府在路邊種了好多葉子圓圓的樹,聽說那果實有毒?!?/p>
開始時她沒注意聽,只是對著手上的報紙“嗯”了一聲。媽媽繼續(xù)說下去:“李太太說,那果實長出來后,可以采回來,放在廚房地上,老鼠怕它的氣味,不會來呢!”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件事,終于忍不住問:“媽媽,那么院子里的那棵夾竹桃呢?”
“夾竹桃怎么啦?”媽媽倏地停下手上的刀,有點詫異地看她。
“那不是有毒的樹嗎?”她比媽媽更詫異,怎么媽媽那么緊張?
媽媽把臉轉(zhuǎn)向洗菜盆,手上又忙碌起來:“那花很漂亮。”
這便是理由了嗎?
夏曼瑜沒有追問。
雖然那疑問仍然存在,但她的心思不在這兒。
報紙上發(fā)表同事李克智寫的那篇報道,她更有興趣。
“畫筆下的精彩故事,現(xiàn)實中的動人愛情?!?/p>
一大版的報紙。介紹一對夫婦畫家的作品。夏曼瑜對圖畫并無深入的研究,但是由于職業(yè)是副刊記者,也曾經(jīng)訪問過一些畫家,因此她多少還是有點兒認(rèn)識的。
數(shù)張彩色照片都是畫家夫婦的近作,有幾張畫得比較現(xiàn)代的,從畫作底下的名字看,都是男畫家章正仁的油畫。女畫家何欣惠走的路線卻還是脫不出傳統(tǒng)窠臼的水墨畫。有數(shù)幅的構(gòu)圖雖也有些新意,但夏曼瑜向來對水墨畫沒有什么好感。
夏曼瑜不看那一大篇有關(guān)藝術(shù)作品的內(nèi)容介紹,反而對另一小幅畫了黑粗線框的,并配著畫家夫婦生活照片的報道更感興趣。
因為照片里的女人是坐在輪椅上的。
她一字一字地讀著排版搶眼的特寫。
“……如果這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對愛情存有質(zhì)疑的心的人時常在嘆息著說,好像真正的愛是已經(jīng)在世上消失了蹤影的恐龍。然而,看過《侏羅紀(jì)公園》的人都在幻想,也許有一天,恐龍仍然會出現(xiàn)。
“本國著名畫壇夫婦章正仁和何欣惠,令人贊賞的不只是他們各有風(fēng)格特色的藝術(shù)作品,更教人欽佩的是他們對愛情的執(zhí)著
“要是沒有正仁的照顧和支持,我沒有今天。”何欣惠將她的成就歸功于永遠(yuǎn)站在她身邊的丈夫章正仁。章正仁是她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也是她的靈感泉源。
“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只是有人照顧或者支持,才華占了最大因素。“章正仁不居功的謙虛,讓人見到他胸懷的寬闊。
眾人都說:初戀大多是失敗的?!斑@是由于人們往往不愿意對年輕時代自己的選擇負(fù)起責(zé)任。”章正仁說。他當(dāng)然有資格說這句話,他和何欣惠18歲開始談戀愛,兩個人都是初戀,都對人生、對前途充滿憧憬和美麗的幻想。年輕時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杰出的藝術(shù)家,嗜好興趣都相同的戀人,非常幸運(yùn)地一起考進(jìn)藝術(shù)學(xué)院。
章正仁和何欣惠快樂地一起上課下課。每天一道去找資料,一道去寫生。學(xué)校里的講師教授都看好他們的未來,預(yù)測他們將成為畫壇上最閃亮的兩顆星星。他們的奮斗和他們的愛情都令同學(xué)們欽佩和羨慕。
成功的路上充滿荊棘與失敗,甜美的愛情也一樣總要滲透了苦澀和酸楚。當(dāng)他們正在為準(zhǔn)備畢業(yè)典禮而興奮地忙著布置禮堂的時候,何欣惠卻遭到了意外。她不小心從梯子上跌下來!
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醒轉(zhuǎn)過來時,何欣惠已經(jīng)失去了她修長的雙腿。她成了一個殘廢的少女。
這個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使何欣惠沮喪、灰心。她每日以淚洗臉,并且從此不再畫畫,也逃避章正仁的愛情。
和一個坐在輪椅上過她的下半生的女人結(jié)婚,這種事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個難以接受的挑戰(zhàn)。章正仁卻在這個時候,讓人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是沒有逃避,是承擔(dān)責(zé)任,是不因受到阻擋受到困難而躲藏。章正仁沒有等到何欣惠出院,就向她求婚。
開始時何欣惠拒絕,她不能接受整個事實。她用黑色涂滿了自己的人生畫布。七彩繽紛曾幾何時變成她的夢,已經(jīng)過去而永遠(yuǎn)不再返回的一個華美的夢。
章正仁沒有氣餒,他買了戒指,套進(jìn)何欣惠的手指:“讓我來照顧你。”他們的生活是逍遙的、寫意的。一起畫畫,一起讀書,一起開畫展。章正仁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何欣惠是一個比別人更幸福的女人。
彩筆下的圖畫令人矚目,現(xiàn)實中的愛情更令人羨慕。
夏曼瑜吁了一口氣。放下報紙卻仍然望著報紙上的照片。
背景應(yīng)該是畫家夫婦的房子,布置得清雅細(xì)致。墻上掛滿兩個人的圖畫,大大小小都有,排列得很好看,沒有“滿”的感覺。何欣惠一臉滿足地坐在輪椅上,她的頭斜斜地倚在輪椅邊的章正仁胸前。章正仁也微笑著,但是那笑容讓夏曼瑜看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感覺上有點兒疲累的樣子。
辦公室里的冷氣太冷,夏曼瑜一進(jìn)來就給薄薄的白衣加了外套。
“克智,你那篇彩筆下的畫和現(xiàn)實中的愛情,寫得很吸引人呀!”她對坐在她前面的李克智說。
正在寫著稿件的李克智抬頭,雙手抱拳:“承蒙夸獎,不敢當(dāng)。”
說完又笑:“你已經(jīng)是第六個稱贊我這篇稿子寫得好的人了?!?/p>
“可見得我不是夸大呀!”夏曼瑜邊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邊說。
李克智并沒有讓興奮;中昏了頭腦,他接著說:“照我看,不是我寫得好,而是故事本身就很動人?!?/p>
沒等夏曼瑜開口,他又說:“說實在的,這個時代,哪還有那么好的男人?”
“這正是最吸引讀者的地方了。”李克智攤攤手,”尤其是女讀者,哈哈。
夏曼瑜想一想,問:“喂,他們兩夫婦,真是那么深情不渝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安恢览羁酥鞘怯X得自己受到侮辱,還是他認(rèn)為章正仁和何欣惠的愛情令人質(zhì)疑是一種不當(dāng)有的輕視。
“如果你看到他們兩個人相對看的眼神,還有章正仁對何欣惠的溫柔體貼,你都會感動呢!”李克智強(qiáng)調(diào)的口氣非常大聲。
“你們是在說這幾天在星星畫廊展出的那對夫婦畫家吧?”剛走進(jìn)來的吳娟玫手里拎著要趕下版的稿子大樣,問正在對話的他們。
“對?!崩羁酥钦f,“就是章正仁和何欣惠嘛?!?/p>
“噢?!眳蔷昝禂[擺手上的稿子大樣,“記者和讀者都對他們的愛情生活,更好奇過他們的藝術(shù)作品。”
“明天又有?”夏曼瑜問吳娟玫。
“是呀!”吳娟玫說,“大約是現(xiàn)代人再也沒有永恒的愛,所以對別人能夠堅持愛一生的故事,感覺特別強(qiáng)烈吧?!?/p>
“能夠堅持專一的愛已經(jīng)不容易了?!崩羁酥歉袊@著,“更何況,何欣惠還是個殘廢的人呢!”
吳娟玫懷疑地問:“一個正常的男人,守著一個殘廢的女人,幾十年來深情如故,真像電視連續(xù)劇唷!”
“所以,”李克智下結(jié)論,“大家都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家庭生活。”
“有點本末倒置吧?”夏曼瑜好笑。“到底這是畫展。還是愛情展?”
“說的也是?!眳蔷昝低庀穆さ目捶?,“我也被搞糊涂了。主編說下筆要強(qiáng)調(diào)他們的愛情,我們當(dāng)小編者的只好依言照辦?!?/p>
“是不是讓李克智渲染成功呢?”夏曼瑜眼睛斜斜地看著李克智。
“有什么關(guān)系?”李克智聳聳肩,“在這個永恒性的愛情已經(jīng)是雨后那稍縱即逝的彩虹的年代,宣揚(yáng)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愛。才能夠讓讀者眼睛一亮哩!”
“啊,也有道理?!眳蔷昝盗霾环€(wěn)定,風(fēng)一吹,她像棵小草,就傾向另一邊去了。
“剛剛說我對,現(xiàn)在又說李克智有道理。喂,娟玫,誰同你談愛,可要倒霉唷!”夏曼瑜揶揄她。
吳娟玫訕訕:“明明就是嘛,真正的愛是不后悔,是專一,是容忍一切,甚至心甘情愿地為對方的快樂而犧牲自己。那個男的那么偉大,難道不值得寫嗎?”
“我想,很多愛情里頭都是含有條件的?!毕穆ふf出自己的看法,“就算是犧牲,也是有原因的,不只是愛情這兩個字那么簡單。”
“你這樣說,也許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見過那對畫家夫婦,我認(rèn)為,他們的愛情真是與眾不同的。”李克智不反對夏曼瑜,但是他仍然為章正仁與何欣惠辯護(hù)。
“真叫人眼紅呢!”吳娟玫的眼神里,都是羨慕,“像這樣的愛情故事,太美麗了?!?/p>
“你不要太幼稚?!毕穆ぴ谝贿吚潇o地提醒吳娟玫,“美麗有時是包了一層漂亮的外殼而已?!?/p>
李克智懷疑地看著夏曼瑜:“曼瑜,為什么你不相信世上依舊有動人的愛情呢?”
“許多美好的神話都一個一個破滅了。包括嫦娥奔月的傳說,幾千年來我們都深信不疑,然后它不也在阿姆斯特朗一大步跨上月球時就馬上瓦解了嗎?”夏曼瑜像想起什么往事一般,眼神凄迷,“何況是不能讓人信服的愛情呢?”
吳娟玫張大嘴,跟著夏曼瑜的話問:“愛情是不能讓人信服的嗎?”
“曼瑜,其實如果你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作個訪問呀!”夏曼瑜對愛情的輕蔑態(tài)度,李克智才不放在心上,他只是不喜歡自己被人質(zhì)疑。
畫展的場地在市中心一個面積廣闊的熱鬧購物大廈里頭的三樓。
夏曼瑜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大約是時間關(guān)系,在里頭觀看的人并不多。她徐徐地走一圈,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人購買的貼著小紅圈的畫倒不少。大部分人選的是比較注重形象的寫實畫。
有數(shù)張頗大型而且相當(dāng)抽象的作品卻掛在角落處。夏曼瑜仔細(xì)地看。有一張是濃烈的色彩揮灑在黑黑的底色畫布上,數(shù)個充滿變異的人物造型,再加上燈光制造出來的效果,頗能教人觸目驚心。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去尋找貼在畫框邊的小卡片紙上看題目——《心之突變》。
畫家的心發(fā)生了變化,所以他眼中的人也就不同于真正的人形。
而心,為何突變?
生活里有無數(shù)的變數(shù),不能預(yù)測,想象不到,誰也掌握不了。所以,夏曼瑜對著畫冷笑,今日世界,誰又敢同誰說專一這回事呢?
畫者正是章正仁。
他就坐在墻下的一張長椅子上。
夏曼瑜一進(jìn)門就看見他了。他和照片一模一樣,雖然年紀(jì)不小,約有四十幾歲的人,眉目間,仍然可見年輕時的英挺俊朗。
鬢旁有些白發(fā),并沒讓他現(xiàn)衰老之態(tài)。反倒增添他的成熟男人風(fēng)韻。
章正仁也注意到一個白衣牛仔褲白襪白球鞋,拎著一個大背袋的女孩子,一直就在他的《心之突變》的畫前觀看不走。
沒有人肯花心思去看他的這幅畫。
他畫好后,連妻子何欣惠也皺眉:“你這是在畫什么呀?”
他沉默不語。
很多事還是放在心上最好。
然而,眼前就有一個女孩子,長得很好看的,對著他的畫,看得非常仔細(xì)。
章正仁的心里涌起一陣感動。
有一份溫暖在心里游移著。
他不相信這個年輕的小女孩能夠明白他意圖要表達(dá)的是什么,但是,至少她努力地嘗試要去了解他要說的是什么。
這么多年來,沒有一個人曾經(jīng)作出這份嘗試。
創(chuàng)作是寂寞的事,大家都那么說。但是,大家都說他:“只有你與眾不同,因為你有一個欣賞你的伴侶何欣惠?!?/p>
他什么話都不能說,于是大家都說他默認(rèn)了。
錯誤是他一手造成的,他還能說什么?
男男女女之間的恩怨情仇,并不是數(shù)學(xué)題目。解答數(shù)學(xué)題,答案只有一個,是什么就是什么,非常理性。而男女間的情情愛愛,是有時是不是,有時又是是,到底是還是不是,最后也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看著那個好看的白衣女孩,也許他應(yīng)當(dāng)走上前去,只要同她說一說話,便曉得她到底了解他多少。
可是,她了解他多少又怎么樣呢?
章正仁仍然坐在原處,他極想抽一根煙,室內(nèi)是禁煙的,于是他站起來。
夏曼瑜看著章正仁起來,她擔(dān)心他掉頭走了,便緩步朝他走去。
兩個人在一幅大畫的下邊碰面。
夏曼瑜清純的氣質(zhì)和一個當(dāng)年他認(rèn)識的人太相像了。
章正仁惘惘然地看著眼前這個秀麗的女孩,她從他的畫看到了他的心事嗎?要不然,為何他會看見她眼里的同情?
“你是章正仁先生?”她開口,非??隙?。
“是的?!闭抡氏矚g她清脆悅耳的聲音,聽過以后難忘的。
“我是晚報的記者?!毕穆みf了名片過去,“要來采訪你的。”
章正仁的笑容隱了去。
他原以為她細(xì)心地看畫,是在欣賞,原來是為了工作。
畫家的悲哀是不只要創(chuàng)作,同時也得搞宣傳,所以牽強(qiáng)的笑不得不馬上換成一副喜悅的臉孔:“啊,好的,我們找個地方坐吧。”
他把夏曼瑜帶到畫廊的隔鄰,那兒正好是間小咖啡廳。
夏曼瑜不曉得章正仁的心理變化,她正在猶豫著,是要同他談愛情還是創(chuàng)作呢?
她開口:“我喜歡你的《心之突變》?!?/p>
然后她看見章正仁的眼睛亮了起來:“你是第一個告訴我喜歡這幅畫的人?!?/p>
夏曼瑜從背袋里拿出簿子和筆:“也許你愿意談?wù)剟?chuàng)作這幅畫的過程。”
章正仁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問:“你不以為人心是一直在波動、一直在變化的嗎?”
夏曼瑜聳聳肩,不予置評。她的手忙碌記錄著。
卻沒聽到章正仁接下去說。
她抬頭看他,他正看著她。
“你真像一個人?!彼f。
夏曼瑜好奇了:“誰?”
“一個曾經(jīng)當(dāng)過我的模特兒的女孩子?!闭抡实目跉獠粺o懷念,“但她已經(jīng)出國去了。”
“你的作品里的人像都扭曲了,這需要模特兒嗎?”夏曼瑜想著剛剛看到的那幅畫,問。
“早期我的畫不是那樣抽象的?!闭抡蕪目诖锩鲆话鼰煟骸澳憬橐馕页闊焼?”
夏曼瑜做個請便的手勢。
“我畫了很多人像畫。”章正仁說,“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像與不像,是與不是,都沒有分別,是不是?”
夏曼瑜覺得這話有語病,如果真的沒有分別,那么就繼續(xù)畫有形象的畫,而不必把繪畫的主題換成抽象了呀。
她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記錄。
“畫畫的企圖是表達(dá)自己,有形無形都不過是一種方法?!闭抡实卣f。
他的煙抽得很厲害,一支接一支的。
夏曼瑜有點受不了,煙一直在裊裊上升著,她暗示:“你創(chuàng)作的時候抽煙嗎?煙給你靈感了嗎?”
章正仁直勾勾地看她,才說:“我不快樂的時候抽煙。”
她試探性地問:“一天幾根?”
“兩包吧!”章正仁輕描淡寫。
這表明他時常不快樂嗎?
那么那些報道都是假象?是章正仁做出來的戲?或者他現(xiàn)在才是在演戲呢?
夏曼瑜并不奇怪,人時常把假象當(dāng)真相,又將真相看成假的。
“創(chuàng)作時不抽煙。創(chuàng)作的時候,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發(fā)泄出來,已經(jīng)不需要香煙了。”章正仁又拉出新的一支煙。
夏曼瑜問了一個非常直接的問題:“章先生,你現(xiàn)在不快樂嗎?”
章正仁詫異地看著這個大膽的女孩,是誰允許她那么不假思索就提問的?然而她的坦白還是值得稱頌的,這個社會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肯講真話了。
“人生苦多于樂,古人早說過了。”章正仁避重就輕。
“你有名氣、有地位,有一個了解你,和你有共同嗜好的妻子,很多人在羨慕你呢!”夏曼瑜告訴他。
“表面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相信的嗎?”章正仁看著她笑?!爱吘鼓闶翘贻p了。”
他嘆氣,不知道是有了什么感觸。
夏曼瑜把話題轉(zhuǎn)開了去:“章先生,你可以告訴我,畫畫對于你來說,究竟是什么?有的畫家說,這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種滋潤劑,有的把畫畫當(dāng)成是一種成長的方式,你說呢?”
章正仁怔了許久,才問:“你要聽真話,還是門面話?”
夏曼瑜也想了一下,才說:“你還是告訴我可以寫進(jìn)訪問稿里頭,可以發(fā)表的話吧。”
章正仁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夏曼瑜毫無防備的心。他緩緩說道:“門面話我說得多了,因為我愛畫畫、因為我愛藝術(shù)因為我愛創(chuàng)作,畫畫是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等等都是假的,其實我只是在逃避現(xiàn)實時才畫畫?!?/p>
他大力吐著煙圈。
“生活充滿壓力、苦悶,沮喪、欺騙,我沒法逃離,只好去畫畫,我把自己躲進(jìn)圖畫里。”
夏曼瑜滿意地蓋上她的簿子,冷靜地說:“章先生,也許我們改天再聊吧,今天說的話,我都不會寫出來?!?/p>
然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章正仁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終于閉上眼睛:“我今天是怎么啦?”
下班回來推開大門,夏曼瑜張大嘴卻開不了聲。觸目驚心便是這么一回事了吧?
居然是一地殷紅的落英!
樹上才開的花,不過數(shù)個小時的美艷,就全都變成地上的花魂?
夏曼瑜讀過魯迅的小說《朝花夕拾》。早上無論多么燦爛絢麗的花,到了黃昏便萎靡地落了去。
一切以為可以安排的,到最后終究還是不能掌握。
她呆呆地對著僅剩余一兩點紅的花樹發(fā)怔。
地上濕漉漉的,夏曼瑜想起下午的暴風(fēng)雨。
凡是花,越是美麗的越禁不起風(fēng)吹雨打。
她走到廊下,正在脫鞋,聽到孩童的聲音在叫她:“阿姨?!?/p>
“小蘭,怎么會是你?”夏曼瑜不置信的原因是今天并不是學(xué)校假期,“你不必去上課嗎?”
“我媽媽帶我來的。”小蘭高興地說,“媽媽說今天不用去讀書?!?/p>
“哪里可以無緣無故缺課的?”夏曼瑜不滿姐姐曼琦的這種作風(fēng)。
小蘭這時又神秘地說:“阿姨,告訴你,我爸爸在外頭有了狐貍精。”
夏曼瑜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小蘭才六歲,什么都不懂,但是,口氣卻像個大人般,對狐貍精三個字說得兇惡怒憤。
她之所以會有這種態(tài)度,一定和曼琦有關(guān)。
“小蘭別亂說話。媽媽呢?”夏曼瑜放好鞋子,邊走進(jìn)屋里邊問。
“媽媽和婆婆在廚房里?!毙√m回答,“我要去院子里玩?!?/p>
“去吧?!毕穆ぞ嫠皠e開大門去街上,有很多車呀!”
“媽!媽!”夏曼瑜邊往廚房走,邊喚著。
“曼瑜。”曼琦眼眶紅腫地抬頭望著走進(jìn)來的妹妹。
夏曼瑜雖然已經(jīng)在小蘭口里得知是怎么一回事,卻還是問道:“怎么了?姐?!?/p>
媽媽在炒著菜,臉背著夏曼瑜,但是聲音卻悲傷而凄切:“小琦要離婚了。”
“啊!”夏曼瑜是真的驚怔住了。
姐夫?qū)O其民當(dāng)年追曼琦時,媽媽大力反對,她的理由是孫其民是獨生子。
“和你爸一樣,都被寵壞了。而且霸氣,要的東西不到手,是不死心的?!?/p>
“不會的?!毕穆粚O其民的甜言蜜語迷住了,“他對我那么好?!?/p>
媽媽嘆息:“你爸當(dāng)年不是對我更好?還沒結(jié)婚就買房子,放我的名字,說是一定要我當(dāng)他的妻子?!?/p>
這事她們姐妹倒是首次聽到。
“我感動于他的真誠,最后他不也再找別的女人?”
媽媽說著,淡淡的,倒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
夏曼琦不相信媽媽的預(yù)言:“其民不會的,你們不知道他對我有多么好的?!?/p>
是的,誰知道呢?
兩個人的事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明白。
“怎么會的?”夏曼瑜問題一出來,便曉得自己提了個蠢題目。
“還用說?!眿寢尠巡顺吹貌娌娌娴?,像是孫其民就在鍋里一樣。
“孫其民又犯病了,這一次,他說什么也不同那女人分手?!?/p>
是的,孫其民有外遇,這已經(jīng)不是新鮮的事了。結(jié)婚的第二年開始就在外頭交女朋友,讓夏曼琦知道,就大鬧一場。每回夏曼琦總要回娘家來住幾天,然后孫其民還是會來把她接回去。
發(fā)生了好幾次,到小蘭出生以后,孫其民做了爸爸,卻依然故我。他每回故態(tài)復(fù)萌,媽媽便老調(diào)重彈:“獨生子的毛病就是這樣,他們看中的,沒有不到手的,他們的愛情只有占有這兩個字?!?/p>
“媽媽,我心煩死了,你別再說這些了?!毕穆牭竭@些毫無助益的感慨更躁亂。
“也許過兩天他會來接姐姐的。”夏曼瑜聲音小小的,沒有信心。
媽媽把菜盛起來:“走,吃飯去?!?/p>
夏曼琦說話時鼻音濃濃的:“我已經(jīng)找律師去了。”
“有那么嚴(yán)重嗎?”夏曼瑜幫忙捧盤子。
“那個女人有了他的孩子,已經(jīng)生了,是個兒子?!毕穆а狼旋X地說。
“姐。”夏曼瑜怔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愛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所有的愛情,落實到紅塵中,都要起變化的嗎?
孫其民追夏曼琦的肉麻情書,夏曼瑜也讀過的,好像這一生一世都將為曼琦而活。曼琦的臉色是他生活上的指南針,而這些許下的諾言,難道都是騙人的?都是虛偽造假的嗎?
白紙黑字的信件還在,寫信的人卻已經(jīng)不愿意承認(rèn)那些文字是他寫下的。夏曼琦回答妹妹曼瑜的問題:“其民說年輕時誰沒有做過稚氣的事,誰沒說過愚昧的話?他叫我不要把過去提了又提,活在往昔的人是令人討厭的?!跋穆呎f,眼淚邊一滴滴淌落?!?/p>
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都可以像貝殼般,叫海浪一卷倏地就不見蹤跡。
夏曼瑜對愛情完全沒有信心。
她的爸爸早年為了別的女人,拋妻棄女。而她的姐夫?qū)O其民今天為了外邊的情婦,不理姐姐和小蘭。
時代不同了,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如此糾纏不清,誰還能對愛情這回事有永恒的指望?
夾竹桃又開花了。
它是沒有季節(jié)性的,每天都花開花落。小蘭轉(zhuǎn)到附近的小學(xué),夏曼琦親自帶她去上課。然后才去上班。她也找了一份小書記的工作。
憂郁好像在時間的流逝里漸漸消失。
夏曼瑜終于看見夏曼琦的臉孔開始恢復(fù)光彩。
“我的經(jīng)理對我非常好?!彼龑βふf,帶點惋惜,“可惜有了太太?!?/p>
“別做第三者?!甭ぞ嫠?,“制造婚外情是一種罪惡?!?/p>
“犯了這罪,需要進(jìn)監(jiān)牢嗎?”夏曼琦冷笑,問得非常尖銳。
夏曼瑜看著姐姐:“心里不好過吧?!?/p>
“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就算是婚外情,總不成是我一個人單獨制造得出來的吧?”
夏曼琦仍然說著不負(fù)責(zé)任的話。
夏曼瑜不敢懷疑自己的姐姐心理不平衡,但她不怕姐姐生氣,把話直說:“很多人在自己的家庭被破壞以后,就以破壞別人的家庭為樂。姐,你不會吧?”
夏曼琦沒有回答,她牽著小蘭的手漸漸走遠(yuǎn)了。
數(shù)天后,夏曼瑜看見有一輛大車子來載曼琦和小蘭,她再次提醒曼琦:“姐,你說過的,第三者是偷竄進(jìn)別人家里,偷吃東西的老鼠。”
“做一只快樂的老鼠,也不壞?!毕穆鶐c兒自暴自棄的神態(tài)。
“你別是在報復(fù)就好?!毕穆づf事重提。
“我早看透了?!毕穆粺o惆悵地說,“做人嘛,只要快樂就好了。”
“然而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夏曼瑜依舊在努力勸導(dǎo)。
夏曼琦的微笑浮在臉上,虛虛的:“為什么別人不和你同樣思想?我的婚姻破壞者,她的快樂還不是從我的痛苦中挖掘出來的?”
“你是在報復(fù)吧?”夏曼瑜重復(fù)。
“隨便你怎么說。”夏曼琦不放心上,“有個人關(guān)心的日子,比較實在。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選擇了?!?/p>
車子的喇叭聲大大地在院子外頭毫不顧忌地響起來。
“小瑜,我要上班了。小蘭,走,上學(xué)去?!?/p>
夏曼瑜看著姐姐和小蘭腳步輕快地往外走去。
地上有許多殘紅,都是樹上飄下來的。
媽媽時常在整理院子,但她從來不把這些落英掃掉。
夏曼瑜在花樹下站一會兒,媽媽拎著菜籃出來。
“這花,顏色真美?!毕穆ふf。
媽媽也看一下花,然后一邊回答一邊往門外走去,她的聲音變得不太清楚:“當(dāng)時,是你爸種的?!?/p>
夏曼瑜想一會兒,才明白媽媽說的是什么。她走進(jìn)屋里,找出皮包里的名片,猶豫很久,終于伸手拿起電話筒。
如怨如訴的樂曲,在整個室內(nèi)繚繞,來喝茶的客人不多,也許這時候還是上班時間的緣故。
夏曼瑜到達(dá)的時候,章正仁已經(jīng)坐在里邊的一個廂房了。
她剛進(jìn)門,就看到他站起來招呼她。
廂房不大,約是30方尺的空間,里頭的擺設(shè)非常簡單,一張矮幾子,沒有椅子,散放在地上有數(shù)個小墊子,像小枕頭般的。矮幾子上放著茶具和煮水的酒精爐,小小的玻璃水壺和茶葉等。
她坐在地上,有點心虛地低頭,看見矮幾上還有些照片和未上框的畫作,連忙問:“是你的新作品吧?”
“不?!闭抡蕯傞_畫布,“是舊作?!?/p>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側(cè)像。長發(fā),光滑的額,卷卷的睫毛,亮亮的眼睛,鼻子微翹,有一絲稚氣的天真,緊抿著的嘴卻透露出她的執(zhí)著性格。
“像你嗎?”章正仁問。
夏曼瑜并不以為:“她比較美?!?/p>
突然章正仁想也不想就說:“她是我最愛的人?!?/p>
夏曼瑜吃驚,怔怔地看著他。
她對他的坦誠非常意外。
“你的太太……”夏曼瑜開口,覺出自己的蠢笨,馬上住口。
“她……”章正仁的眼神竟然是充滿恨意的,“為了她……我的一生……我受夠了
章正仁的句子都不是完整的。是不是就像他的愛情故事?
他到底要說什么?
夏曼瑜在電話里說是要同他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要他帶作品來,但是他卻一句也不提創(chuàng)作。
“你在訪問時的一往情深,都是……”夏曼瑜不知道如何完成句子。都是假的?難道一切給人看的表象都是一個騙局?
“我曾經(jīng)愛過她。”章正仁說,然后解釋,“我是說何欣惠?!?/p>
夏曼瑜輕輕點頭,不插嘴,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她的才華有限,卻又不聽人勸,不吸收新的知識,只固執(zhí)地在傳統(tǒng)中繞圈子。那時我們快畢業(yè),我認(rèn)識了希莉,就是她?!闭抡手钢嫴忌系呐?。
夏曼瑜煮水,洗茶具,慢慢地一樣一樣在做著泡茶的工作,一邊靜靜地聽著畫家的戀愛故事。
“我瘋狂地迷戀她,希莉。其實她也是我們的同學(xué),只是沒有錢交學(xué)費(fèi),所以客串當(dāng)學(xué)院的人像模特兒。她……“章正仁又開了另一張畫布,是正面的全身像?!辈粌H只是美麗,她的才氣橫溢,畫非常特殊的油畫,與她聊天談畫,不自覺會受到她的吸引。她的魅力是那么強(qiáng)烈,我無法自拔,于是開始和何欣惠談到分手?!?/p>
這是老掉了牙的故事,根本比不上隨便一個今天上班女郎的愛情故事精彩,可是,夏曼瑜默默地沖著茶,一聲不出。
她倒茶,放一杯在章正仁面前,然后自己啜了一口。啊,是她喜歡喝的綠茶。
“何欣惠不相信,她認(rèn)為我只是一時迷惑,她認(rèn)為希莉吸引我的是她的妖臺艷麗。她不承認(rèn)希莉的才氣,更不相信我真正愛的人是希莉?!闭抡试匍_了另一張畫布,畫中人仍然是希莉,裸了一大半的背部,線條優(yōu)美。
夏曼瑜仿佛從畫筆的線條看見畫家濃烈的感情。尤其畫中人轉(zhuǎn)過頭來的眼神,像星子一樣的亮麗,那么流盼似真。
“為什么你又同何欣惠結(jié)婚?”夏曼瑜要知道真正原因。
“那天在布置畢業(yè)典禮的場地,何欣惠站在梯子上懸掛布簾子上我設(shè)計的彩字。我正好抬著一張桌子經(jīng)過,不知道為什么桌子腳竟勾到梯子,就那么一下,梯子倒下來,何欣惠就跌了下來……”章正仁的口氣有太多的后悔。
“原來如此?!毕穆そK算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了。
“我太不小心了,我是精神恍惚呀!”章正仁罵自己,“何欣惠不放我走,她要把和我同居的事告訴希莉。那個年代,同居還是一件不能讓人接受的事……”
愛情?原來這就是美麗愛情的背后。
這其實是她早已經(jīng)猜到的事實,但卻不是她想證實的。
“我不得不和何欣惠結(jié)婚,是我的不小心,我不得不負(fù)起這個責(zé)任?!闭抡实淖载?zé)和他的痛苦顯現(xiàn)在臉上。
“現(xiàn)在你們不是很幸福的一對嗎?”夏曼瑜試探性地問。
章正仁喝了一口茶,冷冷地笑起來:“幸福?”
夏曼瑜等著他給幸福下定義。
“后來,很多年以后,希莉出國再沒有回來。何欣惠告訴我,那天梯子的事,是她故意制造出來的,她故意不把梯子放好,所以一勾就倒了下來。”章正仁把整個事實說完。
夏曼瑜覺得自己的毛孔快豎立起來了。
人性是丑惡的,愛情因此就變得丑陋不堪。
章正仁的笑里有很多的無奈和蒼涼:“她知道我會負(fù)責(zé)任的,果然給她猜中了?!?/p>
“你就這樣……”夏曼瑜有點可憐他。
“不!”章正仁提高聲音,“我知道以后,每天畫畫,每天在畫室里,畫同一個女人,讓她看,看希莉一直都在我眼里,在我心里,在我的畫室里。”
夏曼瑜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這是什么樣的美滿婚姻?這是什么樣的幸福生活?這是什么樣的美麗愛情?
“茶冷了。”她說,然后倒掉,重新沏過另一壺。
吳娟玫手上拿著報紙的大樣進(jìn)來:“又是那一對太太殘廢的畫家夫婦聯(lián)展。老編又叫我突出他們的愛情和家庭生活。曼瑜,要看嗎?”
夏曼瑜在聽電話,作個搖頭的回答。
“姐,你罵過別人的呀,別人當(dāng)?shù)谌叩臅r候,你不是氣恨難休嗎?”
“是媽叫你給我打電話的吧?”夏曼琦輕飄飄地說:“小瑜。你也不小了,應(yīng)該明白愛情有時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
夏曼瑜不贊同這個論點:“不,姐,一切在乎你要不要而已?!?/p>
這個年頭,誰沒有機(jī)會談戀愛?誰沒有機(jī)會在婚外找新的愛情?不過是視乎個人的道德觀點罷了。
“我要,所以我答應(yīng)了他?!毕穆姓J(rèn)。
“那……那你是真的不回來了?”
夏曼琦已經(jīng)和她的經(jīng)理住在一塊兒了。
“就這樣?無名無分的?”夏曼瑜追問著。
“名分又是什么?多少有名無分的婚姻,維持著,痛苦地在一起,沒有一點快樂,然后又怎么樣?”夏曼琦冷笑了,“起碼我現(xiàn)在日子過得再好也沒有了。”
“……”夏曼瑜說不出話來。
“你……”夏曼琦嘆口氣才說:“小瑜,你不懂的,你完全不明白寂寞是怎么一回事?!?/p>
寂寞便可以是愛情的借口嗎?
夏曼瑜沉默地放下電話。
她想起媽媽一個人在花樹下看花的寂寞。
她想起無時無刻在等待入侵她的心中的寂寞。
每一個人都為了寂寞,于是,把愛情的種子隨便揮灑,花也就隨便綻開,盛開了的花喜歡在何時墜落,就何時飄散了去。
作者簡介:
朵拉,女,原名林月絲,祖籍福建惠安,出生于馬來西亞檳城?,F(xiàn)為馬來西亞華文作家協(xié)會理事、《南洋商報》等報刊專欄作家。曾受邀為大馬多家報紙雜志及美國紐約《世界日報》、臺灣《人間福報》撰寫副刊專欄。曾任大馬“棕櫚出版社”社長、《蕉風(fēng)》文學(xué)雙月刊執(zhí)行編輯、《清流》文學(xué)雙月刊執(zhí)行編輯。出版過短篇小說集、微型小說集、散文集、隨筆集、人物傳記等共30種。其中1種在中國大陸印行、7種在中國臺灣印行。曾獲國內(nèi)外多個文學(xué)獎項。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