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聲機”前冠以“1937年”修飾,透露敘事者“我(小雅)”是懷舊的,甚至透露些許浪漫的意味?!?937年”其實還將慘烈的南京大屠殺隱了在其中,“留聲機”意味著這個故事將由一位不幸中的幸存者陳述。小說中的三個人物是“我”、麻生、父親,在1937的南京——這部魔性統(tǒng)治的“留聲機”里面,發(fā)出過自己的聲音。小說中也確實有一部留聲機,放著一曲《雨夜花》。這首歌1934年在臺灣創(chuàng)作,由歌手純純演唱,歌詞本來寫的是一個女子被男友拋棄,淪落風塵遭踐踏,但其時日本侵略臺灣,詞曲暗合了人們無奈、哀怨的心聲,頗為風行。1937的那部留聲機放這首曲子,是可能的,盛可以這樣“特定”則頗有識見和意味?!队暌够ā肥沁@對男和女,以及眾多百姓當年命運的共同注腳。
小雅成長在一個有教養(yǎng)的家庭,父親是報館總編,頗為紳士。恰恰生長在文明有教養(yǎng)家庭的女性,反倒易滋生受虐傾向。此外,父親喜歡和女兒喝酒等等,這里面又含戀女情結的因素,而小雅同樣懷有戀父情結。所謂的“受虐傾向”“戀父情結”“戀女情結”,都是潛意識的,常態(tài)下是隱形。特定的環(huán)境,下意識的態(tài)度往往又起決定性作用。小雅以為父親被日本人殺死后,她穿上父親的長襖出門;當她被強奸,從小說中動用的詞句來看,她眼中的暴力具有美感;麻生把她送回家,阻止她自殺,于是她繼續(xù)受虐,被捆縛、灌食、禁閉……總之,父親缺席時,做了強奸犯的麻生占據父親的位置,麻生本為日本的青年藝術家,充滿力量且紳士,這讓她想起父親,尤其和麻生喝酒的時候。虐蒙羞后,小雅欲復仇、求死,均不得。只能接受暴力的傷害和暴力的拯救,心理被迫逆向轉變,同時潛意識的東西也左右了她。小說在表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可以說惟妙惟肖,寫出了人立體、復雜的心態(tài),寫出了人是如何站到自己對立面去的。
直到父親生還重現(xiàn),小雅抱著父親哭起來,但這時她已愛上麻生。這種情緒真實而復雜,尤其在生離死別的戰(zhàn)時,更顯真實和復雜。父親作為男人,對于麻生的存在則和女性小雅的感受,天壤之別。父親剛從日本人的一場屠殺中僥幸生還。即便他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面對女婿的時候也是有敵意的。打死麻生,父親一定堅信子彈是射向一個禽獸不如的侵略者。這就是作者筆下的“1937年”,處身于“1937年”,即便是不乏辨別能力的知識分子,曾經喜歡日本并送女兒東渡扶桑的父親,一個平民的他也拿起槍,殺死了自己的準女婿——盡管麻生此時是站在侵略者的對立面。他們全都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如果理智細想,麻生罪不至死,就算把他當作投降的士兵。1937年的南京被魔性占領,戰(zhàn)爭使人缺乏理智和細想的耐心。這就是戰(zhàn)爭,令人瘋狂,理性崩潰,殘酷,血淋淋。
但麻生和小雅的故事,肯定是小說展開的藝術虛構。實際上,日軍中可能有士兵和麻生一樣人性未泯,但未必會有麻生的行為,小說虛構放大了人性。盛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證實“麻生們”的結局:必死無疑。小說展開虛構,飛翔的同時,也正視現(xiàn)實。這就是盛可以筆下的戰(zhàn)爭,毫無退路,人性微茫而愈顯美輪美奐,通過戰(zhàn)爭的殘酷將其凸顯。小說虛構之妙,勘測人性,指向有效的可能,引發(fā)無盡之思。小雅被侵華日軍輪奸,是慘劇。盛可以將麻生之死也作為悲劇,這是見境界的。本身“愛仇敵”便見高境界,尤其放在南京大屠殺這種極端暴行的背景下來寫。情感的來龍去脈真實、本質真實、令人信服,極其檢驗小說家的筆力。
“我常想遇到一個像父親這樣的男人,不顧一切地愛他”。實際上愛還是有一定條件的。她曾用沉默應對麻生,麻生曾穿著軍裝謝罪“盛裝求死”,曾懺悔自己的罪孽,他意識到自己是戰(zhàn)爭游戲操縱者的游戲工具,侵略才是真正的魔鬼,直到“日本軍隊明天大撤退”,小雅才開口和麻生說話。麻生的懺悔、謝罪,不是面向小雅一個人的,而是面向小雅所屬的族群。這場戰(zhàn)爭中的小雅和麻生,都是被迫卷入,是受害者。當這種共同點生成,小雅才接受麻生。愛,是男女做出的雙向選擇。麻生對小雅的愛和拯救,也是來由充分的,來自麻生的懺悔,他對小雅的拯救同時也是他的自我救贖。盛可以筆下的愛里,包含的道德、懺悔、寬容、自救……是愛之美譽和愛之價值的完整體,即便在戰(zhàn)火和仇恨彌天的威壓下也不會更改絲毫。
李昌鵬,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