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桂成
摘要:詩言志被稱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摹仿說被視為西方文論的基石,它們雖然都是對文學藝術本質規(guī)律的探索和認識,但卻形成了不同的文論話語體系,使之在理論內涵、邏輯起點、對后世文學的影響上有著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形成的原因,與中西方不同的哲學土壤有很大的關系,即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主導思想是“天人合一”式,而西方哲學史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舊傳統(tǒng)是“主客二分”式。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強調物我相通、情景交融,甚至以情馭景,這使得人與外物的關系多為一種情感體驗;主客二分強調主體與客體的分離,這使得人與外物的關系多為一種知覺認識,所以西方文論認為文學應表現(xiàn)的是那個客觀世界。
關鍵詞:詩言志:摹仿;哲學分野
中圖分類號:I1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4-0062-04
所謂文論觀念,就是文學理論批評中,對于文學的最根本的看法,例如藝術與現(xiàn)實的關系等。它往往形成于其文論萌芽發(fā)展的早期,并對一個區(qū)域或民族文論的發(fā)展,起著奠基和決定的作用。宏觀地比較一下中西方傳統(tǒng)的文學藝術,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的抒情性文學比較發(fā)達,其抒情寫意的藝術功能也發(fā)揮得比較充分。而西方的敘事性文學及其敘事理論則較為繁榮。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很多,但最關鍵的是中西方在文學和文論的基本觀念上有著區(qū)別。中國與西方各有其不同的文化土壤,因而有著不同的文論觀念。中國自古以來就主張“詩言志”,而西方則從古希臘時起,就倡導“模仿說”。
一、詩言志:中國文論的濫觴
“詩言志”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學命題,被視為中國詩論的“開山綱領”。“詩言志”出自《尚書·堯典》,記載有中國古代傳說中“五帝”之一的舜談論音樂的話語,原文中有以下四句:“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彼拇笠馐牵娛怯脕肀磉_人的志向的;歌的旋律悠長舒緩,徐徐吟詠,以突出詩的意義;聲音的高低又配合著悠長的旋律:音律又調和著吟唱的歌聲。詩言志之所以能作為中國文論的基本觀念,除了它是中國文論的源起之外,還在于它在后世文論中一直得到尊崇與傳承,影響著中國文學和文論的發(fā)展路向。
自《尚書》始,先秦其它典籍中,也有類似表述。例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有“詩以言志”;《荀子·儒效篇》有“詩言是,其志也”;《莊子·天下篇》有“詩以道志”??鬃雍兔献与m未直言“詩言志”,但他們也在一些論述中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如孔子說:“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奔凑Z言要充分表達意志,文采要充分修飾語言的意思。
漢代的《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逼湟馑际?,詩是思想情感的體現(xiàn),藏于心中稱為志,形諸言稱為詩。情感激動于心便會形諸語言,語言不足于表達便會咨嗟嘆息,咨嗟嘆息不足以表達便會引聲長歌,引聲長歌不足以表達便會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它指出詩是詩人之志的載體,詩人作詩,是有志在心,受到情感的激發(fā),發(fā)言而為詩;這段話將“志”與“情”結合起來談,進一步闡明了詩的言志抒情的本質特征,并涉及與音樂、舞蹈的相互關系。
到了魏晉南北朝,許多作家或文論家為詩的言志抒情說作了各自的解說。陸機在《文賦》中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的概念,盡管這里未言及“志”,但他并不否認“詩言志”的主張。在《文賦》中他常將“情”、“志”并舉,其涵義往往相通。因此李善為《文賦》作注月:詩以言志。故日緣情。
唐宋時期,詩言志說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李商隱等人便以“言志”來糾正“緣情”之不足,提出了“屬詞之工,言志為最”的觀點。宋代袁燮、張戒、陸游,明代的吳寬等人都將“言志”視為“詩人之本意”。例如,宋代張戒論詩,主張詩以言志為本。他指出:“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后,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余事。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于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于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潘、陸以后,專意詠物,雕鐫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歲寒堂詩話》)張戒指出,因時代不同,有的詩人以詩言志,有的詩人以詩詠物,也有的詩人兼而有之,但是,言志應為作詩之本。
清代錢謙益、王土禎、袁枚、方東樹、紀昀等人也有所論述,都發(fā)揮了“詩言志”說。錢謙益說:“夫詩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奮于氣,而擊發(fā)于境,風識浪奔昏交湊之時也?!薄肮胖疄樵娬?,要歸于言志永言?!薄霸娧灾荆咀愣樯?,情萌而氣動焉?!?錢謙益《牧齋有學集》)。他特別強調了志“盈于情”、“志足而情生”,將“志”與“情”聯(lián)系起來考察,視主觀因素的“志”為內核。王士禎則借《文賦》中的話來表達詩言志說:
《尚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此千古詩之妙諦真詮也。故知志非言不行,言非詩不彰,祖諸此矣。何謂志?“石韞玉而山以輝,水懷珠而川以媚”是也;何謂言?“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詞也貴妍”是也:何謂詩?既“緣情而綺靡”,亦“體物而瀏亮”,“播芳蕤之馥馥,發(fā)青條之森森”是也。
總體來看,“詩言志”說自其產生以來,一直是中國詩歌理論的“綱領”,其它相關理論幾乎都是以其為基礎而衍生。同時,“詩言志”其自身的內涵也在不斷地豐富,其意義在不斷地延伸,從而使之免于成為一種僵化的理念,而像一條動脈貫穿于歷代詩歌肌體之中。
二、摹仿說:西方文論的源流
摹仿說最早起源于古希臘。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約公元前540年~前480年)否定了神創(chuàng)造世界的神話和傳說中女神創(chuàng)造文藝的思想,提出了藝術是對自然的摹仿的觀點,這是西方“摹仿說”的源起。后來,德謨克里特(Demokritos,約公元前460-前370)繼承和發(fā)展了赫拉克利特藝術摹仿自然的思想,強調摹仿是對自然事物機能的仿效,但停留在簡單和機械的摹仿這一表層上。他說:“在許多重要事情上,我們是摹仿禽獸,做禽獸的小學生的。從蜘蛛我們學會了織布和縫補;從燕子學會了造房子,從天鵝和黃鶯等歌唱的鳥學會了唱歌。”他用人善于摹仿的事實解釋了人類的許多活動,其中也包括了藝術活動。
較為系統(tǒng)提出“藝術是摹仿”理論的是柏拉圖。柏拉圖(Plato約公元前427-前347)認為,文學作品如戲劇、敘事詩是摹仿的。摹仿的情況有三種:一種是從頭到尾的摹仿。如悲劇與喜??;第二種是詩人自己的敘述,如合唱隊的頌詩:第三種是摹仿和敘述相結合,象荷馬的史詩。但是,無論什么事物都不可能是真實的摹仿,因為真實是存在于理念之中,而不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的,所以摹仿不可能直接來自理念,而是來自物質世界。而物質世界是理念的摹仿,那么,摹仿現(xiàn)實的物質世界便是對摹本的摹仿。因此,他認為文學藝術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批評了柏拉圖的理念摹仿理論,認為普遍性產生于個體,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不存在另一個理念世界,所以文學作品摹仿現(xiàn)實世界。他在美學專著《詩學》中的一開始就首先給藝術下定義:“史詩和悲劇、喜劇和酒神頌以及大部分雙管簫樂和豎琴樂——這一切實際上是摹仿,只是有三點差別,即摹仿所用的媒介不同,所取的對象不同,所采的方式不同?!笔聦嵣?,整個《詩學》就是以此為基礎而展開的,“悲劇”、“史詩”的概念實際上是對這一概念的演繹或者說具體化。同時,他論及詩的起源有兩個:“一般來說,詩的起源仿佛有兩個原因,都是出于人的天性。人從孩提的時候起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獸的分別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們最初的知識就是從摹仿得來的),人對于摹仿的作品總是感到快感。經驗證明了這樣一點:事物本身看上去盡管引起痛感,但惟妙惟肖的圖象看上去卻能引起我們的快感,例如尸首或是最可鄙的動物形象?!彪m然亞里士多德把文學藝術起源的原因歸結為兩個:摹仿和快感,但他又用摹仿的惟妙惟肖說明了快感的產生,因而根本原因在他那里其實就是摹仿。
賀拉斯發(fā)展了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所謂發(fā)展了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論是指賀拉斯并不否定亞里土多德的對現(xiàn)實的摹仿,除了現(xiàn)實摹仿外,賀拉斯主張向藝術摹仿。他認為古希臘已經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學藝術,與其別出心裁地寫一些人們所不知道的或不曾用過的題材,“不如把特洛伊的詩篇改編成戲劇。從公共的產業(yè)里,你是可以得到私人的權益的,只要懷不沿著眾人走俗了的道路前進,不把精力花在逐字逐句的死搬死譯上,不在摹仿的時候作繭自縛?!?/p>
中世紀時普洛提諾斯在他的《九章書》的第5卷中論述到摹仿問題。他認為自然界的事物本身是摹仿,這是柏拉圖的理念摹仿論,所以后人稱其為新柏拉圖主義者。但是,他又認為文學作品并不僅僅復制事物的外表,而且要追溯到自然的本源觀念。這里的說法超出了柏拉圖。柏拉圖只說文學作品是摹本的摹仿,而普洛提諾斯認為,文學作品不僅復制現(xiàn)實世界這個摹本,并且和絕對存在有關系,因為它要追溯到自然的本源觀念(the Ideas from which nature derives)。這個自然的本源觀念就是絕對存在,是理念。另外,普洛提諾斯認為,文學作品是美的造型者(molder),它能彌補自然造物的不足之處,因為文學作品不僅可以摹仿現(xiàn)實自然的美,而且作家可以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運用文學來彌補自然造型美的不足之處,這也是他對柏拉圖理論的超越。
文藝復興時代,西方又提出了“鏡子說”。達·芬奇、莎士比亞都先后宣稱藝術是反映客觀現(xiàn)實的鏡子。達·芬奇就說:“畫家的心應該象一面鏡子,永遠把它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攝進來,前面擺著多少事物,就攝取多少形象?!敝钡?8世紀末,摹仿說始終是西方文論的中心。浪漫主義興起之后,西方雖然有了表現(xiàn)說,但是摹仿說仍然占據重要地位。小說、戲劇等這樣一些以摹仿為主的文學藝術樣式,始終是西方文學藝術實踐的主流和主體。司湯達、巴爾扎克、狄更斯、果戈里、托爾斯泰等都強調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巴爾扎克在他的《人間喜劇·序言》中曾說,法國社會是歷史家,他自己好比歷史家的書記,來寫這部社會風俗史。列寧稱贊托爾斯泰的小說是“俄國革命的鏡子”,都是把藝術視為對生活的一種模仿。俄國的別林斯基和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是把藝術視為現(xiàn)實的一種復制,藝術的作用只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美,充當它的代替物,即“美是生活”。
摹仿說是西方文論的基石。自從古希臘時創(chuàng)立摹仿說以來,西方藝術一直沿著摹仿自然的線路發(fā)展,后來提出的鏡子說、再現(xiàn)說都是摹仿說的延伸和發(fā)展,摹仿說這一基本觀念始終沒變。甚至有學者認為,“所謂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區(qū)分,不過是摹仿事實與摹仿理想的區(qū)分;所謂現(xiàn)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區(qū)分。不過是摹仿事物的本質屬性與摹仿表面現(xiàn)象的區(qū)分”。
三、詩言志與摹仿說的哲學分野
“詩言志”與“摹仿說”分別是中西文論的主導觀念。它們雖然都是對文學藝術的本質規(guī)律的探索和認識,但卻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文論話語體系。不可否認的是,“詩言志”與“摹仿說”二者在理論內涵、邏輯起點、對后世文學的影響上有著巨大差異。
首先,從理論內涵上看,“詩言志”與摹仿說都是對文學藝術本質的解說,但“言志”說本于“心”,重寫意;“摹仿”說本于“物”,重寫實?!霸娧灾尽敝小爸尽钡暮x。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到了20世紀也是眾說紛紜。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源流》中認為,“詩言志”就是“言情”。朱自清在《詩言志辨》一文中指出,“志”屬志向,懷抱,“詩言志”就是抒發(fā)作者的志向、懷抱的。聞一多通過對古文物和古代文獻的縝密考證,認為“志”有三重含義:記憶、記錄和懷抱。后來有學者對前人的成果進行概括后說,“詩言志”應該有兩重含義:一是“詩歌(以及其他種類的文學藝術作品)可以承擔記錄社會生活的職責”。二是“詩歌乃是人類的思想、意愿、情感的表現(xiàn),是人的心靈世界的呈現(xiàn)”。摹仿說在其發(fā)展過程中,有時被看作對藝術本質的解說,有時被看作對藝術起源的解說。前者的意思是說,藝術最初是對現(xiàn)實的摹仿,現(xiàn)在仍然是對現(xiàn)實的摹仿,而后者則僅僅是強調藝術最初是對現(xiàn)實特別對自然的摹仿。摹仿作為藝術的共同本質,其核心問題并非如柏拉圖所說是“神力憑附”的結果,而是藝術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是人的本能和天性。摹仿不是傳達神意,而是人求知的欲望,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現(xiàn)實世界的本質并非存在于理念之中,而是存在于世界之中,因為現(xiàn)實世界是真實的。亞里土多德是摹仿說的集大成者,他認為一切藝術都是摹仿,只不過歷史是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詩是摹仿可能發(fā)生的事。
其次,從邏輯起點來看,“摹仿”說的重心在藝術的審美客體方面。亞里士多德說,藝術是對自然的摹仿,自然就是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摹仿要依賴客觀外物,是以再現(xiàn)客觀事物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存在狀態(tài)為歸宿的,它要求藝術再現(xiàn)的真實性、精確性和客觀性。亞里士多德不僅肯定了藝術的真實性,而且肯定藝術比現(xiàn)實世界更真實。因為藝術反映的是現(xiàn)實生活的本質和規(guī)律,更帶有必然性和普遍性。在藝術的真善美中,他更重視“真”,強調藝術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真實的反映和藝術的認識作用。中國的“詩言志”,它的邏輯起點在審美主體方面?!霸娧灾尽钡男睦砘A是“情動于中”,這是進入詩的狀態(tài)的重要前提。雖然詩人感情的激動離不開外物的融發(fā),但“物”已不是外在的大自然的物象,而是融注了詩人強烈的感情色彩,使之因詩人的感情與人格的投注而呈現(xiàn)出意象化的意味,或以心托物,或以情注物。我國古代的先賢們十分重視藝術的抒情言志作用。在他們心目中,藝術是主觀的、抒情的,猶如一盞藝術家的心靈之燈,藝術家用它去映照外部世界,感染外部事物。
再次,從后世影響上來看,“詩言志”與模仿說分別影響了中西各種文體文學的發(fā)展。模仿說因為強調“再現(xiàn)”的
手法,所以對西方的敘事文學如史詩、敘事詩、戲劇和長篇小說等方面的影響特別明顯,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從史詩來看,西方早在古希臘時就出現(xiàn)了《荷馬史詩》,后來又出現(xiàn)了英國的《貝奧武甫》、法國的《羅蘭之歌》、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等英雄史詩。而中國則以抒情詩見長(以漢民族文學而論),缺少西方那種規(guī)模宏大的長篇史詩。就戲劇而論,在西方,公元前五世紀希臘的戲劇就已很發(fā)達,而中國到了宋元時期才有戲劇,比西方落后一千多年。實際上,中國的戲曲是由有說有唱、曲白相間,由音樂伴奏的諸宮調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主要還是以歌詞文采和音樂曲調取得戲劇效果,它的基調主要是抒情而不是敘事的,與西方所說的戲劇是有很大不同的。西方戲劇受模仿理論影響,注重“形似”,在戲劇舞臺上則極力通過物質手段給觀眾造成真實的幻覺,追求“活生生的”生活形象,要求戲劇人物的語言和現(xiàn)實中的人物語言相吻合,并制造出人物活動的真實時空。而中國古代戲曲受“詩言志”說(即表現(xiàn)理論)的影響,更重神似。注意把握客觀對象的風骨、神韻,著意表現(xiàn)氣韻生動的意境美。當然,中西古代文論最早的兩種不同理論的區(qū)別及其對各自民族不同體裁文學的影響,這只是就主流而言,但并不絕對。在以模仿理論為主導的西方文學中也不乏有精彩的抒情之作,如古希臘薩福的抒情詩,中古時期法國的“普羅旺斯”抒情詩,但丁的《新生》,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彼特拉克的《歌集》等。同樣,在以“詩言志”說為主骨的中國詩歌中也有敘事詩甚至史詩的作品。
為什么中國與西方各自發(fā)展了“詩言志”和模仿說,文論觀念具有如此差異呢?這與中西方不同的哲學土壤有很大的關系,即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主導思想是“天人合一”式,而西方哲學史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舊傳統(tǒng)是“主客二分”式。中國哲學從孟子開始就主張?zhí)烊撕弦?,他認為天與人相通,人性乃“天之所與”,天道有道德意義,而人稟受天道,因此人性才是有道德意義的。老莊也是主張“天人合一”的。他們認為“道”是宇宙萬物之本根,人亦以“道”為本。孟子之以人倫道德原則為本根的“天人合一”說,至宋明道學而發(fā)展到了高峰。張載的“天人合一”說是宋代道學之開端。張載以后,逐漸分為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兩派。柏拉圖開西方主客二分思想之先河,他的理念論多“從認識論角度講理念是知識的目標。是‘真理,而不是意見的對象”。到了近代,笛卡爾明確地把主體與客體對立起來,以“主客二分”式為哲學主導原則。黑格爾則是近代哲學的“主客二分”思想之集大成者,他的“絕對精神”是主體與客體的最高統(tǒng)一。黑格爾以后,從主要方面來說,繼續(xù)沿著“主客二分”式思想前進的有費爾巴哈、馬克思等哲學家,當然也有許多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家則貶低以至反對“主客二分”式??傮w來看,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強調物我相通、情景交融。甚至以情馭景,這使得人與外物的關系多為一種情感體驗,所以中國文論認為文學所表現(xiàn)的不是那個外物,而是作家的主觀情志和情感體驗,“詩言志”觀念也便籍此而在中國文論中發(fā)展綿延。主客二分強調主體與客體的分離,這使得人與外物的關系多為一種知覺認識,所以西方文論認為文學應表現(xiàn)的是那個客觀世界,應是對客觀世界的再現(xiàn)(當然里面也不可避免地含有主觀認識),所以對客觀世界的逼真模仿便是文學的本質,這便是模仿說得以在西方文論中存在發(fā)展的原因。
不論古今中外,人性都是一樣的,都有側隱之心,羞惡之心與是非之心,都有七情六欲,都產生愛與恨的心理,都兼有低卑的欲望和高貴的情操,也“都具有執(zhí)著于現(xiàn)實和追求理想的本能”,所以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也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普世”原則的基礎。但是,由于地理環(huán)境、歷史背景、發(fā)展過程以及其他因素的不同,各個民族都有其各自的特性。中西方文化各自發(fā)展了這么悠久的歲月,自然會有開始時差之毫厘,而后相去千里的個別性,即所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中西方文論也是如此。言志與摹仿作為二者的源頭,都是對文學本質的解說和闡釋,卻各自發(fā)展成抒情與敘事的文學傳統(tǒng),這其中的緣由,確實值得令人深思。
責任編輯文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