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龍 王建雄
內(nèi)容提要 質(zhì)疑官方正史、偏愛野史雜記,是魯迅對待歷史的慣有態(tài)度,這是他追求歷史之“真”、追求歷史話語的現(xiàn)世關懷的體現(xiàn)。歷史話語是一種“權力話語”,魯迅對舊歷史傳統(tǒng)的懷疑、對新歷史標準的再造,是價值重估所需,也構成《故事新編》的精神底色。《故事新編》一方面通過鋪陳推演,呈現(xiàn)歷史話語的形成過程,抖落歷史書寫的奧秘,傳統(tǒng)歷史的書寫范式被質(zhì)疑、解構。另一方面,文本通過重寫上古神話,諸子傳說這些“存疑的歷史”,進入民族記憶的深處,以“文化思想史”的書寫姿態(tài)對其做出理性的還原,在根柢上對華夏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進行疏通清理。同時,文本在人物的選擇和事件的安排上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和用意:從“神話時代”到“英雄時代”再到“諸子時代”,《故事新編》梳理了人類認識、解釋和改造世界的各種方式;從“死后”到“冷遇”再到“逃遁”,小說集又從現(xiàn)代人的角度,對人類的理想國進行了批判性思考。這些都表現(xiàn)出魯迅的精神探尋與人生困惑。
關鍵詞 《故事新編》 歷史重估 文化態(tài)度 精神探尋
〔中圖分類號〕I210.9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5-0073-09おお
作為魯迅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小說集,《故事新編》頗有意味地選擇了“歷史事件”作為題材,進行“演義”:在《吶喊》和《彷徨》中,魯迅給我們展現(xiàn)的都是近現(xiàn)代中國的形形色色——不論人物,還是事件,都取材于身邊現(xiàn)實生活的“一手資料”;而《故事新編》則不同,雖然考據(jù)者們紛紛指出各種細節(jié)的現(xiàn)實來處,但無法否認的是,它已從前期的現(xiàn)實題材的描摹變?yōu)椤皻v史”事件的“重寫”。既然是重寫,必然伴隨著作者的選擇與建構,而在這些行為的背后,體現(xiàn)的是重寫者對其重寫對象的心理態(tài)度、情感傾向。
那么,理解《故事新編》的歷史文化態(tài)度,是我們解讀《故事新編》的一項基礎工作,是研究《故事新編》的一把重要鑰匙。同時,《故事新編》備受關注和頗受爭議的、時而宏大壯麗、慷慨激昂,時而又古今雜糅、油滑不恭的書寫筆調(diào),呈現(xiàn)出的也正是《故事新編》歷史文化態(tài)度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從魯迅對歷史的態(tài)度入手,把《故事新編》放入魯迅的整個思想體系和思維方式之中闡釋,《故事新編》研究中一些長期困擾我們的問題才能得到回答。
一、魯迅對歷史的鐘情與對歷史話語的不滿
中國歷來是一個重視歷史的國家,據(jù)說“中國‘歷史作家的層出不窮、連續(xù)不斷,實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110頁。從遠古到晚近,一整套體例嚴整的欽定官史和各路旁逸斜出的野史筆記,都顯示著這個古老民族歷史學的發(fā)達和對歷史濃厚的探究興趣?!敖裣Φ膶α⒑突パa,是貫串中國文化始終的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99頁。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心中,歷史從來就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國之利器。
近代以來,樸學日興,而浙東猶盛,“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⑨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523、1頁。從小就在這樣文化氛圍下長大的魯迅,對歷史可謂情有獨鐘,我們留心魯迅的閱讀史,會見到,他從六歲起便熟讀《鑒略》,并且直到去世前后,所購置的《四部叢書》正續(xù)編、《二十五史》還不斷送到,參見許廣平:《研究魯迅文學遺產(chǎn)的幾個問題》,《十年攜手共艱?!罚颖苯逃霭嫔?,2000年,第127頁。而在其學術上,走訪古跡、整理古籍、校對古碑,可見其在歷史考證上所用的功夫。
在創(chuàng)作上,他的“歷史情結”亦是到處閃現(xiàn):不用說在他的雜文中無數(shù)次的引史為證、古今對比,也不用說讓動物學專業(yè)出身的魏連殳當起了歷史教員(《孤獨者》);不用說安排高爾礎去女校教歷史,寫一篇《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而得大名;也不用說《阿Q正傳》的得名,就是來自對傳記體歷史書的戲仿;單就其成名作《狂人日記》而言,那“吃人”二字,也還是狂人半夜橫豎睡不著,從“歷史”的字縫里看出來的!
他曾直言“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但同時,他對中國的官方史書卻常含非議——“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魯迅:《忽然想到·四》,《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7頁。不難看出,魯迅對歷史的復雜態(tài)度:一方面,給予歷史本身以極高的期待;另一方面,對正統(tǒng)的歷史書寫(話語)又包含著強烈的懷疑。
歷史作為在過去的時空中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本身是可以作為獨立的客體被觀察研究,而對一歷史事件的解讀也可以(而且應當)存在著多元的價值判斷。然而,這只是純粹學理上的推論,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往往不可能實現(xiàn)。對歷史的體認一般建立在對“憑證”和“敘述”的考察之上,所謂“憑證”就是實地考察,閱讀原始材料甚至親歷歷史,而“敘述”就是通過對傳說的采集或史書文獻的閱讀認識過去所發(fā)生的事。詳見[意]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4-10頁。通過“憑證”來認識歷史,雖然接近歷史的真相,但是卻因為過于專業(yè)和極其個人化,而難以推廣。絕大多數(shù)的人們認識歷史,是通過聽他人的講述和閱讀歷史書籍來完成,這都是建立在他人的歷史敘述之上。
歷史書的編撰,實質(zhì)上是一種歷史話語的建構,而歷史話語就其自身屬性而言,是一種具有高度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權力話語”,它擔負著政權的合法性論證和建立族群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功能。對一套歷史話語的承認和修訂,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權力”的確認和維護,正如福柯所說“歷史,就是權力的話語,義務的話語,通過它,權力使人服從;它還是光輝的話語,通過它,權力蠱惑人,使人恐懼和固化”,[法]??拢骸侗仨毐Pl(wèi)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2頁。因而“人民在欺騙和壓制之下,失了力量,啞了聲音,至多也不過有幾句民謠?!煜掠械?,則庶人不議。就是秦始皇隋煬帝,他會自承無道么?百姓就只好永遠箝口結舌,相率被殺,被奴。這情形一直繼續(xù)下來,誰也忘記了開口,但也許不能開口。即以前清末年而論,大事件不可謂不多了……然而我們沒有一部像樣的歷史的著作,更不必說文學作品了”。魯迅:《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95-296頁。
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這樣一個主要依靠宗法禮俗維持運轉的國家,人們憑借過去的經(jīng)驗來行事——而不是如西方社會憑借現(xiàn)世的法律契約,“愈是經(jīng)過前代生活中證明有效的,也越值得保守。于是,‘言必堯舜,好古是生活的保障了”,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1頁?!皬膩砣绱恕薄⒓s定俗成的事,由此具有了先驗的合理性、正當性,“先王之道和前朝之事已經(jīng)是確認意義的一種標幟和依據(jù)”,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一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7頁。因此掌握主流歷史話語,運用其言說方式則顯得尤為重要。
同時欽定的歷史話語,通過對歷史事件的選取、剪裁、評價,已將其價值標準彌散在了整個歷史體系的方方面面,正所謂“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⑨原本屬于主觀層面的歷史闡釋逐步成為客觀的歷史“知識”,并以“常識”的面目,沉淀在人們的思想中。因此一個時期內(nèi),受到權力承認的“歷史”只有唯一的一個,不符合口徑的歷史言語,或被查禁,或被定義為野史,以其不可確定性,被排除在“正統(tǒng)”的知識系譜之外。在長期的、單一的歷史話語的灌輸下,人們的思維無法跳出既定的邏輯,便自覺不自覺的維護著“從來如此”的社會秩序,將其視作理所當然。
但在魯迅那里,剛過去不久的清朝文字獄、《欽定四庫全書》的編撰早已“落實”了他對官方歷史話語的不信任感,欽定后的《四庫全書》“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nèi)容”,使后來者“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也曾經(jīng)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魯迅:《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86頁。傳統(tǒng)史書也早就褪去了神圣的光環(huán),而成為了需要重估的對象。
對既存的歷史話語的審視,其潛臺詞在于對整個社會價值體系的重估;一切價值重估就是來自對舊的歷史傳統(tǒng)的懷疑、新的歷史標準的再造,兩者互為表里、共同匯入了“五四”思潮的洪流之中。在睜開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親身體驗了與傳統(tǒng)不同的思維方式之后,那“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的歷史書里,滿本的“吃人”躍入眼簾,那一刻,我們可以想見,“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心中的巨大震撼。充滿褒揚溢美、歌功頌德的歷史話語,掩蓋不住“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的循環(huán),掩蓋不了作為歷史的小數(shù)——個體的、有思想的“人”被吞噬的慘劇,魯迅讀史書,得到的不是“四千余年古國古”的榮耀,而是“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④魯迅:《這個和那個》,《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49、148頁。的焦慮。
“筆只拿在或一類人的手里,寫出來的東西總不免于蹊蹺”,魯迅:《〈俄羅斯童話〉小引》,《魯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42頁。因而不同的聲音就顯得尤為珍貴。魯迅不得不將其了解中國歷史的真面目的希望,轉向作為一種邊緣話語的野史軼聞,畢竟它們的存在使歷史話語的“復數(shù)形式”成為可能?!耙笆泛碗s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④正史因為在史料占有上具有優(yōu)越性,從而敘事人自負地表現(xiàn)一副全知全能的姿態(tài),而在倫理指向上是主流話語的“幫忙”或“幫閑”,從而敘事人又自覺地為歷史的勝利者做“客觀公正”的見證人,那充滿說教和偽善的腔調(diào),讓人變得世故老成。
野史雜記可以全然不顧這些,作為個人創(chuàng)作的歷史,它們的記錄則真實實在得多,它們的筆意則自由個性得多,它們的口吻亦平易近人得多,這和以堅持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的魯迅具有自然的親近感,或者也可以這樣認為,與其說魯迅對蕪雜參差的野史雜記的偏愛,不如說是魯迅對歷史之“真”的偏愛、對歷史話語的現(xiàn)世關懷的偏愛以及在歷史洪流中的“人的個性”的偏愛。
總而言之,魯迅鐘情于歷史,卻不滿于傳統(tǒng)歷史話語,這是《故事新編》的精神底色。
二、《故事新編》對歷史“修辭”的借用び攵浴靶藪恰卑旅畹慕沂
在《故事新編》中,魯迅對歷史話語的審視思考顯示出更加集中、更加深化的態(tài)勢。在《故事新編》中,他已不是雜文式的直接揭露,明指要害,而是通過鋪陳推演,將歷史話語的形成過程呈現(xiàn)了出來,抖落出歷史書寫的奧秘。
在《補天》中,共工氏為了和顓頊爭帝位而撞不周山,折斷天柱后,都來找女媧告狀。
共工一方說:
“嗚呼,天降喪。”那一個便凄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討,戰(zhàn)于郊,天不祐德,我?guī)煼醋?,……?/p>
……
“我?guī)煼醋撸液箅家载适子|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我后亦殂落。嗚呼,是實惟”
顓頊一方則說:
“人心不古,康回實有豕心,覷天位,我后躬行天討,戰(zhàn)于郊,天實祐德,我?guī)煿?zhàn)無敵,殛康回于不周之山?!?/p>
這是在中國傳統(tǒng)史書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語句,不論一場戰(zhàn)爭是輸是贏,都會敘述過程、總結原因,但是《故事新編》與史書不同的是,通常情況下,歷史都是由勝利者事后書寫的,戰(zhàn)爭兩方的聲音不會同時出現(xiàn),規(guī)定歷史方向的角度只有一種。
但是魯迅給我們看的卻是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闡釋。我們看到雙方爭論的焦點膠著在對戰(zhàn)爭的正義性、權力的合法性——“德”的爭奪上:兩方都是在“躬行天討”而指責對方的“不道”、“有豕心”,至于結果,敗者則埋怨“天不祐德”,勝者則炫耀“天實祐德”。雙方都想占據(jù)歷史的正當性,成為歷史命運(“天”)的選民,沒有人去反省戰(zhàn)爭帶來的災難,也沒有人愿意補救戰(zhàn)爭帶來的破壞(甚至還在后來女媧補天的過程中去傷害她),戰(zhàn)爭的雙方樂此不疲地玩著文字游戲,掩蓋他們對權力的貪欲,混亂著人們的視聽,“夠了夠了,又是這一套”(女媧語)。共工方和顓頊方的這次對話史書上不曾有過記載,但是這些對話的內(nèi)容在史書中,大概魯迅是經(jīng)常見到的,他有意將這兩套形式不同、本質(zhì)一樣的話語并列呈現(xiàn),讓他們當面對質(zhì),無疑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嘲諷。
而在《采薇》中,不但歷史事件的價值是模糊的,就連歷史本身也是不能確定的。武王伐紂用的是“恭行天罰”的名義,一副順歷史潮流而動的腔調(diào),但面對叔齊“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的責問,不得不用武力將他們趕走,無法解決同一個歷史邏輯的悖論。與此同時,戰(zhàn)爭過程本身的撲朔迷離更加撼動了歷史一貫標榜的真實性——“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zhàn),殺得他們尸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樣;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并沒有戰(zhàn),一望見姜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回轉身,反替武王開路了”,“血流漂杵”說來自《尚書·武成》,“殷兵反戈”說則來自《史記·周本紀》,同為正史,卻有諸多矛盾。
而小說中的民眾們,似乎早就習慣了這套虛偽和空洞的話語?!绊樚鞈獣r”的歷史朝向只是一個強權者的“名分”。叔齊的反詰如同指出了“皇帝的新衣”,倒使得“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呆了”,不但如此,連強盜頭子“華山大王小窮奇”也學會了“遵先王遺教”,要“恭行天搜”了。而對“略有不同”的“戰(zhàn)爭過程”,也沒人愿意考證,只有“鹿臺的寶貝”和“巨橋的白米”證明戰(zhàn)爭的結果,只有“皇帝的頭”“女人的腳”做奇趣的談資,大家安心的吃著“太平飯”了。
歷史上的“先王遺教”,不是作為一種內(nèi)在的行為準則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外在的名號和可被利用的工具而存在,而歷史是否真為“歷史”也已不重要,逝去之事的真與偽,休要干涉現(xiàn)世的太平無事。因而民眾們都自覺地做起了“做戲的虛無黨”,魯迅:《馬上支日記》,《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6頁。不會真的去計較孰是孰非,更不會產(chǎn)生觸及靈魂的道德感。但是,魯迅筆下的這兩兄弟卻無意間掉入了這“名號”和“工具”的怪圈,按照這歷史“傳統(tǒng)”邏輯行事,成了歷史話語的犧牲品。
在《出關》中,魯迅表現(xiàn)得更是深入。在這篇小說中,研究“六經(jīng)”已經(jīng)“很長久了”,“夠熟透了”的孔子,卻不被主子們接納,很是懊惱。請教于老子,文中老子這樣說“六經(jīng)這玩藝兒,只是先王的陳跡呀。那里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聽了這番話“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果然三個月后,孔子便“想通了一點”,老子知道孔子以后將會得勢,且不見容于他,于是出關。
孔子拜見老子這個情節(jié)來自《莊子·胠篋》,莊周對當時歷史政治話語的虛偽,常常是刻薄而一語中的的,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第256頁。看來,魯迅是十分欣賞莊周的判斷的,在老子口中,“六經(jīng)”不過是“玩藝兒”,而且就如同“鞋”不是“跡”一樣,“六經(jīng)”亦不是先王真實的言行歷史,假如真的去推行,那當然是要碰釘子的。老子本意是要指明這套話語的不真實性,但是對于專營功利的孔子來說這恰是一條出路,先王遺教就不再是須要踐行的信仰,而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老子也自察受到了顧忌,“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于是出走流沙,這成了“出關”的直接原因。
就這樣,魯迅悄然揭開了歷史書寫的神秘面紗,揭示了這套話語精心妝點掩飾的秘密。歷史的敘述作為一種“修辭”的一面豁然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通常,我們認為的“修辭”是指“修飾文字詞句,運用各種表現(xiàn)方式,使語言表達得準確鮮明而生動有力”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532頁。的一種行為,仿佛修辭的運用和文學審美有關,但是如果從最初的動機上來講,修辭要完成的是“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功能”。[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學》,羅念生譯,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24頁。正因如此,修辭“常意味著設計、虛假甚至謊言”。[英]羅吉·福勒:《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詞典》,袁德成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1頁。這種修辭性便隱藏在歷史話語的組織和傳播之中,甚至可以反過來說,歷史敘事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修辭”。
歷史當然自稱是以其“實在性”為基礎的,這似乎是歷史書寫的先決條件,但同樣它也無法否認,它以“敘事性散文話語形式中的一種言辭結構”的形式存在。這使歷史作品帶上了“不可避免的詩學本質(zhì)”:通過選取一定數(shù)量的材料、運用某種理論概念,再用特定的敘述結構組合,歷史作品不斷地從逝去的“事件”中,抽象出“事實”,用以判斷事件,以告訴讀者“實際發(fā)生了什么”。同時說服我們?nèi)ハ嘈拧笆聦崱钡摹罢鎸嵉囊饬x”(而不去考慮“意義的真實”)。歷史話語作為一種“修辭”,不但生產(chǎn)著“事實”而且生產(chǎn)著“意義”。[美]海登·懷特:《元史學: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3頁。
雖然魯迅對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雖然在對古籍??钡某煽冎校斞敢脖憩F(xiàn)出了其深厚的文獻收集整理的功底,但魯迅并非(也無意于)做一個歷史學者。與其說他關注歷史事件本身的真?zhèn)?,不如說他更關注歷史背后的民族靈魂;與其讓他長坐書齋、“翻著古書,四周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⑤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54頁。不如讓他蕩開文學的想象,在歷史中選取具“事件性”的片段,表達他對人間世相的別樣思考。
既然“歷史話語”是一種修辭方式,那么就意味著我們可以而且有必要抹掉歷史話語的神圣光環(huán),去成為歷史的敘述者和歷史價值的賦予者。借歷史話語的“修辭”特性為我所用,便可以在現(xiàn)有的“事件”中生產(chǎn)出新的“事實”和“意義”,在新的“歷史話語”中實現(xiàn)對舊有價值的重估和對新生價值的彰顯。
同時,長期以來,魯迅對傳統(tǒng)歷史話語累積了諸多不信任。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故事新編》中透露出的對幾千年來歷史書寫范式的質(zhì)疑與解構,而一方面又注定了《故事新編》不會是一副中規(guī)中矩的“歷史小說”(“教授小說”)的模樣——“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⑤而《故事新編》作為小說體裁,又天然地賦予了這“油滑”以合法性,不必為“歷史”所牽制,從而更自由、便捷地體現(xiàn)了魯迅的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與對歷史嚴肅的理性思考。
三、“文化思想史”的文學書寫與っ褡寮且淶睦硇曰乖
魯迅選擇歷史、新編故事,具有強烈的目的性和指向性,那么在《故事新編》中魯迅摘取時間長河中的哪一段歷史,對歷史又有怎樣提煉的呢?魯迅說《故事新編》是“神話、傳說和史實的演義”,魯迅:《〈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69頁。依據(jù)我們現(xiàn)代人的學科觀念,很難接受那些神話和傳說是“歷史”。但是,書寫這“存疑的歷史”卻正是《故事新編》表現(xiàn)出的對歷史文化的又一獨特態(tài)度。
《故事新編》所取材的“神話、傳說和史實”,如果以“編年史”學家的眼光看來,說它們是“歷史”,肯定是“不可靠”的。就神話傳說而言,神跡神力的不可驗證性已經(jīng)決定了它們首先就被排除在了“理性”和“實用”之外。“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4頁。而諸子逸事等“史實”,雖然各種文獻有所記載,但年代已久遠,多成了孤證,且多寓言托物以言志,分不清真假,如《莊子》者,“著書十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74頁。似乎不可察,也毋需察。
這樣一來,它們雖然口耳相傳了數(shù)千年,但終究是姑妄聽之的東西。當我們反思為什么一開始將《故事新編》定義為“歷史題材小說”而為人們所默許時,會發(fā)現(xiàn)《故事新編》所具有的歷史維度,首先指的是小說集本身的創(chuàng)作基礎:魯迅寫作《故事新編》是在歷史文獻中取材,而不是如同《吶喊》《彷徨》那樣對新近生活的寫實與創(chuàng)造,因而對“先在的”文本具有依附性和重寫性,而更重要的是,神話傳說,諸子逸事雖荒誕失考,但作為一種口耳相傳的文化經(jīng)驗,早已經(jīng)匯入了我們的民族記憶,而且起著比官家正史更為廣泛更為深刻的作用,成為了一個民族“思想史”、“文化史”的一部分,故而也是歷史話語的重要組成。
神話和傳說作為歷史文本,它們一方面包涵了歷史的作用,另一方面還具有某種“超越”的特性。在魯迅看來,“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之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②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9、20、19頁。而“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于人性,凡所敘述,今謂之傳說”,②“由此再演進,則正事歸為史;逸事即變成小說?!濒斞福骸吨袊≌f的歷史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12頁??梢娚裨?、傳說一方面肩負著原始初民“解釋”世界的作用,成為歷史的濫觴,一方面,又是民族思想史上的“活化石”,“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④在這種語境下,神話和傳說是作為一個民族的原始形態(tài)的宗教、哲學和美學文本而存在的,它們體現(xiàn)的是一個民族思維和文化起源。
而《故事新編》中的史實,則多是以儒、道、墨、法等先秦諸子為選擇對象,作為中國思想特有的文化符碼的代表,他們生存在“道術將為天下裂”陳鼓應著譯:《莊子今注今譯》(下),中華書局,1959年,第856頁。春秋戰(zhàn)國,以政治上的戰(zhàn)亂和思想上的多元著稱,而據(jù)說此時世界正處在所謂的“軸心時代”,“正是在那個年代,才形成我們與之共同生活的這個‘人?!欠驳氖录技邪l(fā)生在這個時期”,“這個時代產(chǎn)生了我們至今仍在其中思想的基本范疇,創(chuàng)造了人們至今仍賴以生活的世界宗教”,[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智慧之路》,柯錦華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年,第68-70頁。魯迅將視線投向那個時代,無疑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還原原初時期的民族記憶,表現(xiàn)他對那個時代看法的文化訴求。
同時,如果我們回歸當時的社會歷史語境,這種對神話時代和諸子時代的重新發(fā)掘,也是近代思潮的一重要部分。馮友蘭將中國哲學分為“子學時代”和“經(jīng)學時代”,董仲舒“獨尊儒術”之時,便是這兩個時代分野之始。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漢代之后便是儒家經(jīng)學,獨占思想界主流話語的時期,對諸子百家之學的研究遭到邊緣化。而至清末,乾嘉學派考據(jù)之學的推動和知識分子對宋明理學的反撥,出現(xiàn)了諸子學的復興,“光緒以來,學人尤喜治周秦諸子”。張之洞:《勸學篇·宗經(jīng)第五》,轉引自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508頁。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學術思想、商業(yè)軍事大規(guī)模入侵。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的危機,早先對宇宙人間的解釋遭到了挑戰(zhàn)。
在新的時代文化背景下,諸子之學得到復興,重新又回到中國思想界,成為知識分子熱議的話題。對這一過程的論述可詳見葛兆光著《中國思想史》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94-511頁。魯迅對這段曾經(jīng)被邊緣化的“歷史”給以充分關注和這個大環(huán)境也緊密相關:不僅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等對神話、諸子多有涉及,而且章太炎的學術論文《諸子學略說》也直接影響到了《出關》的創(chuàng)作。見魯迅《〈出關〉的關》,《魯迅全集》,《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39頁。因而《故事新編》以神話諸子為重寫對象,是魯迅個人的選擇,也有時代風氣的影響。
《故事新編》的寫作歷程雖然漫長,而且最后幾篇的創(chuàng)作因發(fā)表、出版等因素的影響稍顯倉促,但我們?nèi)钥吹叫≌f集在人物的選擇和事件的安排上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和用意,編入集子的時候,目錄順序不是按發(fā)表時間排列,而將原本寫作時間靠后的《理水》(1935)、《采薇》(1935)放到了《奔月》(1926)和《鑄劍》(1926)之間,因此八篇小說在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上構成了“神話時代”(《補天》)——“英雄時代”(從《奔月》到《鑄劍》)——“諸子時代”(《出關》《非攻》《起死》)的序列,在其嬗變和傳承中,作者發(fā)掘集體記憶,審視民族心理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指向性得以顯現(xiàn)。
“神話時代”的《補天》講述的是一個關于“發(fā)生”的事件。那時的魯迅是“很認真的”,“取了茀羅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的緣起”。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53頁。在《補天》中,人被解釋成“偶然”的產(chǎn)物——“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女媧用來排遣“無聊”而無意中揉捏出來的作品。若在佛洛依德看來女媧的“懊惱”、“無聊”便是“力比多”得不到釋放的表現(xiàn),而作為作品(藝術品)、通過一種“游戲”的行為被造出的“人”,是性欲望張揚的結果,同時“性”在精神分析學派更有形而上的意味,它象征了生的欲望,是生命力的表現(xiàn),是人之為“人”最本質(zhì)的力量。
“人”誕生于性,卻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后,使“性”帶上了倫理色彩,成為了禁忌。女媧的作品們都“包了身子”,且指責人的創(chuàng)造者“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個人的原始的“生命的欲望”與社會的后天的“文明的壓抑”產(chǎn)生巨大的沖突碰撞。同時,《補天》中進入“文明社會”的人,不但沒能繼續(xù)“創(chuàng)造”,還因物欲的貪婪而相互殺戮、肆意破壞,這就成了“補天”的緣起,女媧衰竭的先聲。
魯迅說《補天》作意于描寫“性的發(fā)動和創(chuàng)造,以至衰亡”,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27頁。也即是寫個人性的原始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天然的發(fā)生、展現(xiàn),而又在世俗世界的壓抑、破壞下喪失的過程?!靶浴钡膲阂终俏拿鞯拈_始。魯迅以女媧傳說做為《故事新編》的開篇,意味著文明批判的開始。
在“神”的時代消失了之后,魯迅開始描寫“半神”和“奇人”,開始了“英雄”的時代。“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于人性,凡所敘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0頁。《奔月》《理水》《采薇》《鑄劍》的主人公:后羿、大禹,伯夷、叔齊,眉間尺、宴之傲者,在源文本的語境中分別是神勇、實才、忠義和俠義等美德的化身。
先民在塑造他們時,下意識地將他們平面化、符號化,而他們所代表的這些美德具有先驗的正確性。魯迅一方面從思想的高度,用一種崇高的筆調(diào),肯定他們支撐起了一個民族精神世界,他們執(zhí)著于信念,敢于實踐,敢于抗爭,敢于殉道;另一方面又從現(xiàn)世的角度,表現(xiàn)出他們生存的艱難:神勇者遭遇遺棄和背叛;實才者遭遇“證偽”,最后被同化;忠義者最終生命、名譽兩失;俠義者終于與暴戾者同葬,歆享著順民們的忠憤淚水。
這些“英雄”在世間或者見棄,或者妥協(xié),或者死去。魯迅并非要否定這些上古就流傳下來的美德在倫理上的正義性,而是重新思考它們在現(xiàn)實中的可能性。當人們認為只要擁有美德,就足以為當世之英雄、為后世所頌揚時,我們卻不曾想過傳說中的“英雄”們將如何掙扎于塵世,先驅者又如何才能得到理解?作家指出了問題,但并不需要給出答案。
“英雄時代”的人們有著單純單一的價值標準,這也符合天下共主的社會結構(三皇五帝時期)的要求。而進入群王并起,問鼎逐鹿的七雄五霸時期,君王不再是不可冒犯、不可代替的,以弒君為主題的《鑄劍》,宣告了《故事新編》中英雄時代的結束。當單一的價值倫理再也無法統(tǒng)治人們的心靈時,充滿半神色彩的“英雄”的地位也將被從事理性思考的人取代,人格的重要性取代了神格,學說思想成了治國利器,以思想并立為特征的諸子時代到來。
老子、孔子、墨子、莊子成為了魯迅的新編對象。面對這些中國思想的源頭,魯迅依舊把他們放歸世相,按照他們的邏輯行事,卻顯現(xiàn)出他們思想中內(nèi)在的悖論:老子尚柔,認為可以以弱勝強、以柔勝剛,但是依舊繞不過孔子的強勢而出關,以言語為思想的“陳跡”,卻逃不過關尹喜的強令,留下玄之又玄的五千言;墨子的確深得魯迅喜愛,但是終于“治于神者,眾人不知其功”,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65頁。而且隱約還預示著門徒中最終“真老實的逐漸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俠”(如曹公子等);宣揚“方生方死”的“相對論”的莊子,更是要動用世俗力量來解決其哲學的后果。
在這些二難之境中,高妙的哲學深思總要在現(xiàn)實中碰壁。諸子百家各自創(chuàng)造出了解釋世界、重整秩序的不同范式,自信地在各諸侯之間縱橫游說,而后世將之言論奉為經(jīng)典,匯入對民族歷史的解釋與指導之中,確信其真理性和有效性;近代的革命志士亦興奮于可以重啟一個新的宇宙解釋方式,來抗衡官定的和外來的思想。魯迅卻通過種種文學想象的演繹,對諸子時代的思想家們發(fā)出冷靜地拷問:當天馬行空的神思遇到衣食住行的現(xiàn)實,知識者們又如何實現(xiàn)他們理論上的“理想國”?
進入民族記憶的深處,以“文化思想史”的書寫姿態(tài),演義神話、傳說和史實,表現(xiàn)魯迅的精神探尋與人生困惑?!豆适滦戮帯穼v史文化不僅僅是冷冰冰的考察,而是賦予其真實與活力,對“文化思想史”做出理性的還原,在根柢里為華夏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做一個疏通、清理。
四、相似題材的復現(xiàn)與立足現(xiàn)代問題的重寫
如果我們按照《故事新編》文本的主要內(nèi)容去打量小說的題目,會發(fā)現(xiàn)敘述重點大多發(fā)生偏移,故事中的人物,也與我們通過口耳相傳的得知的形象大相異趣。在《補天》中,真正描寫女媧如何補天的篇幅,只占到全文的五分之一,更多的篇幅留給了女媧的創(chuàng)造和其創(chuàng)造物的破壞。在《奔月》中,嫦娥奔月只被一筆帶過,其他的則在記錄后羿的煩勞人生;在《理水》中,大禹如何治水的過程,更是被幫閑們?nèi)绾尾恢嗡倪^程所替代;在《采薇》中,講的不是伯夷叔齊如何采薇,而是如何欲采之而不可得;《鑄劍》亦將鑄劍過程的種種神秘靈異,轉化為虛幻的口頭傳說,著重講的卻是這神奇的劍,如何將鑄造者和擁有者一個一個殺掉;《出關》講的是老子不得不出關,又不得容易出關的兩難;《非攻》倒是小說集中最“忠實”于源文本的,但是結尾,筆鋒一轉,讓墨子“鼻子塞了十多天”,卻也是作者有意為之;《起死》里,莊子如何讓人“起死”只是一剎那的事,而“起死”之后如何“生”卻敷衍了四分之三的篇幅。
當我們將《故事新編》講述的這些情節(jié)打散、分類,并以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加“結局”的形式做一種“偏正式”的組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八篇小說可以歸納成若干類,再以一種縱向的眼光,將這些類型,放到魯迅的創(chuàng)作史中進行比對就會發(fā)現(xiàn),《故事新編》中選擇的題材在魯迅之前的創(chuàng)作中早有顯現(xiàn),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相當?shù)倪B貫性和一致性,而正是這些題材(問題)的選擇(提出),原有文本中被我們忽視的角落才得以照亮:
(一)“先驅者的死后”題材?!豆适滦戮帯分?,有三篇小說主人公的結局是死去,且無一例外的全部寫到了“死后”的狀況,《補天》中女媧精疲力竭而死,死后,禁軍在最膏腴的肚皮上扎寨,打出了“女媧氏之腸”的大纛;《采薇》里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死,死后成為了阿金姐們的談資,而兩人的死也因此成為了“貪心貪嘴”的報應;而在《鑄劍》,眉間尺、宴之傲者與王同盡,死后,漫長的“大出喪”便開始上演。
在魯迅的文學世界里,“死”是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意象,但小說中主人公的死也往往并非宣告的故事的結束,總有一些圍繞“死后”所發(fā)生的事困擾著“主人公”和讀者,如眾人對孔乙己的死,祥林嫂的死,及其死后種種議論都成為魯迅所熱衷的題材。死對于當時的魯迅來說,已不是新鮮事,“忍看朋輩成新鬼”的事常常在發(fā)生,但是他是不畏死的。
他借墨子的嘴說“死并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但是,“死”是否有價值只有在“死后”才能知道,若有“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這死仍是一件快意的事,死是曾經(jīng)活過的證明,為某種信念而死是賦予生命以價值的在一種方式,不論朋友或是仇敵都是能理解這種價值的人,這樣的死是一種與命運抗爭的戰(zhàn)士的死,但“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③魯迅:《死后》,《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17-218、214頁。就只能是一種深刻的悲哀。
更可怕的是,戰(zhàn)士戰(zhàn)死了,卻被“蒼蠅們”嘬著缺點和傷痕,“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zhàn)士更英雄”自以為不朽,魯迅:《戰(zhàn)士和蒼蠅》,《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0頁。這更是對命運的嘲諷。“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jīng)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③魯迅對“死后”的描寫,揭示了這種可怕,用讀者的直覺去移情戰(zhàn)士們的悲哀,他們死的價值或抹平在無聊之中、或淹沒在庸俗功利之內(nèi),見不到半點崇高。
(二)“拯救者的冷遇”題材?!侗荚隆贰独硭贰斗枪ァ分卸济枥L出了一個曾經(jīng)或正在拯救世界的前驅者,而魯迅在張揚他們的生命意志和人間關懷的同時,亦不免給他們設下遭遇冷落的境況。
后羿射九日、殺封豕長蛇,以拯救蒼生的壯舉只被安排進了他的回憶中,風光不在的他,只落得被嫦娥遺棄的下場;被大禹所拯救的“學者們”,極力證明了大禹的不存在,新編的故事籠罩在荒誕之中;《非攻》保留了源文本中“子墨子歸,過宋,天雨,庇其閭中,守閭者不內(nèi)也”的情節(jié),這頗具反諷的結尾,連古人都發(fā)出“治于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于明者,眾人知之”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第765頁。的無奈。
如果說前者的種種荒誕都是魯迅的故意“油滑”,那么這就是魯迅的回應,歷史本身就是充滿荒誕。拯救者為被拯救者所冷落遺忘,他們獲得的榮譽與他們的功績和偉力形成反差。類似這樣的題材在《藥》、《狂人日記》、《阿Q正傳》上都有涉及,而在《故事新編》中寫得更為直接。
(三)“知識者的逃遁”題材。在《出關》和《起死》中,道家的兩位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在最后都選擇了逃奔,他們作為新的世界解釋體系的開創(chuàng)者,在魯迅筆下似乎變得沒那么自信了。
面對現(xiàn)實的世界,談玄務虛的老子自認為敵不過功利務實的孔子,“達性命之源”的莊子回答不了精赤條條的漢子的“生存”問題,他們都精通于哲學的形而上問題,卻在要直面人生時選擇了逃遁,老子出關,莊子奔竄,對他們這一行為的描寫表現(xiàn)出的,是喜于抽象玄思的知識者在面對具體生活的慌張和無力。
而即使是逃,也不得不臣服于世俗的規(guī)則來逃,逃得狼狽不堪,老子為出關不得不聽命于關尹喜留下五千言,莊子為脫身不得不吹響警笛喚來巡士,此時的他們“用盡哲學的腦筋,只是一個沒有辦法”(《出關》),而關于逃避性的出走魯迅說:“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6頁。于是我們看到莊子將要去見楚王,而老子呢,據(jù)關尹喜推斷:“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后來還要回到我們這里來的”。
而關于“知識者的逃遁”,也不是《故事新編》的首創(chuàng)了:面對社會的“惡”,方玄綽逃了(《端午節(jié)》);面對祥林嫂問“地獄有無”,“我”逃了(《祝?!罚?;面對狗的駁接,“我”逃了(《狗的駁接》),面對魏連殳的“童心無邪說”,“我”依舊還是逃(《孤獨者》),大凡遇到現(xiàn)實人生的碰撞,曾經(jīng)對改造世界充滿熱望的知識者們,首先選擇的就是“逃”。
從“先驅者的死后”,到“拯救者的冷遇”,再到“知識者的逃遁”,魯迅向我們展示了他長期郁積于心的對“死的價值”、“生的意義”和“逃的可能”的多重議題的叩問。
《故事新編》雖然是寫古人,但是,正如科林伍德所說“每個新的一代都必須以其自己的方式重寫歷史;每一位新的歷史學家不滿足對老的問題做出新的回答,就必須修改這些問題本身”,[英]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45頁。面對已有的“故事”,重寫時,魯迅向古人提出了“現(xiàn)代”的問題。
古代先民亦曾有過對生命的困惑,對人世間不平等的感慨,但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哲學沉思上都有一種類似于宗教情感的“詩性正義”:筆墨在英雄的死處戛然而止,救世者的功績終究得到彰顯,知識者的地位在將來可得到追授,一切現(xiàn)實的慘淡都有補償,結局的大團圓總是 “匪夷所思” 的輕易。
面對著這“瞞”和“騙”的“神話”,魯迅用一種現(xiàn)代人的眼光,一種非歷史的文體,回到歷史問題本身,用生活的邏輯代替神話的邏輯,假如歷史上的人(神)們真的充當了先驅者,拯救者和知識者的角色,那就必須準備去面對死后被人利用,生前遭人冷落,生活無處可逃的結果。
不錯,這只是一種“可能性”,但是是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而不是一種神話的可能性),一種“對于陷入塵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34頁。是我們無法回避的,這是魯迅在輪番經(jīng)歷了“復古神話”、“啟蒙神話”和“革命神話”之后,回歸實在人生的追問,是《故事新編》在其文體題材選擇上的落腳點和生命力。
從“神話時代”到“英雄時代”再到“諸子時代”,《故事新編》梳理的人類認識世界、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各種方式,從“死后”到“冷遇”再到“逃遁”,小說集又從現(xiàn)代人的角度,對人類的理想國進行了批判性思考。
立足于“當下”,著眼于現(xiàn)代,讓歷史作用于現(xiàn)實,是《故事新編》的出發(fā)點。《故事新編》對歷史文化始終是保持著一種“用”的態(tài)度,一方面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做什么和如何做,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追問歷史:可以這樣做真的可行么?“從來如此便對么?”,《故事新編》中對歷史的演義是開放的、互動的,其精神旨歸在于向歷史提出現(xiàn)代性的問題。オ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