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建
內容提要 “道”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論的最高范疇,修道、證道或成道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論在實踐層面的終極追求。儒家重視現(xiàn)實社會的人倫,提出“仁”的思想,作為“道”的具體化,是其價值論學說的核心。佛家追求超越境界的清凈,提出“空”的境界,作為“道”的具體化,是其價值論學說的核心。道家推崇遺世獨立的自由,提出“無”的本體,作為“道”的具體化,是其價值論學說的核心。儒釋道三家價值論學說都在“道”這一范疇下展開,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論體系。
關鍵詞 價值論 “道” 仁 空 無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5-0190-03おお
引言
價值體現(xiàn)了事物服從于人的目的、意愿或需要的“有用性”,這種“有用性”是可以相互遞屬的。而一切相互遞屬的“有用性”總要有一個最高目的,亦即一個不以其他目的為目的或自身即是目的的“內在的目的”。這一最高的目的或內在目的,就是人類“終極關懷”的對象。人不是活著就足夠了的,他總要思考生存的意義和目的是什么。這便是價值論研究的重要內容,甚至是最重要的內容。
相較于西方哲學重視邏輯和知識的特點來說,中國傳統(tǒng)哲學更側重關注人的情感、生存意義和狀態(tài),以及與人緊密相關的社會倫理和政治問題,從而形成了發(fā)達而富有特色的價值論體系。這一價值論體系以“道”為最高范疇,作為人生意義、社會倫理和政治的最高理想和有效的致達途徑。作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主干的儒釋道三家,皆在“道”的范疇下展開,以修道、證道或成道為人生和社會的最終依歸。這正如明末思想家李贄所云:“儒道釋之學,一也,以其初皆期于聞道也?!崩钯棧骸度虤w儒說》,《焚書·續(xù)焚書》,中華書局,2009年,第75頁。然而,儒釋道三家在“道”的具體理想和達致途徑上又有所區(qū)別,不可不說明清楚。
一、仁:現(xiàn)實社會的人格修養(yǎng)
儒家側重關心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生活處境和生活理想,關心社會人倫關系和現(xiàn)實政治如何才能達致和諧的中庸狀態(tài)。因而,“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對神鬼思想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態(tài)度。儒家注重現(xiàn)實社會的價值論傾向,被南宋理學家陳淳說得較為簡潔明確,他在解釋“道”的時候說:“道之大綱,只是日用間人倫事物所當行之理。”陳淳:《北溪字義》,中華書局,1983年,第38頁。
從關注現(xiàn)實社會和人的生存意義立場出發(fā),孔子提出了“仁”的思想,作為儒家學說體系的核心。他說:“君子無終食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庇终f:“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可見孔子本人對“仁”這一核心概念的重視,“朝聞道,夕死可矣”,即是說的理解“仁”的內涵、達致“仁”的境界??鬃佑伞叭省边@一核心概念出發(fā),提出了“正名”、禮樂等政治主張。
孟子繼承孔子的“仁”學思想,提出“人性善”的觀點和“仁政”的主張。孟子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這是孔子所謂“仁”的具體體現(xiàn)。由此出發(fā),孟子在個人修養(yǎng)上,倡導“存心養(yǎng)性”、“求其放心”,以培養(yǎng)“大丈夫”的正直偉岸的人格。在國家政治上,孟子則倡導“保民之產”、“推恩”的“仁政”,以實現(xiàn)“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與民同樂”而“王天下”的政治理想。
儒家將個人修養(yǎng)和社會治理看做是兩者相即的,所以《大學》謂:“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
宋明道學繼承了儒家的這一理論特質。朱熹將“理”作為他自己的學說的核心概念,認為正是“理”的存在與發(fā)用流行體現(xiàn)了“道”。而朱熹的所謂“理”正是忠孝仁義等道德科目的來源與歸依,也正是孔子“仁”的思想的形上化。朱熹正是通過“仁”的形上化,強調了“天命之性”(道心)與“氣質之性”的差別,從而提出“遏人欲而存天理”的修養(yǎng)主張,這與孟子“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的觀點遙相呼應。心學的大成者王陽明更是在朱熹理學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心即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重要思想,并將“致良知”作為其一生學術思想和修道實踐的根本宗旨。他說:“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薄洞饸W陽崇一》,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0頁。又說:“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答顧東橋書》,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1頁??梢?,王陽明的“良知”以朱熹的“理”為基礎,也是對孔子“仁”的思想的闡發(fā)。
二、空:超越境界的心靈澄凈
儒家重視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倫和政治,佛家則更為關注對超越境界的追求。它將“空”作為自己價值論學說的終極追求,是“道”在佛家理論中的具體表現(xiàn)。佛家認為“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因為“諸漏皆苦”,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痛苦的,所以佛家追求超越,致力于通過證道來了生脫死。因為“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萬物皆是因緣而生、皆無自性,所以性空,所以佛家便致力于通過證道來明心見性,證得智慧佛果。
雖說佛家都是主張“緣起性空”的,但內部卻又分說有和說空兩派:說有是說“假有”,說空是說“真空”,兩派佛家的最終追求依然是“空”。屬于說“假有”一派的佛宗有唯識宗、天臺宗和華嚴宗,屬于說“真空”一派的佛宗則是三論宗和禪宗。
唯識宗分世界為五位百法,主張萬法唯識。所謂五位百法是指,分世間法為心法、心所有法、色法、心不相應法和無為法五位,共計100種,其中心法是百法的根本。心法中有八識,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其中阿賴耶識又蘊含前七識的種子,是萬法的根本。唯識宗的證道即是由萬法歸于一識,即通過五重唯識觀,由萬相歸為百法,由百法歸為五位,由五位歸于一識,從而證得清凈本體。參考心月法師:《唯實學略講》,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天臺宗主張空、假、中三諦圓融,講究一心三觀。同時天臺宗又提出十如是、十界互具、百界千如和三世間的說法,倡導一念三千,將世間一切所有法描述盡備而又圓融渾然。天臺宗主張止觀雙修、頓漸并行,通過致力于禪定和觀照來證得清凈本體,達致“空”的超越境界。華嚴宗的法界緣起說強調“應知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將世間萬事萬物分為四法界,即事法界、理法界、理事無礙法界和事事無礙法界,又將最為玄妙的事事無礙法界分為十玄門。華嚴宗的證道方法則是,通過法界觀和三重門觀(包括真空觀、理事無礙觀和周遍含容觀)認識到法界緣起的相即相入、圓融無礙,從而證得智慧佛果。
與說“假有”的唯識宗、天臺宗和華嚴宗相比,說“真空”的三論宗和禪宗則將佛家“空”的主張貫徹得更為徹底。三論宗指出人們在認識事物時經(jīng)常遇到的八種執(zhí)相以為見的錯誤和偏頗,稱為八病,即生病、滅病、常病、斷病、一病、異病、來病和出病,并提出克服八病的八不中道。三論宗又提出四重二諦的主張:在一重二諦中,有為俗諦,空為真諦;在二重真諦中,有、空因為是二,所以為俗諦,非有、非空為不二,所以為真諦;在三重二諦中,有空與非有非空仍然有二與不二的分割對立,因而是俗諦,此時則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諦;在第四重的二諦中,則原為三重真諦的二不二、非二非不二又成為了俗諦,而真諦則是更為“空”的非二不二、非非二非不二。正是通過這種“雙非雙遣”的認識方法,三論宗證得了無上性空,這種“證得”即是“無得”,故而三論宗的證道方法為“無得正觀”。部分參考黃懺華《佛教各宗大意》,廣陵書社,2009年。禪宗與三論宗相似,只是后者就思想上說,前者就實踐上說。禪宗強調第一義不可說,因而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秹?jīng)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第31-32頁。這樣,三論宗和禪宗就達致了更為玄妙和徹底的“空”,即心靈完全的澄澈寧靜。
三、無:遺世獨立的精神自由
儒家用世,佛家出世,道家則既非出世,又非用世,而是側重于現(xiàn)世中個人的養(yǎng)生和精神自由。它認為“無”是天下萬物的根本,“成道”就是同于天下萬物本體的“無”,使身體長生不死、精神絕對自由。身體的長生不死,自古無人能夠達到,而道家由“無”出發(fā),對精神自由的追求和探索則表現(xiàn)了它遺世獨立的思想品質,在中國傳統(tǒng)價值論中可謂獨樹一幟。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論道時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雹堋独献印吩模鲎躁惞膽骸独献幼⒆g及評介》,中華書局,2009年,第159、217頁。這理所說的“道”便是為老子和后世道家所推崇的“無”,因為“萬物皆生于有,有生于無”。④認識到當時政治的嚴酷無情,老子從“無”這一本體出發(fā),認為應該慈、儉、不為天下先,從而保全自身。即使是他的政治理想,也是從統(tǒng)治者寡欲、人民自由安全的小國寡民。
莊子將老子“無”的思想發(fā)展得更為徹底,希望達到個人精神的絕對自由。他蔑視世俗的功名利祿,認為這是精神自由的羈絆。在楚王重金聘請他擔任國相的時候,他用泥水里曳尾的烏龜比喻個人的精神自由,婉言謝絕道:“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⑥《莊子》原文,出自《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328、47-48頁。莊子還反對知識和論辯對人精神自由的障礙,他說:“……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言辯而不及……”⑥在指出辯論對精神自由的障礙之后,莊子又主張“莫若以明,照之于天”的認識方法,以期回歸于萬物本體的“無”,與天下萬物融合為一而享受絕對的精神自由。
作為魏晉玄學的突出代表,王弼和郭象都對道家的價值論發(fā)展有新的貢獻。王弼崇尚“無”這一宇宙本體,強調“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锻蹂黾a尅?,中華書局,1980年,第110頁。郭象則提出“適性即逍遙”的主張,進一步確定萬事萬物皆可破除束縛、達致絕對的精神自由。唐代成玄英和李榮發(fā)揮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說法,吸收天臺宗、三論宗的部分思想,在魏晉玄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重玄學。重玄學認為“玄”為深遠、不滯,修心煉性的目的就在于通過“雙非雙遣”的思想方法,返于“無”之根本,證得正果。
結語
佛學初傳東土,學者往往以莊子解釋佛家思想,又將佛家思想附會于當時正統(tǒng)的儒學,因而儒釋道三家在一開始就是相互影響、同進共生的。何晏、王弼等玄學家,經(jīng)常以老莊解釋儒家經(jīng)典。魏晉玄學和三論宗的思想影響了重玄學的建立,重玄學和禪宗則又對宋明道學的心性思想有不小的啟迪。因此可以說,儒釋道三家從來就是并行和統(tǒng)一的,它們共同構成以“道”作為最高范疇的中國傳統(tǒng)價值論。オ
作者單位:安康學院政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