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三佐男
(日本秋田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所,秋田縣 秋田市 010-8502)
本文根據(jù)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黃靈庚教授之邀所作講演整理而成。講演稿主要根據(jù)筆者的舊作《楚辭新研究》(汲古書院2002年版)第五章“《九歌》研究——《河伯》篇中‘美人’和《山鬼》篇中‘山鬼’的關系”翻譯而成,另外又增補了一些新出的考古資料。
本文主要觀點如下:第一,《楚辭·九歌》的《河伯》篇和《山鬼》篇除了“美人”(魂)和“山鬼”(魄)有對應關系外,在主題上也有密切的對應關系;第二,這兩篇以及“美人”(魂)和“山鬼”(魄)是構(gòu)成《楚辭·九歌》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就是說,由于誤解《九歌》名稱的意義而提出諸如《山鬼》篇不屬于《九歌》的觀點是不成立的;第三,從漢代楚墓中發(fā)現(xiàn)的描繪墓主魂魄升天的畫像鏡和畫像石可以作為以上研究結(jié)果的鐵證。在這些畫像鏡中,墓主中含有“楚王”,這是尤其值得重點關注的事項。因此,本文依據(jù)的是融合了文獻學和考古出土文物的綜合材料,是對《楚辭·九歌》的世界進行的實證性科學性的揭示。另外,成書于前漢初期的北大竹書《魂魄賦》(暫稱,北京大學藏,未公開)是新出土文獻,竹簡有50余枚,約1 200字?!痘昶琴x》以“魂”和“魄子”的對話形式構(gòu)成,對話內(nèi)容是“魂”邀“魄”去旅行,而“魄”以病弱為由拒絕了,但是最后“魄”在“魂”的勸說下同意出游。北大竹書《魂魄賦》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是迄今為止出土簡帛文獻中最古老最長的賦。當然,該作品與《楚辭》各篇的主人公(魂魄)的升天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
在迄今為止的《楚辭》研究中,《九歌》(《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十一篇)一直被認為是祭祀楚地各種神的詩歌。從此觀點出發(fā),學界一般認為《河伯》篇是祭祀河神的歌,《山鬼》篇是祭祀山鬼的歌:
事例1.河伯篇為祭河神的詩歌。[1]55[2]306
事例2.河伯篇是祭河神的樂歌。[3]
事例3.河伯篇歌辭所詠確為河伯娶婦之事。[4]164
事例4.河伯篇就是祭祀河伯之歌。[5]112
事例5.河伯篇是祭祀黃河之神的樂歌。[6]23[7]266[8]159[9][10]71[11]68
事例6.山鬼篇為祭山鬼的詩歌。[1]60[10]73
事例7.山鬼篇歌辭所詠的是一位想念戀人的女山神。[4]186
事例8.山鬼篇全是扮山鬼的女巫的歌詞。[5]116
事例9.山鬼篇是祭祀山神的樂歌。[7]273
事例10.山鬼篇是祭祀山神的舞曲歌。[6]26
事例11.山鬼篇為祭山之靈怪的詩歌。[8]161
事例12.山鬼篇為祭巫山神女的詩歌。[11]71[12]
事例13.山鬼篇為山鬼思念公子的詩歌。[2]307
事例14河伯篇和山鬼篇都是祭祀山川精靈的歌。[13]
游國恩起初認為《河伯》篇是歌詠相愛的男女在河邊游戲的詩,后來他改變了觀點,認為《河伯》篇是河伯娶婦之詩。[14]
為何《九歌》是十一篇?各篇的歌詠者主體是誰?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彼”“我”之詞又分別是指誰?等等,歷來的各種解釋對于這些基本問題還沒有明確的答案。進一步而言,《九歌》中第八篇的《河伯》篇和第九篇的《山鬼》篇是否有直接的關系?如果有,那么是何種關系?這些問題也還沒有得到確實的解答。這樣看來,歷來把《河伯》篇解釋為祭祀河神的詩歌,把《山鬼》篇解釋為祭祀山鬼的詩歌的觀點,存在著重大的缺陷。
筆者數(shù)年來依據(jù)考古出土資料對《九歌》由十一篇構(gòu)成的理由(同時《九章》由九篇構(gòu)成的理由)、《楚辭》各篇的主體性作者、“彼”“我”之詞所指示的對象等問題進行了實證性的考察,指出《九歌》十一篇的主人公是死者的魂,《九歌》是以借助眾神的靈威將死者的魂送到天上界并祈禱獲得永恒為主題的一系列歌群,并且以此作為突破口不斷展開研究,努力揭開真相。
本文就是在這一系列成果和觀點的基礎上,揭示出原來被認為毫無關聯(lián)的《河伯》篇的“美人”與《山鬼》篇的“山鬼”,實際上是由眾神引導下升入天上界的“魂”和被孤獨地留在下界的“魄”的關系。筆者考察了近年發(fā)現(xiàn)的“天公行出鏡”、“河伯出行畫像石”以及北大竹書《魂魄賦》等數(shù)據(jù),期望有助于此課題的實證性科學性研究。
《河伯》篇是河伯以獨白形式夸飾自己具有某種靈威的詩歌。這一觀點從《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各篇是眾神的獨白形式的詩歌可以得到例證?!逗硬菲膬?nèi)容如下:
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魚鱗屋兮龍?zhí)?,紫貝闕兮朱宮,靈何為兮水中?乘白黿兮逐文魚,與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紛兮將來下。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
○“河伯”是直通九重天的死后世界的九河的男神,與榜題有“何伯”(河伯)的漢畫像鏡“天公行出鏡”的河伯相同。需要補充的是,《天問》篇的“河伯”與黃河流域系統(tǒng)的傳說中的“河伯”意義相合;而《河伯》篇的“河伯”是對河伯進行了脫胎換骨式改造出來的神靈;二者職能相異,不可同日而語。也就是說,我們需要了解《天問》篇的“河伯”是黃河流域系統(tǒng)的河伯,而《河伯》篇的“河伯”是長江流域系統(tǒng)的河伯。這與《天問》篇成書于春秋末期,而《河伯》篇成書于戰(zhàn)國中期也有關系?!稹坝琛笔呛硬淖苑Q?!稹芭?汝)“子”是指河伯之妻。○“九河”是連接天上九重天與死后世界的河,是《少司命》等篇中所言“九天”(九層之天,或九層天路)的對義語。很多學者認為“九河”是黃河以及黃河的九條支流,那是誤解?!稹八嚒笔怯伤ǘ纬傻能?。從漢鏡之一“漁畋紋規(guī)矩鏡”的畫像中可以看到“三魚駕一水車”。○“荷蓋”在此指的是河伯用蓮葉覆蓋在“水車”的頂上??蓞⒖肌断娣蛉恕菲爸屹馑?,葺之兮荷蓋”中“荷蓋”的解釋。在這里,湘夫人用蓮葉覆蓋在“龍車(龍舟)”的頂上。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升仙圖)中,“龍舟”的頂上描繪有象征“華蓋”的蓮華紋,這一點也不能忽視。熟語“荷華”(水草)是雙聲詞,“水車”和“龍車(龍舟)”是幫助死者魂魄升天升仙的工具,這些都無需贅言。另外,《漢書》中有黃帝建“華蓋”成功升天的事例,王莽也曾建造“華蓋九重”試圖升天。由以上敘述可知,“荷蓋”和“華蓋”意義相通,這也可以成為論證湘水的湘君、湘夫人以及九重天河的河伯是天皇大帝(《東皇太一》篇中的“上皇”)的屬神的又一證據(jù)。在《九歌》中湘君、湘夫人、河伯等都是“上皇”的屬神。○“昆侖”是根據(jù)“魂”的發(fā)音和意義命名的死后世界里想象中的山,《九歌·大司命》篇所言“天門”大概就位于這個昆侖山上。另外,“昆侖”在《九章·悲回風》篇中與“岷山”并稱,岷山在《蜀王本紀》引《太平寰宇記》中有“李冰,秦時為蜀守。汶山為天彭闕,號曰天彭門。云云者悉過其中,鬼神精靈數(shù)見”的記載,可作參考。○“靈”是靈鳥之略。靈鳥多見于出土文物,是天帝派遣的鳳鳥之類,他是為了將死者的魂引導到天上界而降落到下界來的?!办`鳥”、“白黿”、“文魚”可參考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升仙圖”?!稹懊廊恕笔撬勒叩幕甑募烧Z,與《少司命》篇等所言“美人”為同一實體。枚乘《雜詩》九首中“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的“美人”與“天路”相對照,所以是指靈魂之類,這一點很明顯。劉煕的《釋名》云:虹是因陽氣活動而生,名為美人;郭璞的《爾雅注》及劉敬叔的《異苑》云:“人死化為青虹,俗稱美人虹”,可作為旁證。《詩經(jīng)》各篇中“君子”為祖靈的忌語,可作參考。○“魚”是河伯的眷屬性的存在。從“天公行出鏡”的畫像中可以確認。
從對《河伯》篇的內(nèi)容和語句的理解中筆者推斷,《河伯》篇是九河(連通九重天的河)的神“河伯”和自己的妻子享受重逢喜悅的同時引導死者的魂(詩中的美人)并將其送入天上界的詩。筆者曾撰文論述《大司命》篇是大司命與妻子(少司命)重逢,同時發(fā)揮掌管人之壽夭和運命的職能,將死者的魂引導到天上界的詩;《少司命》篇是少司命與丈夫(大司命)契合,同時發(fā)揮掌管人之壽夭和運命的職能,將死者的魂(詩中的美人)引導到天上界的詩。這些可作為本文的有力旁證。也就是說,《少司命》篇等作品可以證明,本文所述《河伯》篇中死者的魂(詩中的美人)將要升天具有重要的意義。
下面談一下《山鬼》篇。筆者認為這是山鬼(魄)的獨白詩。具體內(nèi)容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茘兮帯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被石蘭兮帯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山鬼”是住在山中(昆侖山中)由死者的魄異化而成的鬼人。他與《楚辭·招魂》篇的主人公一樣,都是魂魄離散的人。《漢武內(nèi)傳》中“山鬼哭于叢林,孤魂號于絕域”的“山鬼”可以看作直接反映《楚辭·山鬼》篇中山鬼實體的具體例子。同時要注意和“山鬼”成對的“孤魂”,也可參考北大竹書《魂魄賦》中“魂”與“魄子”的關系。○“人”、“予”、“余”、“我”是山鬼的自稱?!稹白印?、“所思”、“靈修”、“公子”、“君”是指地位比山鬼高貴、已然升天的“魂”。“公子”是天公(天帝)之子,魂比魄要高貴所以才這樣說?!渡偎久菲幸步小懊雷印?。○“赤豹”是山鬼等眷屬性的存在。山鬼騎赤豹與死者(鬼)騎獸之類的信仰形態(tài)有關??蓞⒖奸L沙砂子塘一號西漢墓外棺側(cè)板中描繪的魂、魄騎一對褐色的豹的漆畫。○“天路”是通向天上世界(九重天)的“昆侖之路”。跟《山鬼》篇的“山”與昆侖山類似,王逸把《離騷》篇的“路”解釋為“昆侖之路”,精通《楚辭》的揚雄有用“天軌”(軌,路也)也即“天路”的詩語,均可參考。然而需要詳細解釋一下的是,這個詞語即詩中的“天路”是什么地方。此句自王逸的《楚辭章句》以來一直被句讀為:“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薄冻o章句》云:“言山鬼所處,乃在幽昧之內(nèi),終不見天也。”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曰:“余本處幽深叢竹之中,終日不見天光,而路險阻艱難,故獨遲遲其來也?!币彩沁@種說法的具體反映。也就是說,“終不見天”的句讀法是歷代楚辭學的傳統(tǒng)。因此,只要這樣讀,《山鬼》篇中就不會發(fā)現(xiàn)有“天路”這一詞語存在。但是朱熹《楚辭辯證》卷上指出:“‘終不見天’,嘗見有讀‘天’字屬下句者。問之,則曰:韓詩‘天路幽險難追攀’,語蓋祖此。審爾則韓子亦誤矣。”[15-16]這本來是批判韓愈的,但韓愈在《山鬼》篇中確認“天路”之語的確有著重大意義。而且,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中“天路幽險難追攀”是比喻性的表達,是參考了《楚辭·山鬼》篇的那句詩而成的,該詩中的洞庭、九疑、蛟龍的語句可作為旁證。從筆者對《楚辭·山鬼》篇的判斷來說,這兩句讀為“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或許更符合原意,既沒有押韻上的問題,句子的穩(wěn)定性也高,而且,這樣改變句讀后可以確認《山鬼》篇中有“天路”一語,由此《山鬼》篇的主題就成為與死者魂魄升天相關的作品,同時也能看到這兩篇與魂魄二元論緊密的關系?!疤炻贰敝Z還見于枚乘《雜詩》九首中“美人在云端,天路隔無期”,與張衡《西京賦》的“美往昔之松喬,要羨門乎天路”的“天路”一語及武帝哀悼霍去病之子霍嬗突然死亡時所作詩中“至人逝兮仙境,天路遠兮無期”(《云笈七簽》引《洞仙傳》車子侯之條)的“天路”相對應?!冻o》中的“天路”一語,與《哀郢》篇中“路幽昧而甚難”的“路”、《楚辭》中吟誦主人公天界游歷的《離騷》篇中“路幽昧以險隘”、“路修遠以周流”的“路”(王逸解釋為“昆侖之路”)以及《遠游》篇中“路曼曼其修遠兮”的“路”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疤炻贰币徽Z還與《大司命》篇開頭的“天門”一語一脈相承,跟四川簡陽縣鬼頭山東漢巖墓出土的畫像石棺上標注的“天門”、巫山縣城東咀干溝子漢墓、巫山縣北新城和巫山縣淀粉廠出土的棺飾中用銅牌的畫像標注的“天門”也密切相關。從這些材料來看,《楚辭·山鬼》篇的“天路”一語有可能本來就是由《山鬼》篇創(chuàng)造出來的詞語?!疤炻贰币徽Z還可以參考望都二號漢墓出土彩繪枕形器畫像中通向東王公和西王母所君臨的天上界的天路。臺灣中央研究院計算中心公開的《樂府詩集》卷二八《相和歌辭三·楚辭鈔》中,該句的句讀是:“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甭櫴烂?、倉陽卿校典的《樂府詩集》卷二八《相和歌辭三·楚辭鈔》中,該句的句讀是:“處幽室,終不見,天路險難獨后來?!保?7]均可作為參考。
從以上對詩的內(nèi)容和語句的理解筆者認為,《山鬼》篇是山中死者的魄山鬼欲與自己的魂子升天未果,表露和哀訴了自己一人被遺棄在下界深感孤獨的感情,“天路險難兮獨后來”一句即是明證之一。在《山鬼》篇中被升天了的魂子遺棄的魄(鬼人)對本論文的展開具有重要的意義。綜合考察《河伯》篇與《山鬼》篇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篇分別是《九歌》的第八篇跟第九篇,它們不僅在順序上有相鄰關系,而且在《河伯》篇里可以證明魂子被眾神引導即將升天,在《山鬼》篇里可以證明魄(鬼人)被升天的魂子遺棄,這兩篇可以讀出一種對應的關系。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這兩篇反映了人死后掌管精神的魂升天了,而掌管肉體的魄歸于地(或者也有隨著魂一起升天的),這與漢代最盛行的中國傳統(tǒng)的“魂魄二元論”有著緊密的對應關系?!毒鸥琛返谝黄稏|皇太一》的篇名“東皇太一”表示的就是陰陽的概念;第十篇《國殤》篇的末句“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明確把魂魄在死后世界的榮達問題提出來了;第十一篇《禮魂》篇以春蘭象征陽性的存在(陽神、魂)、秋菊象征陰性的存在(陰神、魄)來歌頌并祈禱永恒。以上都是與死者的魂魄相關的客觀論述。
綜上所述,可以認定《河伯》篇與《山鬼》篇具有以上對應關系。因此,《河伯》篇的“美人”與《山鬼》篇的“山鬼”之間是由眾神引導升入天上界的“魂”與被留下來的“魄子(鬼人)”的關系也就十分清楚了。
筆者近年曾論證了武漢發(fā)現(xiàn)的后漢魯詩鏡是使魂升天的咒器,現(xiàn)在又查明了有更多使魂升天的漢鏡存在。1996年5月26日《中國文物報》報告的河南省新野縣發(fā)現(xiàn)的天公行出鏡就是其中之一,該畫鏡現(xiàn)藏于河南省南陽市博物館。鏡子背面的紐座周邊配有一條四肢奔騰的龍的畫像,內(nèi)圈配有龍、朱雀、虎、人面獸、天公、何伯等的畫像和七言古詩的銘文。“天公行出鏡”的命名來源于銘文“天公行出”。從鏡外圈有五銖錢(漢元狩四年開鑄)的畫像可推定,該鏡制作年代為漢武帝時期以后。出土地新野縣在前漢時屬于南陽郡,后漢時屬于荊州南陽郡,地理上位于因龍舟競渡盛行而聞名的襄陽的北部。
通過對這些物品及畫像的分析,可以斷定“天公行出鏡”既是純?nèi)坏拿髌?,同時也是使魂升天的咒器。在天公行出鏡的畫像上可以看到日月、天公、云舟、雙闕、何伯、河、長發(fā)人物等,這些畫像與《楚辭·九歌》的重要部分有著緊密的對應關系。也就是說,天公行出鏡的外圈可以看到二龍牽引的云舟上標注有“天公”的字樣,而且肩生雙翼的天神是天上界的最高神??梢酝贫?,這個天神即“天公”就是《九歌·東皇太一》篇的“上皇”。
據(jù)文物報告者解說,天公行出鏡所見的天公一行穿過的雙闕就是天門(天上界的象征)。這與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上段的雙闕(天門)、巫山縣漢墓出土的棺飾銅牌上標注為“天門”的雙闕以及簡陽縣漢墓出土石棺側(cè)板的畫像中標注為“天門”的雙闕相對應。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雙闕即是天門。以此類推,《九歌·河伯》篇所言的昆侖山(天門),也與《大司命》篇第一句“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的天門相類似;天公行出鏡的外圈上有乘著三條魚拉著的云舟而且標注為“何伯”的神人,文物報告者解說為“何伯,應即河伯”,因此,該何伯就相當于《河伯》篇的河伯;圍繞天公行出鏡的外圈描繪的河,即天公乘的云舟和河伯乘的云舟等通過的河,與固原北魏墓出土的漆棺蓋升仙圖中從地上通向天上世界、帶有漩渦花紋的河相類似,可以理解為通向天漢的河。因此,該河與《河伯》篇所言九河(直通九重天的河)相類似;該鏡的畫像所見云舟之類也與《九歌》的云中君相關聯(lián)。
順便再引《河伯》篇末四句來考察一下:
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
毋庸質(zhì)疑,這是河伯的話語。天公行出鏡的畫像與《河伯》篇末四句的描寫有密切的關系,也就是說在天公行出鏡的畫像中,云中的長發(fā)人物被河伯引導著。林巳奈夫經(jīng)過詳細的考證,于1960年提出披發(fā)是死人和鬼的特征,漢代有用披發(fā)和長發(fā)的人表示死者的習俗。因此,畫像的內(nèi)容可理解為描繪升向天上界途中的死者的魂,與《河伯》篇的美人(魂)相對應。此外,天公行出鏡畫像中拉著河伯乘的云舟的“三魚”,也與《河伯》篇中河伯“從御”的魚對應。關于河伯從御魚的情況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畫中也能得到確認。
天公行出鏡的五銖錢后面有一個騎著“魚”提著燈很孤獨地去往冥界的人物,他跟云中的長發(fā)人物(死者的魂)很相似,而且云中人物向后站著招手的對象就是當事者自己,這個可以與《山鬼》篇中想和自己的魂(尊者)一起升天,騎著赤豹,很孤獨地在后面追趕的山鬼相對應。關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山鬼》篇是這樣描繪的: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可以肯定,詩歌的舞臺應該是直通九重天的昆侖山中。天公行出鏡畫像中駕馭天公和河伯乘的云舟的長發(fā)人物是死了成為天公和河伯眷屬的鬼人。
以上論述了天公行出鏡的畫像與《楚辭·九歌》的對應關系,特別是天公與《東皇太一》篇中上皇的對應,雙闕(昆侖)與《河伯》篇的昆侖(天門)以及《大司命》篇的天門的對應,何伯(河伯)與《河伯》篇河伯的對應,河(九河)與《河伯》篇的九河的對應,向后站立向后來者招手的云中長發(fā)人物與《河伯》篇的美人(死者的魂)的對應,騎著魚提著燈很孤獨地跟隨在何伯(河伯)等后面的長發(fā)人物與《山鬼》篇的山鬼(死者的魄)的對應,云舟(或者云車)之類與《九歌》的云中君的關系等等,都是難以動搖的事實。
在漢代畫像石中可以看到與天公行出鏡畫像內(nèi)容相似的“河伯出行畫像”十余種。其中淮北漢畫像石和河南南陽漢畫像石的河伯出行畫像中,都有“三魚”牽引著河伯乘的云車,這一點與《楚辭·河伯》篇末四句的內(nèi)容有緊密聯(lián)系。特別是河南南陽漢畫像石的河伯出行畫像中,在“三魚”的前方配置了“方相氏”的畫像,證明了河伯與送葬習俗相關,他具有把死者的魂魄引導送入天界的神格。此外,還能在其他地方看到用與河伯出行畫像相類似的畫像裝飾墓碑的送葬祭祀的祭場。進一步觀察,河伯出行畫像中有巫祝者手持象征“魂魄”的一對“幡”跟在河伯的后面。這些河伯出行畫像石不僅提高了前面天公行出鏡的史料價值,還能旁證筆者關于《楚辭·河伯》篇的新理論,因此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
前文敘述了《楚辭·山鬼》篇中山鬼騎赤豹與騎獸相似的信仰形態(tài)。關于這一點,吳王闔廬墓完成后闔廬下葬,三日后金精上升變成白虎,蹲踞于墳墓的故事(《吳越春秋》)以及《說文解字》對“狐”字的解說(“狐,祅獸也。鬼所乘也,死則首丘?!?也可作為旁證。長沙砂子塘一號西漢墓出土的“外棺側(cè)板漆畫”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褐色豹的畫像與《楚辭·山鬼》篇中山鬼騎著“赤豹”要與自己的魂一起升天的場面(“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有著確實的對應關系。也就是說,《山鬼》篇的山鬼可以類推為“外棺側(cè)板漆畫”中獲得羽衣的死者的魂魄一方,同樣地,赤豹可以與“外棺側(cè)板漆畫”中死者的魂魄騎著的褐色豹一方相對應。這個考證結(jié)果應該是確鑿無疑的。
“緒言”中提到書寫年代在前漢初期的出土文獻北大竹書《魂魄賦》由“魂”和“魄子”的對話形式構(gòu)成,對話內(nèi)容是魂邀魄出去旅行,魄以病弱為由拒絕了,但是最后魄在魂的勸說下答應了,兩者一起出發(fā)旅行。北大竹書《魂魄賦》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據(jù)說是至今出土的簡帛文獻中最古老最長的賦。而《楚辭·河伯》篇是九河(連通九重天的河)的神“河伯”和自己的妻子享受重逢喜悅的同時引導死者的魂(詩中的美人)將其送入天上界的詩;《山鬼》篇是居住在山中(昆侖山中的一隅)的“山鬼”(死者的魄)欲與自己的魂(尊者)升天未果,表露和哀訴了自己一人被遺棄在下界的孤獨感的詩。也就是說,兩篇都明顯是以死者的魂魄升天為主題的作品。綜合以上內(nèi)容,《楚辭》中《河伯》篇和《山鬼》篇的關系以及《河伯》篇的“美人(死者的魂)”與《山鬼》篇的“山鬼(死者的魄)”的關系分別構(gòu)成了一對要素,這種構(gòu)成要素明顯直接與北大竹書《魂魄賦》中“魂與魄的遠游(升天)問題”相似??梢哉f,這個比較考證的結(jié)果,包括根據(jù)出土文獻發(fā)現(xiàn)的成果,都是非常重要的。
綜合以上考察,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1.《河伯》篇是九河(連通九重天的河)的神“河伯”和自己的妻子享受重逢喜悅的同時引導死者的魂(詩中的美人)將其送入天上界的詩;2.《山鬼》篇是居于昆侖山中一隅的死者的魄“山鬼”欲與自己的魂升天未果,表露和哀訴了自己一人被遺棄在下界的孤獨感的詩;3.《九歌》中《河伯》篇中的“美人”與《山鬼》篇中的“山鬼”反映了由眾神引導升入天上界的“魂”與孤單地被留下來的“魄”的關系;4.《河伯》篇和《山鬼》篇深層里隱含著“楚辭主人公的升天”問題。
根據(jù)以上論述筆者認為,不僅包括本文分析的第八篇《河伯》篇和第九篇《山鬼》篇是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作品,而且《九歌》十一篇在形式上也是與《楚辭》主人公的升天問題直接關聯(lián)的古代楚王國的“一大送魂儀禮歌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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