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磊,詹 晶
(1.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2.北京理工大學,北京 100081)
美國證據法上的配偶證言特免權
——以特萊默案為中心
徐 磊1,詹 晶2
(1.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2.北京理工大學,北京 100081)
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對特免權做了比較概括的規(guī)定,而我國法律并沒有明確地規(guī)定任何特免權規(guī)則。在美國普通法的背景下,幾個重要判決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美國證據法中配偶證言特免權制度為我們提供了學習和參考的依據,有利于證據理論和實踐的研究及探討,有助于我國相關證據規(guī)則的建立。
配偶證言特免權;特萊默案;合理性
維護婚姻關系的特免權有兩種,一種是配偶證言特免權(the Spouses'Testimonial Privilege),另一種是夫妻交流特免權(the Marital Communications Privilege)。
夫妻交流特免權的內涵很容易界定。首先,該特免權適用于配偶之間交流時所使用文字或行為,諸如指紋及筆跡等不受夫妻特免權的保護;其次,該特免權只包括在合法婚姻存續(xù)期間夫妻雙方所進行的交流;再次,該特免權只適用于婚內秘密交流。換句話說,該特免權并不適用于婚前的交流或婚內第三方在場的情況下所做的交流。①United States v.Marashi.913.F.2d.724.729-30(9th Cir.1990).
配偶證言特免權為普通法所承認并且為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501條所規(guī)定。該特免權允許配偶中一方能夠拒絕對不利于另一方的案件事實作證。②Ryan v.Commissioner of Internal Revenue,568 F 2d 531,542(7th Cir 1977).該特免權可以維護和諧的婚姻關系,③布萊克法官在霍金斯案(Hawkins v.United States)中指出,在事關生命或自由的審判中,為了防止妻子提出不利于丈夫的證言或者丈夫做出不利于妻子的證言,配偶證言特免權是家庭平和所必須的,這不僅對丈夫、妻子和孩子有利,而且對社會公眾也同樣有利。主要原因在于配偶中受審的一方會給婚姻關系帶來極大的壓力。配偶互相作證的行為也為社會所厭惡。因此公眾并不支持配偶中一方對不利于另一方的案情作證。
配偶證言特免權和夫妻交流特免權對其區(qū)別在于:第一,夫妻交流特免權類似于保護特定關系之間秘密交流的律師-委托人特免權(the Attorney-Client Privilege)、醫(yī)生-病人特免權(the Doctor-Patient Privilege)以及其他特免權。而配偶證言特免權類似于不得自證其罪特免權。配偶證言特免權的本質在于維護婚姻關系。第二,夫妻交流特免權在交流的時候維系婚姻關系的穩(wěn)定,而配偶證言特免權在審判的時候維護婚姻關系的牢固。第三,配偶證言特免權包括的范圍更廣。配偶證言特免權不受秘密交流的限制,甚至包括第三方在場時的交流和行為。④Trammel v.United States.445 U.S.40.48-53(1980).換句話說,只要是不利證言,無論配偶中作為證人的一方通過何種方式獲得,另一方都可以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夫妻交流特免權只適用于夫妻之間私下秘密交流的證言,不論該證言是否不利于其配偶。第四,配偶證言特免權在婚姻關系結束之后將不得適用。⑤Hawkins v.United States.358 U.S.74(1958).在婚姻期間一方告知其配偶的秘密在婚姻結束之后仍然受到法律的保護。⑥United States v.Lustig.555 F.2d 737.747(9th Cir.1977).第五,夫妻交流特免權適用于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而配偶證言特免權通常適用于刑事訴訟。⑦Christopher B.Mueller and Laird C.Kirkpatrick,Evidence,Wolters Kluwer Law&Business,2009,at 472.在配偶中的一方作為被告的刑事案件中通??梢栽门渑甲C言特免權;Tomas A.Mauet and Warren D.Wolfson,Trial Evidence,Aspen Publishers,2005,at 259.根據聯(lián)邦法律,配偶證言特免權只適用于刑事案件。第六,配偶證言特免權可適用于大陪審團程序。⑧Fed.R.Evid.,Rule1101(d)(2).
下圖是對配偶證言特免權和夫妻交流特免權的比較:
在17世紀后半頁,英國法院認為當事人與案件存在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使得其做出的證言不可信,因此各方當事人都不具有作為證人作證的能力。③See Scott Rowley,The Competency of Witnesses,24 Iowa L.Rev.482(1939).作證能力是證人提供可靠證言的前提條件。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證人提供證言所需要的可靠程度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然而,其潛在的基礎卻沒有改變,即審判法官有責任防止不具有作證能力的證人作證。④作證能力檢驗最近已經被許多州的證據規(guī)則所采納。See Saltzburg,Stephen A,Emerging problems under the 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a study of the 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LEXIS Law Pub.at 35(1998).只有具有說服力的證言才能被普通法法院所接受。具有作證資格的證人提出的證言應當被審理。作證能力規(guī)則是法官所要考慮的首要規(guī)則。排除不具有作證能力的證人與審判過程的目標是一致的:還原案件事實。只有提供可靠的證言才能實現(xiàn)這一目標。法庭采納不可靠的證言將會做出錯誤的判決。
隨著時代的變遷,證人作證能力的概念也發(fā)生了變化?,F(xiàn)代證人作證能力的概念主要體現(xiàn)在法庭所能容忍證言不可信程度的證據規(guī)則中。過去排除所有受到利益歪曲的證言才能最好地體現(xiàn)正義。人們更加信賴法官從有限的證據中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的能力而非他們發(fā)現(xiàn)謊言和錯誤的能力。
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The rule of Spousal Incompetency)有助于阻止不具有作證資格的當事人配偶的證言。因為社會普遍認為已婚夫婦對于案件結果享有共同的利益,所以當事人的配偶不具有作證能力。從理論上來說,即使控辯雙方都不反對,法院也不允許當事人的配偶作證。夫妻中任何一方均可以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來阻止另一方做出不利的證言。當時的法庭中有很多關于證人品性的案件。如果證人在作證的時候存在利益關系或者強烈的偏見,那么這將降低他們證明案件事實的嚴格性和公正性。如果夫妻感情破裂或者相互反感,無論他們在案件是否享有共同的利益,一方都有可能會故意陷害另一方。因此,配偶不具有作證能力并且不審理其所做出的證言。當時的法律也規(guī)定丈夫和妻子共同構成了一個法律主體。只有丈夫享有約束婚姻關系的權利。這意味著丈夫一般才能作為當事人。作為被告人的丈夫所說的話如果不具有可采性的話,其妻子的話也同樣不具有可采性。⑤Ronald J.Allen et al,Evidence:Text,Problems,and Cases,Aspen Publishers,at 1004.
在十九世紀,對作證能力的理解在美國開始改變。在1864年,國會制定法律以贊成在民事訴訟中當事人有作為證人的資格。在1878年通過的法律規(guī)定:在聯(lián)邦刑事訴訟中,被告在其辯護中擁有為自己作證的能力。⑥Benson v.United States,146 U.S.325.336(1892).許多州在18世紀后半頁開始廢除當事人不具有作證能力的規(guī)則。
能力規(guī)則
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在20世紀之前并未發(fā)生多大的變化。直到1933年芬克案(Funk v.United States)聯(lián)邦法院才允許被告的配偶可以為了被告的利益來作證。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逐漸發(fā)展成為了一項特免權而并沒有成為一個絕對的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任何人都具有作為證人證明案件事實的資格。芬克案并未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產生巨大的影響。當事人以及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都是基于對證據可靠性的考慮。
居住在阿肯色州的霍金斯先生和一位女士結伴去俄克拉荷馬州。在俄克拉荷馬州,霍金斯先生因為違法被逮捕并被起訴。該女士證明霍金斯先生帶她去塔爾薩賣淫賺錢。霍金斯先生的夫人在審判中出現(xiàn),她準備為該指控作證。盡管霍金斯先生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但是法庭批準霍金斯夫人在審判中作證。最終霍金斯先生被判處有罪。
在本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區(qū)別了芬克案已經被廢除的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和配偶證言特免權規(guī)則。在審判中禁止夫妻之間作證的基本理由是維持家庭安穩(wěn)及和諧。家庭和睦所帶來的好處超過了家庭的范圍。因為完整的家庭會給社會帶來更大的好處。這成為公共政策和社會普遍關注的核心。檢控機關認為妻子作證的意愿表明夫妻關系已經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聯(lián)邦最高法院卻并不這么認為。判決書中寫到:“從過去到現(xiàn)在,這種想法一直都是合理的?!雹贗bid.法院認為,大多數(shù)婚姻在夫妻憤怒過后仍然可以維系下來而不會走向婚姻的終點。社會公眾對現(xiàn)狀的普遍想法是法律不應該強迫或鼓勵可能危及夫妻關系的證言或者可能造成夫妻不和、家庭不幸的證言。9Blau v.United States,340 U.S.332(1951).所有證據法上的特免權都是基于對社會價值的承認,這些社會價值超過了法院在審理案件時了解所有證據的期待。只有當取得和使用證據的成本和利益大于其他社會價值的成本和利益時,才會準許使用特免權。
七年之后,首席大法官沃倫設立了咨詢委員會起草證據規(guī)則。咨詢委員會的立法之路與當時的特免權規(guī)則大相徑庭。咨詢委員會希望擴大可采性規(guī)則以囊括所有相關的案件信息。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特免權規(guī)則在范圍和適用性上必須大幅減少。(10)Jack B.Weinstein&Margaret A.Burger,Weinstein's evidence manual,at 502.
在1970年10月,司法會議批準了證據規(guī)則建議稿的修訂稿。該修訂稿對在普通法上證據特免權規(guī)則進行修訂并將其法典化。配偶證言特免權得以保留,而夫妻交流特免權則被刪除。⑤Proposed Fed.R.Evid.505.該建議稿是根據《統(tǒng)一證據規(guī)則(1953)》規(guī)則504而制定的。該規(guī)則與傳統(tǒng)特免權規(guī)則不同之處在于它將特免權授予配偶當事人而并非配偶雙方。《統(tǒng)一證據規(guī)則》在1986年根據特萊默案進行修訂。聯(lián)邦最高法院公布了建議稿,在證據規(guī)則頒布前尋求社會公眾的意見及建議。美國司法部修改了證據規(guī)則中的受到公眾廣為批評的規(guī)則。國會中的保守成員也同樣對這部法規(guī)很失望。⑥Ronald L.Carlson et al.,Materials for the study of evidence:cases and materials,at 426.反對該建議稿的觀點主要集中于法院對特免權的處理上。⑦Jack B.Weinstein&Margaret A.Burger,Weinstein's evidence manual,at 505.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終在1972年10月29日批準了這些規(guī)則并授權首席大法官將其提交國會。首席大法官于1973年2月將草案提交國會。眾議院及參議院的司法委員會均就證據規(guī)則舉行了聽證。⑧易延友著:《證據法的體系和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頁。參議院與眾議院在聽證會和辯論會上產生了激烈的爭論,這給證據規(guī)則的頒布帶來巨大的挑戰(zhàn)。其中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的規(guī)定及其范圍的爭議最為激烈。一時之間與婚姻有關的特免權所帶來的爭議使得國會可能放棄制定整部證據規(guī)則。國會由于自身無法解決爭議,不得不暫停證據立法。直到1975年國會才制定《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不過該部法律放棄了制定證據法上的特免權規(guī)則的努力。因此,特免權屬于普通法的領域。特免權由聯(lián)邦普通法中的證據規(guī)則加以規(guī)制。⑨Fed.R.Evid.Rule 501并未阻止聯(lián)邦法院通過特別案件對特免權做出進一步解釋。
《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頒布五年之后,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在特萊默案中將其理性及經驗(reason and experience)運用于配偶證言特免權。1976年,特萊默先生(Otis Trammel)和其他兩人被指控違法從泰國和菲律賓運輸海洛因進入美國,構成了共謀進口海洛因的行為。起訴書還列舉了6個沒有被起訴的共謀犯罪人,包括特萊默先生的妻子(Elizabeth Ann Trammel)。根據該起訴書,1975年8月特萊默夫婦從菲律賓飛到了加利福尼亞州,攜帶著一定量的海洛因。弗里曼和羅伯茨幫助他們銷售。特萊默夫人隨后到泰國旅行并在那里購買了毒品。1975年11月,她隨身攜帶海洛因乘飛機到美國。在海關例行檢查中,她因攜帶海洛因而被逮捕。特萊默夫人與探員協(xié)商后同意與檢控方合作。審判前,特萊默先生提出動議要求將其案件與羅伯茨和弗里曼的案件分開處理。因為檢控方準備傳喚他的妻子作證,因此特萊默先生主張?zhí)孛鈾?,以阻止她提出不利于己的證據。在關于該動議的聽審中,特萊默太太受到豁免,可以作為檢控方證人作證。特萊默夫人作證說她和特萊默先生于1975年結婚,目前仍然有婚姻關系。因為她得到檢控方的寬大處理,所以才與檢控方合作。隨后她詳細地描述了在銷售海洛因的活動中她和丈夫的角色。在聽審后,法院判決特萊默夫人可以就她在婚姻關系期間觀察到的任何行為和“在第三人在場情況下”所進行的任何交流作證,以支持檢控方。然而,特萊默夫婦之間的秘密交流被判定受到特免權保護,不具有可采性。要求分案處理的動議被駁回了。特萊默先生犯罪成立,被判處不定期刑。第十巡回上訴法院維持原判。①Trammel v.United States,583 F.2d 1166,1168(10th Cir.1978).
根據霍金斯案和普通法的規(guī)定,特萊默先生為了防止其妻子提出不利證言,可以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然而,特萊默案中被告人的妻子作為證人參與到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第十巡回上訴法院法官在特萊默案中引用了莊恩案(United States v.Van Drunen)的意見:“被告人可以獲得其配偶的幫助而不用擔心其配偶可能會成為可能的證人。維護家庭和諧的目標并不能證明這是合理的?!雹赨nited States v.Van Drunen,501 F.2d 1393,1396-97(7th Cir.1974).從特萊默案開始,配偶證言特免權由配偶中作為證人的一方來主張。
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推翻了霍金斯案。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評論可以分為兩方面。一方面是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的歷史進行抨擊,換句話說,特免權的起源是為了保護已為社會所摒棄的中世紀的男性至上的地位。另一方面是對當今社會需要證據來維護婚姻和家庭道德進行了評價。因為配偶證言特免權歷史悠久,所以需要謹慎的對其規(guī)定?;橐?、住宅和家庭關系在當今社會受到了侵蝕。當時的特免權擁護者認為特免權可以促進婚姻關系的和諧與神圣。但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卻認為這是錯誤的。如果人們愿意做出不利于其配偶的證言,夫妻關系之間就沒有什么和諧可言。普通法上配偶證言特免權的規(guī)定實際上破壞了婚姻關系?,F(xiàn)代評論者將特免權看作是一種對獲得案件真相的站不住腳的阻礙。③轉引自 Steven N.Gofman,“HONEY,THE JUDGE SAYS WE'RE HISTORY”:ABROGATING THE MARITAL PRIVILEGES VIA MODERN DOCTRINES OF MARITAL WORTHINESS,77 Cornell L.Rev.843家庭法律事務屬于州法院的審理范圍。越來越多的州法院限制或者廢除了配偶證言特免權。配偶證言特免權使得家庭成為賊窩,而且它給予已婚者一個可靠的且毫無疑問的并可能成為可預見到犯罪的從犯。(10)Ibid.特免權發(fā)生的變化并不鼓勵檢控機關誘使配偶一方做出不利于另一方的證言,因為根據現(xiàn)有法規(guī)檢察機關無權這么做。在特萊默案中,法院將配偶證言特免權作為被芬克案所摒棄的配偶無作證能力規(guī)則的殘余。
證據法上特免權的本質是在相互沖突的社會價值中獲得一種平衡。這種證據制度表明,通過破壞這些特殊關系而獲得查明事實真相的價值小于犧牲查明事實真相而維護這些關系的價值。(11)John Henry Wigmore,Evidence§2285,at 527(John T.McNaughton rev.1961).在特萊默案中,法官寫到:為了實現(xiàn)正義,我們必須決定提出不利于配偶一方的特免權所促進的重要利益是否超過提供證據證明的需要。(12)Trammel v.United States,445 U.S.at 51.特免權的潛在問題與“公眾有權知道每個人的證據”(13)United States v.Bryan,339 U.S.323,331(1950)相悖。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法院需要審查所有具有相關性的證據。說服責任取決于法庭對證據的需要以及對一些社會價值的考慮。
法官普遍反對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不惜一切代價來獲得證據。在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的過程中需要考慮許多重要的社會價值。有時候為了還原案情而提供證據證明的需要明顯超過了強迫當事人和證人出庭并作證的通常的社會價值。法律職業(yè)往往傾向于忘記實現(xiàn)正義,這并不是我們這個社會永恒的價值。⑧See Developments in the Law—Privileged Communications,98 Harv.L.Rev.1450,1479-80(1985)
在特萊默案中,法官在衡量配偶證言特免權優(yōu)劣的時候考慮四個因素:
名稱劃分標準 配偶證言特免權影響 法院對證據的需要在刑事案件中檢控機關對證據的需要代價 婚姻和家庭關系的重要性通過配偶證言特免權對婚姻和家庭關系的保護
配偶證言特免權本身就是對查明案件事實的一種阻礙。隨著時間的推移會產生需求的變化。對證據的需求并不是恒久不變的,無論這些證據出自何處。對這些證據的需求所發(fā)生的變化缺乏確定的資料不足以成為忽視這些變化發(fā)生的理由。正如邊沁在180年前所說:“像這樣一種特免權早已超過了使每個人的住宅成為一座城堡的范圍,它允許任何人都可以將其住宅變成一個賊窩?!雹賂rammel v.United States,445 U.S.at51-52(引自 Jeremy Bentham,Rationale of Judicial Evidence 340(1827)).特萊默案使得檢控機關從配偶處獲得證言成為了可能。但是該特免權的主張并沒有明顯的增加檢控機關將犯罪人繩之以法的力度。
首先,實現(xiàn)正義的社會價值是有限的,這構成了證據法上特免權的基礎。從理論上來說,對相關證據的需要并不是越多越好的。規(guī)則403正是基于對證據的需要是有限的這樣一種認識而制定的。例如強奸保護法(rape shield statute)和傳聞規(guī)則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這種要求。②Fed.R.Evide.412法律往往認為不值得為這些證據付出努力或成本。
其次,被告人的配偶并不是被告人言語交流或其行為的唯一見證人。在一些案件中,如果被告人的配偶不去作證的話,關鍵的案件事實無法認定。但在特萊默案中,特萊默夫人作證證明特萊默先生的行為卻可以通過其他方式得以證明。例如,特萊默到東南亞旅行可以通過出入境登記和海關官員的證言得以證明,特萊默走私毒品牟利的行為也同樣可以查知。
第三,技術進步給偵查活動帶來新的曙光。過去執(zhí)法機關無法使用先進的技術手段了解家庭內部事務。家庭內部事務只有被告人及其配偶所知曉??梢孕蜗蟮恼f,反對自證其罪特免權關住了住宅的前門,而配偶證言特免權關住了住宅的后門。現(xiàn)在檢控機關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的需求遠不如邊沁時代了。一方面,在住宅和私人場所可能安裝監(jiān)控設備或者有秘密證人;另一方面,其他證明手段和法庭領域的發(fā)展也減少了對配偶證言特免權的需要。當然,對這些先進技術的應用應當做出一些限制,至少要經過法庭批準。司法機關除了在一些特別嚴重的刑事案件中動用這些手段外,在普通案件中不能使用這些技術手段。
犯罪是對社會秩序的嚴重侵害,是危及社會安定及個人人身和財產的行為。犯罪成為了一種社會頑疾。打擊犯罪就是要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為社會發(fā)展創(chuàng)設一個和諧的環(huán)境。人對安全的需求是與生俱來的,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把人對安全的需求放在第一位,這一觀點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德國著名學者貝克也曾說過:“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生產力的指數(shù)式增長,使危險和潛在威脅的釋放達到了一個我們前所未知的程度。”③[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頁。國家應當打擊犯罪,使犯罪行為得到有效遏制,從而維護社會秩序。如果不能有效打擊犯罪和控制犯罪,那么必然會使個人權利遭受嚴重侵犯,社會秩序受到破壞,進而影響社會經濟與社會其他方面的發(fā)展。
犯罪已經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一個陰影。④以下數(shù)據均出自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U.S.Department of Justice,Office of Justice Programs42%的12歲以上美國人每年至少會遇到一次暴力犯罪。幾乎每個人都可能被盜竊。殺人成為了美國排名第11的死亡原因。對于15歲到34歲的美國人而言,殺人成為第二大死亡原因。從犯罪的角度出發(fā),美國死刑罪名也在不斷增加。⑤See Violent Crime Control and Law Enforcement Act of 1994.無論聯(lián)邦檢控官起訴時是否援用特萊默案,他們起訴的效率很高。在特萊默案判決時,定罪率是76.4%。到了1985年,定罪率僅僅上升了3.5%。沒有跡象表明定罪率的上升是由于特萊默案多帶來的變化。從1986年到1989年,定罪率一直徘徊在81%左右。與此同時,無罪釋放的案件數(shù)量呈現(xiàn)下降的趨勢。在1980年,美國地方法院無罪釋放率達到了19.7%。到了1985年無罪釋放率下降到了17.1%。在接下來的五年里,該比率在15.4%到16.1%徘徊。自從九十年代以來,聯(lián)邦檢控官提高了定罪率和刑期。在1980年,45%的被告人在聯(lián)邦法院被判入獄,刑期平均長達44.3個月。十年后,聯(lián)邦法院定罪率上升到了58.5%。囚犯人數(shù)呈現(xiàn)出上升趨勢而且幅度越來越快。在1966年,僅有二十多萬名囚犯。到了1996年,囚犯人數(shù)增加到了八十多萬名。緩刑人數(shù)也逐漸增加。71%的重罪被告人被判處監(jiān)禁,37%的重罪被告人被判處一年以上刑期。八十年代末,260萬名美國成年人處于拘留監(jiān)禁中。該人數(shù)占美國全國總人數(shù)的1.5%。從統(tǒng)計學上來說,檢控機關定罪率的微弱變化并未清楚的表明是受到配偶證言的影響。換句話說,配偶所提出不利證言在大多數(shù)案件中并沒有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在特萊默案中法官曾指出:當代家庭、住宅和婚姻已經受到了侵蝕。而這種侵蝕是一種自然的、不可避免的并且不可逆轉的過程。法庭的判決中暗含著對婚姻的社會價值的考量。因為這種侵蝕,所以社會需要謹慎的對待家庭、住宅和婚姻問題。從霍金斯案到特萊默案,男性至上的角色和其他性別問題變化也是導致婚姻的社會價值變遷的原因之一。如果夫妻之間僅僅是為了避免被判處更長的有期刑而提出對另一方不利的證言,那么特免權幾乎不存在維護婚姻和諧關系的空間。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特免權摧毀了婚姻關系。夫妻間一方通過行使特免權來限制另一方成為檢控方證人,這可能將另一方送入監(jiān)獄。
在特萊默案判決之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所發(fā)生的變化是對六十年代社會潮流的認可。許多社會變遷特別是與家庭關系有關的改革都只不過是時代的潮流。當時美國社會對核心家庭(只包括父母和子女的家庭)和傳統(tǒng)婚姻的存續(xù)能力、重要性及未來發(fā)展產生了激烈的爭論。哈芬(Bruce Hafen)認為,在美國價值體中正式家庭的位置越來越不確定。①Bruce C.Hafen,The Constitutional Status of Marriage,Kinship,and Sexual Privacy—Balancing the individual and Social Interests,81 Mich.L.Rev,463,465(1983)從歷史上來說,法律給家庭關系帶來了一種偏好,法律和文學作品考驗了構成這些偏好的基礎的社會政策。②Hafen,supra note 163,at 472.判例法和對傳統(tǒng)假設的評論不再是陳詞濫調。③Ibid.在特萊默案判決后,哈芬教授寫到:“他的觀點受到了特萊默的部分影響,但仍然反映了當代的觀點,而不僅僅是一個案件?!?/p>
平等主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盛行。④Ibid.at 474.隨處可見核心家庭和傳統(tǒng)婚姻發(fā)展的報道。對美國家庭日益增加的不穩(wěn)定性逐漸形成了兩種經典理論。其中一種是齊默曼理論(Carle C.Zimmerman)。⑤認為家庭結構推動人類社會根據自然過程來發(fā)展,這種自然過程從“Trustee Family”向“Domestic Family”發(fā)展,進而在“Domestic Family”達到個人福利與管理的頂峰。(Trustee Family是指組織嚴密的、像部落和氏族一樣的家庭;domestic family是指以核心家庭為中心,但又與大家庭存在一定聯(lián)系的家庭;atomistic family是指在核心家庭以外的一種很小的家庭。動態(tài)家庭根據其自身優(yōu)勢及所處階段從Trustee Family向atomistic family發(fā)展。許多文明在發(fā)展過程中根據所經歷的時間會呈現(xiàn)出這三種家庭結構。但是目前atomistic family是西方社會中的主流形式。)See Carle C.Zimmerman,Family and civilization,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itute,at 21-22齊默曼認為在社會轉型期,Atomistic Family就會采用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體系。第二種解釋被稱為結構功能理論。⑥該理論認為:家庭變化是對社會和經濟發(fā)展的最直接的反映。See Richard H.Klemer,Marriage and Family Relationships,at 163(1970)社會學者認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歐洲發(fā)展模式類似的朝著核心家庭發(fā)展的世界大趨勢。這一變化源于世界范圍內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結果。美國家庭實際上變得日益脆弱,從人們的態(tài)度上來說,更是如此。他認為婚姻變得日益脆弱的主要原因在于個人幸福而不是家庭的穩(wěn)定成為了婚姻雙方的主要目標。因為幸福與穩(wěn)定相比更琢磨不定且難以衡量,所以人們現(xiàn)在更容易相信婚姻也會有失敗。⑦Kenneth C.W.Kammeyer,Confronting the Issues:Sex Roles,Marriage,and the Family,at 11-12每個長期關系都會經歷不幸福的時刻。如果婚姻的目標是個人幸福,那么這些不幸福的時刻肯定會在婚姻結束的時候成為法庭上的證據。
在結構功能理論和個人幸福理論與最高法院在特萊默案中的判決中存在著直接的聯(lián)系。而且這兩種理論與早期的法律規(guī)定也存在著一定的關聯(lián)。哈勤斯與施萊辛格認為:盡管家有不幸,但核心家庭依然存在。因為經濟在發(fā)展,核心家庭也在發(fā)展。⑧Robert M.Hutchins and Donald Slesinger,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Law of Evidence:Family Relations,Minn.L.Rev.675(1929)二十世紀生產方法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家庭結構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經濟的獨立性使得婦女和兒童得以解放。美國社會充斥婚姻和諧的強烈愿望。既然經濟壓力已經減輕,真正的和諧就成為了婚姻最高的目標。社會和經濟的影響試圖打破舊的家庭關系,唯一剩下的便是情感關系紐帶。社會和經濟的雙重作用不可避免的給家庭帶來了新的變化。五年后,法庭用了哈勤斯和施萊辛格的文章作為學者嚴厲批判婚姻特免權的例子。法官也受到了個人幸福理論的影響。法院明顯接受了將個人幸福作為婚姻主要功能的觀點。在家庭和婚姻中所存在的社會利益因冒著可能受到配偶證人追求對個人價值而無法實現(xiàn)的風險。其中暗含著家庭的結構功能理論的思想。當聯(lián)邦最高法院考慮婚姻特免權時,它將發(fā)現(xiàn)八十年代美國政治和文化結構對婚姻和家庭所帶來的影響。
只有配偶一方與另一方相比罪行較輕而且這些信息及其重要的情況下,檢控機關為了特定案件信息才會給予豁免。檢控機關正是通過這些豁免誘使配偶一方對另一方做出不利的證言。如果沒有這個誘因,檢控機關將無法取得被告人配偶的證言。如果丈夫能阻止妻子做出不利證言,那么檢控機關不可能給予妻子豁免和寬大的處理。允許被告人阻止不利于其配偶的證言的證據規(guī)則更可能阻礙正義的實現(xiàn)而不是促進家庭和諧。被告人獲得特免權實際上破壞了婚姻關系。
特萊默案的實際效果可以通過合眾國訴朗先生案來證明。⑨United States v.Long,917 F.2d 691(2d Cir.1990)朗先生因違反詐騙操縱和賄賂組織法案而被起訴。朗夫人為了換取個人免于指控而同意指證其丈夫和其他人員。在審判中,朗夫人的證言證明了勒索和虛假所得稅申報的指控。陪審團也被告知了朗夫人將免于刑事處罰。在最后陳述中,郎先生的律師提醒陪審團檢控機關將豁免朗夫人的刑事處罰。法官指示陪審團:“朗夫人無法被強迫對其丈夫作證,而且她有權拒絕對此作證。朗夫人選擇作證明顯是自愿的,她放棄行使配偶證言特免權。”郎先生被判處有罪。在上訴中,他認為審判法官的指示中有可逆轉的錯誤。第二巡回法院表示同意此觀點。法官認為:朗夫人愿意提出對其丈夫不利的證言實際上是因為她為了避免被指控而強迫如此。
在特萊默案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判決準許檢控機關可以使用“強迫”的方法。如果這種方法適用于其他特免權的話,那么它的不適當性就很明顯。例如,一名律師因為犯罪而被逮捕。如果該律師指證其當事人,那么檢控機關可以對其免于指控。法院認為:如果律師愿意對指證其委托人,那么他們之間的關系明顯處于破損的狀態(tài)中,幾乎不需要用特免權來維護。法官同意該律師對其當事人不利的證言。如果律師放棄特免權將促進律師委托人特免權中的重要的公共利益,那這將成為律師執(zhí)業(yè)過程中不能承受之負擔。如果這種破壞婚姻和諧關系的方法更可取,那么我們可以廢除婚姻特免權。如果婚姻關系值得維護的話,作為證人的配偶將拒絕作證,并因蔑視法庭或偽證罪而判處監(jiān)禁。法院放棄了在相互沖突的社會政策中取得適當平衡的責任。該問題在案件進入法庭審判之前秘密地在訊問室里解決了。
盡管《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對于特免權問題僅做出了原則性的規(guī)定,但普通法中的規(guī)則卻對此做出了詳盡的解釋,從而使得特免權更加具體、愈發(fā)生動。如今《美國聯(lián)邦證據規(guī)則》已經實施三十多年,對配偶證言特免權也做出了數(shù)不清的判決,但特萊默案至今看來仍然意義顯著。通過對特萊默案的梳理和對其合理性的剖析,本文認為以下幾個方面似乎值得特別關注。
首先,在配偶作證資格方面,美國的規(guī)則經歷了一個從限制配偶作證到賦予配偶證言特免權的轉變。在上百年的發(fā)展過程中,既有認識能力提高方面的原因,也有社會價值變化的因素。從認識能力的角度出發(fā),配偶無作證能力的主要原因在于陪審團無法準確判斷配偶之間證言的證明力。夫妻雙方可能與案件結果存在直接利益關系,這可能影響證言的真實性及準確性。然而,若完全取消配偶間作證的資格,則阻礙了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的一條通道。配偶證言特免權的出現(xiàn)更加符合理性主義的認識論原理。從社會價值的角度而言,盡管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可以阻止于己不利的證言,防止部分案件事實的披露,但是也沒有任何經驗證據表明無法通過其他手段來查明案件事實。因此,配偶證言特免權在普通法規(guī)則中得到更多的寬容。夫妻關系不再被視為可取消作證資格的事由,而是由其自行判斷。這種當事人主義的因素體現(xiàn)出社會價值的變遷。
其次,配偶證言特免權起源于法律擬制。在特萊默案以后,配偶證言特免權被授予配偶中作為證人的一方。一些可能被判處無罪的被告人最終被判處有罪;一些可能繼續(xù)的婚姻關系最終破裂了。與其說配偶證言特免權由配偶自主行使,還不如說該權利被授予了檢控機關。對法院而言,只要配偶證言特免權在普通法中依然有效,法院在實施特免權的時候就應當尊重配偶證言特免權。對刑事被告人來說,最為重要的就是要在準備辯護的初期決定是否主張配偶證言特免權。如果被告人的配偶也參與到了刑事案件中,被告人就應當意識到其配偶可能受到檢控機關的影響而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證言。
最后,特萊默案表明檢控機關通過不利證言所帶來的社會利益遠遠大于維護婚姻免受侵蝕的利益?,F(xiàn)在法院更加強調婚姻和家庭的和諧關系。一個案件的判決結果或者個別家庭婚姻關系的狀況并不能說明證據法上特免權的實質。配偶證言特免權關乎婚姻和家庭關系的重要性,關乎證據法上對特免權的需要以及對獲得證據的手段的限制,關乎隱私、信任和忠誠的需要,關乎檢控機關強迫一方提出對另一方不利的證言的權力。
Key works:the spouses'testimonial privilege;the Case of Trammel;rationality
The Spouses'Testimonial Privilege in American's Law of Evidence
XU Lei,ZHAN Jing
(1.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100088;2.Beij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Beijing,100081)
"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has made general specifications to the privilege,while Chinese law does not unambiguously provide any privilege rules.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American common law,judgments of some significant cases have affec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pouses'testimonial privilege greatly.The system of the spouses'testimonial privilege in American's law of evidence has provides us with basis of study and reference,which is helpful to the study and discussion of evidence theory and practice,as well a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rivilege rules in China.
D925
A
2095-1140(2011)02-0093-06
2011-02-22
徐磊(1986- ),男,河北衡水人,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主要從事證據法研究;詹晶(1985- ),女,甘肅白銀人,北京理工大學研究生,主要從事法理學研究。
左小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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