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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慧
《經典湘西》是湘西作家彭世貴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這個集子首先帶來的問題是,什么是經典,什么是經典湘西。經典的含義一般指一種文化里具有權威性的事物,這些事物是人們心智成熟的產物。在這個散文集里,作家從兩個層面對“經典湘西”進行了書寫。構成經典湘西的因素有兩個層面:湘西的歷史、城鎮(zhèn)、風物和遺跡;作家關于自身經驗的表述。在這篇論文里,我關注的是作家書寫的“經典湘西”之外的經典,也就是所謂“不在場的”、“缺席的”經典,這一經典指向的是現(xiàn)代散文應為讀者提供的兩個基本的方面:或者面對當下社會生活的問題提供獨立的思考和批判;或者針對大眾耳熟能詳?shù)臍v史、故事等敘述對象,提供關于這個對象的新穎的表達方式。
作家書寫的經典湘西的第一個層面的內容,包括關于湘西的歷史人物、事件、遺跡,以及湘西的城鎮(zhèn)、風物和湘西人生活的書寫。散文集子里的同名篇章《經典湘西》,寫到了鳳凰、老司城、里耶和茶峒。鳳凰不僅富有自然賦予的靈氣,更有人文造就的內蘊和神韻。這里誕生過曾任清內閣總理的熊希齡、文學大師沈從文、率領湘西子弟成功抗日的顧家奇、繪畫大師黃永玉以及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民間工藝大師”稱號的蠟染、玻璃吹畫、紙扎高手數(shù)人。老司城雖是一座布滿塵埃的遺跡,在唐朝時卻具有阿房宮的氣勢。里耶在康熙王朝時就有過經濟發(fā)展的奇跡,2002年這里出土了三萬六千多枚秦簡:共三十余萬字,內容涵蓋了秦朝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歷史、數(shù)學和郵政等領域。里耶秦簡造就了又一個考古學的奇跡。茶峒的魅力,不僅在于它是一座布滿木板房和石板街的古樸的湘西古鎮(zhèn),也在于它是沈從文小說《邊城》故事的發(fā)生地。撐渡船的老船夫、癡心等待愛情的翠翠,為茶峒虛構了另一個空間(《經典湘西》)。除了鳳凰、老司城、里耶和茶峒,湘西世界里具有經典意義的還有包含著種種神秘因素的卯洞,為兒子沉默付出的五婆,在外面闖出一番事業(yè)發(fā)家致富的黑娃,被古陽河環(huán)繞的茶鄉(xiāng)小城,藏在崇山峻嶺里的龍山火巖,代表了湘西山民智慧、情愛的山歌,狂野的土家舞蹈,曾經狼奔豕突、現(xiàn)在仍然波浪洶涌的酉水等?!敖浀湎嫖鳌睒嫵梢蛩乩锏牧硪粋€層面是關于作者自身經驗的敘述。作為湘西作家,作者個體性的感情經歷對作家而言,具有更深刻的經典意義?!锻虏粫^去》里,作者寫到了自己的父親,這是一個像鷹一樣搏擊于生命長空的男人:十六歲時,冒著被匪徒槍殺的危險,他走出藏身的山洞,為臨終前的奶奶打來了一罐清泉,讓老人在臨死前獲得了身體和精神的滋潤;二十歲時,他是硝煙彌漫的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一名無畏的士兵,參加了著名的“黑松林之戰(zhàn)”;從戰(zhàn)場回鄉(xiāng)后,他成了秉公執(zhí)法、愛惜百姓的父母官;大躍進時期,他不向當時中國社會里從上至下的浮夸風氣低頭,務實的精神與當時的權力力量格格不入,他選擇了辭官不做,皈依山林;文革結束后,他先知先覺地要兒子給公社打了一份報告,要求分田到戶。這位面對命運的坎坷,桀驁不馴、充滿氣魄的父親,也許是作家心中最為堅固的“湘西經典”?!侗犙劭聪嫖鳌分凶骷冶磉_了急于澄清被外界誤讀的湘西的真相的激情。《閱讀王村》里,作者指出,來王村旅游的人們大多是循著一個大明星的嫵媚氣味而來,在吃了一碗以這位明星命名的米豆腐后、在青山綠水中純粹了一回后,便心滿意足,卻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根本沒有領悟到王村的真正氣度。這氣度來自王村悠久、輝煌且不免滄桑的歷史:王村古稱溪州,五代十國時土著先民就已入住其中,土司更是建立了為當時朝廷悚然的政權;東漢時期,朝廷數(shù)度征剿溪州土司政權,均以失敗告終,最終以酉水為界劃分權力范圍,互不相犯,由此促成王村土司政權長達八百年之久的進步和繁榮;這一繁榮,卻毀于一場更為慘烈的戰(zhàn)爭。曾經的輝煌和寂滅,造就了王村的淡定,面對熙熙攘攘的游客,王村卷裹著自身的王者之氣,一言不發(fā),從容平靜?!杜c樹相關》里,面對鐵路旁一顆顆伏倒的小樹,以及山坡上傷痕累累的大樹,作者無法掩飾自己的憤與痛,他寫道:樹的生命積極而被動,只知道努力地接近陽光和藍天,對人類沒有絲毫的戒備,卻遭受著被人類恣意砍伐的悲劇。書中,作者對于自己大學生涯、友人情誼、旅行觀感等情感經歷層面進行了書寫。這些共同構成了作家的“經典湘西”。
《經典湘西》帶來的思考的第二個層面,是一個并不新穎的問題——現(xiàn)代社會里文學的處境與出路。這個問題將要涉及到的關于好的散文應具備的素質的論述,是我所謂的“缺席的經典”的構成因素的一個方面。20世紀,法國學者雅克·德里達揭示了二十世紀末到來的電子媒介時代對文學的嚴重沖擊,并預言了文學的終結。面對德里達的預言,每一個文學的熱愛者、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都不能回避“文學終結”論帶來的挑戰(zhàn)。美國的理論家·希利斯·米勒認為只要人們用語言交流,那么文學就不會消失,因為只有文學最能展示人類語言的復雜性;同時,米勒認為,從歷史學的角度而言,文學記載了不同于專業(yè)歷史文本的歷史記憶,這一記載為我們理解過去、理解我們祖先的歷史,提供了專業(yè)文本不能提供的感性的、個體的記憶。從這兩個方面,希利斯·米勒很快就對這一預言做出了反駁。有趣的是,關于文學在新千年的前景如何,或者說文學與圖書在科技與后工業(yè)化時代的命運如何的問題,意大利著名作家卡爾維諾早在1985年為哈佛大學諾頓講壇準備的講稿中就已經提了出來。作為一位卓有成就的嚴肅作家,卡爾維諾沒有對文學命運進行貿然的預言而是堅定地認為有些東西只能靠文學及其特殊手段提供給我們。相比之下,作家的信心似乎更能為世紀之交的文學帶來希望。
現(xiàn)代社會里,散文所面臨的困境,主要來自讀者,讀者的理解欣賞水平在不斷的提高,那些純粹借助作家自己的往事回憶、所見的風景等傳統(tǒng)因素加以抒情、敘事的散文,那些缺乏犀利批判的論述性散文,不可能輕易感動生活在電影、電視、互聯(lián)網發(fā)達的電子時代的讀者。那么,現(xiàn)代社會里的散文應該具備哪些素質呢?這個問題也許無法獲得精確、完美的答案,但是關于一篇好的散文作品應具有的基本的素質的答案是可以追尋到的:在日益庸俗肉麻、缺乏想象力的文化環(huán)境里,提供獨立、新穎的思考、批判和表述方式。這一點,正是我所謂的不應當缺席的(應當“在場”的)經典的含義,也是《經典湘西》這個集子所缺乏的。同《經典湘西》里作家自我感受的部分相比,作家涉及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部分,似乎帶給作家更多自信和驕傲的經典。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經典并不特別屬于某個作家,而是常常以相似的被敘述方式出現(xiàn)在湘西作家的筆下。當讀者多次讀到這些被反復以類似的語言重復的湘西經典時,文本帶來的是一種反諷性的閱讀效果:一方面,歷史人物與事件因素的重復性引入,因為它的內容和被表述方式的重復性,導致它沒有力量為這部書寫湘西經典的散文集附上莊嚴、神秘的光彩;另一方面,作家個人性的表達,雖然借助外界已經了解的湘西著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介入,而擺脫了《睜眼看湘西》一文里所擔憂的,湘西以及湘西人主要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而無法獲得外界認同的尷尬。但是,借以擺脫舊困擾的因素卻帶來了新的問題:由重復書寫導致的庸俗、乏味。這個集子的另一缺席的因素是對現(xiàn)實問題的犀利批判。作品對歷史人物和事件回憶,對湘西醉人風光的描畫,有著明確的訴求指向:構畫出經典的湘西,為湘西人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挺直腰板提供理由(《睜眼看湘西》)。這一敘述目的,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實現(xiàn)。但是,那些了解湘西現(xiàn)實的讀者,仍清晰看到現(xiàn)實湘西的深刻困境在文本之外投來冷冷的嘲笑。湘西作家的生活經歷本可以更深刻、更鮮活地讓讀者感受湘西人生活的苦與樂,但他們的文本卻欠缺了最不應欠缺的,對湘西人并不如意的現(xiàn)實生活的書寫。
現(xiàn)代中國,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已有了明顯的改善和提高,但是許多居住在叢山峻嶺之中的湘西人,由于交通的不便、信息的閉塞,他們的生活和中國其他經濟較發(fā)達地區(qū)的人的生活相比,存在巨大的落差。這些落差,不應因為湘西歷史里的經典人物與事件,以及湘西山清水秀的風景,而被忽視。作為時代敏感的感受者,文學作者不應回避對灰色現(xiàn)實的書寫。同時,面對德里達關于文學終結論的逼問,筆者認為,文學作為大眾的一種生存方式——自我精神表述,將具有令人樂觀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