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政文
毫無疑問,《東方的太陽》是一部長篇政治抒情詩,而且是一部頌歌體的政治抒情詩,我稱之為抒情性頌歌。
頌歌在中外文學史中都廣泛存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就有“頌”這樣一種詩體,漢代的賦雖有譏刺與勸誡,鋪排的也主要是煌煌功業(yè)與浩浩威儀。西方的宗教性頌歌以其肅穆莊嚴,表達了對上帝的虔誠和對永恒的禮敬。中國古代的政治抒情詩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從屈原到李白,從杜甫到蘇東坡,關(guān)心民瘼、心系君王、寄托政治抱負一直是流貫在中國詩人身上的強大因子,不過是“刺”多于“美”,幽怨多于歌頌罷了。到了二十世紀,隨著新的力量也即新的抒情主體和抒情對象的出現(xiàn),政治抒情詩更趨發(fā)達?,F(xiàn)代政治抒情詩萌發(fā)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如瞿秋白、田間,大興于五六十年代,如胡風的《時間開始了》、郭小川的《向困難進軍》、賀敬之的《放聲歌唱》,衰落于八十年代。新時期文學開始后,政治抒情詩盛景不再,它那種過于空疏的抒情模式和標語口號化的語言表達,與個性解放、思想啟蒙、語言探索的時代潮流格格不入。到了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紀,政治抒情詩似有一種復蘇的跡象。圍繞鄧小平、長征、改革開放、新中國、抗洪、抗冰、抗震救災等重大題材,桂興華、胡丘陵、譚仲池、梁平、許雷等都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譚仲池先生這部以中國共產(chǎn)黨為歌頌對象的長達6000行的《東方的太陽》,則是當下政治抒情詩的新收獲。
當代政治抒情詩的盛衰軌跡,與時代變遷、國運興衰、對執(zhí)政黨及其事業(yè)的社會評價起伏、大眾的集體心理波動密切相關(guān)。《禮記·樂記》早就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近年來,具體來說是從新中國成立60周年到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90周年,我國出現(xiàn)了一種抒情性頌歌的總體社會氛圍。到處都在唱紅歌,影視機構(gòu)拍了許多歌頌共產(chǎn)黨、歌頌毛澤東、歌頌中國革命的影視作品,排演了許多大型舞臺藝術(shù)和綜藝晚會。電影《建國大業(yè)》、《建黨偉業(yè)》不就是一種政治抒情電影嗎?《延安頌》、《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開天辟地》、《中國1921》不就是一種政治抒情電視劇嗎?至于大型音樂舞蹈史詩《復興之路》、電視專題片《旗幟》,更有著濃烈的政治抒情意味。
這樣一種文藝現(xiàn)象不是偶然的。這樣一些獻禮作品,這樣一種紅色浪潮,不能說沒有組織沒有推手,但并非全是遵命文藝,主要也并非虛情假意的應景之作。從根本上說,它的出現(xiàn),與中國人對這個黨、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與我們正在實行的這個制度和正在走的這條道路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偉大自覺分不開。一個簡單而明顯的事實是,隨著經(jīng)濟的持續(xù)高速成長、社會事業(yè)的顯著進步和綜合國力的增強,當前中華民族的文化自覺、制度自信、道路自豪也空前高漲。回首20年前,許多國人還處于極大的文化迷茫和文化自悲中:《丑陋的中國人》讓人們覺得生為中國人無可救藥,一些人聲稱長城是中華民族的悲哀,“黃色文明”必將被“藍色文明”取代,西方現(xiàn)代主義思潮席卷大學校園,港臺風刮遍大陸,考“托?!薄ⅰ癎RE”出國成為大學生的首選……蘇聯(lián)、東歐巨變后,《歷史的終結(jié)》暢銷一時,《誰來養(yǎng)活中國》令人寢食難安,“中國崩潰論”讓人心情沉重,對中國的政治制度、社會模式的攻擊無以復加,甚至讓部分中國人自己都心虛氣短,灰心喪氣。相信這樣的景象凡是那個年代的親歷者都記憶猶新。然而不知不覺間,20余年過去,風向為之一變。除了極少數(shù)仇華反華分子外,嚴肅的西方學者都在認真思考中國的成功,并將之與中國獨特的政黨政治、制度安排和道路選擇掛起鉤來,從而修正原來的偏見。福山公開承認“歷史并未終結(jié)”,奈斯比特從寫作《未來大趨勢》轉(zhuǎn)而寫作《中國大趨勢》。近年來,世界上許多歷史悠久的大黨老黨都丟失了政權(quán),中國共產(chǎn)黨仍然是一個風華正茂、生機盎然的黨,德國漢學家南因果說,“破中國之謎,先破中共之謎”。60多年前,中國共產(chǎn)黨以建立新中國,讓中國人民徹底站立起來而獲得了執(zhí)政的合法性,以其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而獲得道德的崇高性;30多年來,中國共產(chǎn)黨又以成功實行改革開放政策,讓人民富裕幸福而鞏固了執(zhí)政地位。中國的制度與道路被稱為中國模式,中國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嚴與自豪。對于當代中國人來說,和平崛起,民族復興,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是望得見桅桿的一艘航船,是躁動于母腹中的一個即將分娩的胎兒,是一個正在行進的現(xiàn)實。今天的中國人,越來越以生為中國人而自豪,以擁有五千年的文明史而驕傲,為中華民族光明的前景而欣悅不已……
看不到這一點,就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樂此不疲地唱紅歌,也無法理解譚仲池先生為什么要寫作《東方的太陽》這部抒情頌歌。正如他在序詩中引用意大利未來主義畫家翁貝特·波丘尼的一句話:“讓我們宣布:整個感覺到的世界必定會加快步伐朝我們走來,和我們?nèi)跒橐惑w,創(chuàng)造出一部只受到創(chuàng)造性本能支配的和諧”。他在尾聲中又引用了法國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一段名言:“有多少道德體系和政治體系經(jīng)歷了被發(fā)現(xiàn)、被忘卻、被重新發(fā)現(xiàn)、被再次忘卻,過了不久又被發(fā)現(xiàn)這一連續(xù)過程,而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給世界帶來驚奇,好像他們是全新的,充滿了智慧”。在我看來,這兩段引語是解讀譚仲池先生為什么要寫作和基于什么情緒寫作《東方的太陽》的鑰匙。第一段引語的關(guān)鍵詞是“感覺到的世界”,第二段引語的關(guān)鍵詞是“重新發(fā)現(xiàn)”。那么詩人“感覺到的世界”是什么呢?他重新發(fā)現(xiàn)的道德體系和政治體系又是什么呢?無疑就是我前面所指出的,是偉大的中華民族,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人民十九世紀以來所進行的艱苦卓絕、可歌可泣的偉大奮斗,以及這種奮斗所積淀而成的寶貴精神成果。貫穿全詩六章6000行的,就是曾經(jīng)被遮蔽被忽視被歪曲而今天又被詩人和中國人民重新感覺和發(fā)現(xiàn)的這些歷史過程與精神價值。
《東方的太陽》,體現(xiàn)了政治抒情詩的幾個鮮明特點:
豐沛的激情。激情恐怕是頌歌體政治抒情詩的第一要素。蘊含在《東方的太陽》中的激情是什么激情呢?
這種激情既是政治的又是藝術(shù)的。這部長詩所處理的本身就是一個政治性題材,對一個政黨、這個政黨的領(lǐng)袖、這個政黨所走過的90年歷史的謳歌,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政治激情、沒有出于血肉的政治人格,是不可想象的。但光有政治激情,那可能只是個政治家,不一定能成為文學家。要成為文學家,他一定還要有藝術(shù)激情。譚仲池先生是一個公認具有高度的、持久的藝術(shù)激情的人。幾十年中,他政務繁忙,但仍不斷寫長篇,編劇本,吟詩寫歌,創(chuàng)作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不是視為余事,附庸風雅,而是當成生命,勞心苦志;不是掛名牽頭,而是親力親為,字字己出。就在出任湖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以來的短短三年間,他就寫了電影劇本《袁隆平》、詩集《敬禮,以生命的名義》、長詩《東方的太陽》,這樣的創(chuàng)作精神,這樣的創(chuàng)作實績,連許多以創(chuàng)作為唯一志業(yè)的人都不能達到。
這種激情既是大我的又是小我的。政治抒情詩的詩歌美學,要求抒情主人公不僅僅代表他個人,而要代表人民、民族或某一階級、階層而立言,而放歌,這在賀敬之、郭小川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東方的太陽》顯然繼承了這一美學傳統(tǒng),詩人對共產(chǎn)黨、對中華民族、對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的歌頌代表了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心聲,也是一種主流價值觀的表達。但大我之外有小我,理性之外有感性,價值體認之外有情感訴求。這部長詩,深深打上了譚仲池的個體烙印,帶有他個人對歷史的尋覓、感悟與認知。在他身上,有著對世界的橫溢的持久的愛:“愛我所愛,愛我所憂,愛我所戀,愛我所敬,愛我所親,愛我所夢”;有著愈久愈深的赤子情懷和詩人本色:“悄悄地滿懷敬意地推開你的心靈之門,帶著嬰兒般的圣潔,月光般的深邃,磐石的堅挺,宇宙的壯闊和鮮花般的柔美與你相遇”;有著對政黨、祖國、人類和自然萬物的渾然一體的感恩之心:“我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祖國,感謝父母,感謝人民,感謝陽光、空氣,乃至樹木、花草、雨露、泥石、蝶影、雷鳴、蛙聲”(以上均見“后記”)。所有這些,不正是大我與小我的完美結(jié)合嗎?
這種激情既是宗教性的又是世俗的。譚仲池是一個有宗教情懷的人,《東方的太陽》是一部有著宗教的莊嚴、崇高色彩的詩歌,請聽詩人的自敘:“我要歌唱心中的太陽,東方的圣母。因為她已經(jīng)不光是物質(zhì)的燦爛和溫暖,更是心靈的燈塔,宇宙的靈魂,上帝的意志和旋轉(zhuǎn)不停的光之羅盤”(后記)。這里用了如此多的宗教性語言,清楚地表明在詩人看來他所要謳歌的對象具有一種宗教性的力量。詩人并不避諱這一點,這和新時期以來致力于解構(gòu)、弒神、宣布“上帝死了”和追求去中心化的一些詩歌大異其趣,甚至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如何評析這一現(xiàn)象是一件棘手復雜的工作,但我想,這些年的社會現(xiàn)實表明,“文革”似的狂熱造神固然不對,1990年代以來的無法無天、不知敬畏也弊端甚多。宗教性的禮敬和世俗的情感并不天然矛盾。西方的基督教崇拜和科學主義、世俗生活早就在互相融合,臺灣的星云大師也一直在倡導“人間佛教”。《東方的太陽》也是莊嚴與世俗、唯一性與“萬物有靈論”的結(jié)合。詩人既歌唱中國共產(chǎn)黨,歌唱毛澤東,歌唱馬克思主義,將之都比喻為“太陽”,但他也歌唱祖國、大地、人民、普通黨員,以及萬物花開。
宏觀的把握。作為一部宏大敘事的詩歌,《東方的太陽》以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為背景,以19世紀以來中國的沉淪與抗爭為前奏,以西方的鏡像為參照,著力描述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90年來的奮斗歷史與光輝成就,抒發(fā)的是主流情感,弘揚的是核心價值,追求的是史詩品格,有著一種高調(diào)姿態(tài)和勃勃雄心。這樣一個重大題材,這樣一種敘事方式,如果沒有對中華民族史、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建設史和改革開放史的整體把握與宏觀駕馭能力,是難以想象的。而且,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除了對歷史脈絡的正確梳理和具體史實的恰當取舍外,更重要的是要灌注一種歷史感、命運感、滄桑感。這種歷史感不是理論,不是技術(shù)主義的操作,而是一種略帶神秘感的,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宜悄悄流貫而不宜公開宣示的大感覺、大胸懷。有了它,詩歌才不同于歷史讀本,才有了氣韻與神采,才有了分量與沖擊力。《東方的太陽》是有這種歷史感、命運感、滄桑感的,也是有氣韻、神采、分量與沖擊力的。
藝術(shù)的呈現(xiàn)。從詩歌藝術(shù)的角度,《東方的太陽》糅合了郭沫若的《女神》、胡風的《時間開始了》、郭小川的《向困難進軍》、馬雅可夫斯基的《革命頌》、《列寧》等中外政治抒情詩的特點,詩情奔放,文氣連貫,想象豐富,辭句華美,形式自由。盡管某些章節(jié)辭句比較堆砌,個別詩材又不太考究,但這終究是一部優(yōu)秀的詩歌,帶有鮮明的譚式風格,例如有的地方比較跳躍,有的地方比較口語化,通常不講究押韻,特別喜歡響亮的、色彩鮮艷的辭藻,等等。
從以汶川地震為題材的《敬禮,以生命的名義》,到《東方的太陽》,譚仲池先生在政治抒情詩的寫作上,越來越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