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張遠山
《莊子復(fù)原本》之莊學(xué)四境
——《莊子復(fù)原本注譯》選(一)
/[上海]張遠山
編者按:本刊擬于今后若干期,選刊張遠山新著《莊子復(fù)原本注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為便讀者統(tǒng)覽,本刊特請作者專題歸納,稍作連綴,小異書中散見于各篇。
《莊子》內(nèi)七篇首篇《逍遙游》,圍繞莊學(xué)四境展開全文。全文十二章,上篇六章,闡明莊學(xué)四境。下篇六章,譬解莊學(xué)四境。莊學(xué)四境貫徹于《莊子》全書,包括莊子親撰的內(nèi)七篇和弟子后學(xué)藺且、魏牟等人所撰的外雜篇。
為將“至大小初”莊學(xué)四境縮減為“小大”二境,郭象通過篡改,自造偽證,比如刪去《逍遙游》“無極之外復(fù)無極”等二十一字,又對全文其他關(guān)鍵之處,予以篡改、誤斷、反注。莊學(xué)真義“褒至知貶大知”,遂被郭象反注為“褒大知貶小知”。盲從郭象的舊莊學(xué),遂與莊學(xué)真義全面牴牾。
今舉《莊子復(fù)原本》全書多例,以證此說。莊撰《逍遙游》第二章第二節(jié):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
適莽蒼者,三餐而返,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今譯:蟬與學(xué)鳩嘲笑大鵬說:“我一躍就能起飛,飛上榆樹、枋樹就能停止。有時一飛不至,跌在地上而后停止。何須漸積九萬里厚風(fēng)而后圖謀南飛?”
遠足郊外之人,三餐而后返回,腹中仍然充實;遠涉百里之人,提前一天舂搗干糧;遠行千里之人,提前三月舂搗干糧。這兩只小蟲怎能明白?
三“適”之言,譬解莊學(xué)四境之“小知”、“大知”、“至知”三境。省略初境“無知”,因為人皆有知。亦符《大宗師》主張“自適其適”,貶斥“適人之適”。莊撰《逍遙游》第二章第三節(jié):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矣。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fù)無極也?!?/p>
今譯:小知不能企及大知,小年不能企及大年。何以知其如此?因為朝生暮死的菌芝不知月亮圓缺,夏生秋死的寒蟬不知春秋變化。這是小知小年。楚國南方有海龜叫冥靈,以五百年為春,以五百年為秋;上古有神樹叫大椿,以八千年為春,以八千年為秋。這是大知大年。然而壽僅八百的彭祖如今卻以長壽特別聞名,眾人無不匹偶企羨,豈不可悲?商湯問夏棘,即明此義。商湯問夏棘說:“上下四方,有無極限?”夏棘說:“無極之外,仍無極限?!?/p>
舊說“湯問棘曰”至“無極之外復(fù)無極也”二十一字。因與郭注“物各有極”牴牾,遂被郭象刪去。
聞一多《莊子內(nèi)篇校釋》:“唐僧神清《北山錄》曰:‘湯問革曰:上下四方有極乎?革曰:無極之外,復(fù)無極也?!ㄋ危┥蹖氉⒃唬骸Z在《莊子》,與《列子》小異?!福焊?、棘古字通,《列子·湯問》正作‘革’。神清所引,其即此處佚文無疑。惜句多省略,無從補入。”
陳鼓應(yīng)將聞一多所輯佚文補于下章,并將下章之重述鯤鵬寓言,斷為夏棘之言。義不可通。
《逍遙游》第三“四境范型”章,以莊學(xué)四境“無知/小知/大知/至知(無知)”,闡明“小知不及大知”、“大知不及至知”、“至知不能盡知天道”。
《逍遙游》為內(nèi)七篇總領(lǐng)之篇。先明莊學(xué)四境:“無知”(以無生物為范型)、“小知”(以小獸為范型)、“大知”(以大獸為范型)、“至知(無知)”(以植物為范型)。兼明莊學(xué)三義:莊學(xué)宗旨“順應(yīng)天道”(“遙”達彼道),莊學(xué)真諦“因循內(nèi)德”(自“逍”己德),莊學(xué)俗諦“因應(yīng)外境”(“不夭斤斧”)。其后六篇,廣泛運用“莊學(xué)四境”,逐一展開“莊學(xué)三義”。
郭象只有把莊學(xué)四境縮減為“小知/大知”二境,方能謬解莊子“褒大知貶小知”,但與《逍遙游》郭注“小大雖殊,逍遙一也”自相矛盾。
莊撰《德充符》通篇晦藏的四境排行隱喻“伯/仲/叔/季”(伯昏無人/仲尼/叔山無趾/常季),是《逍遙游》動植四境象征的輔助系統(tǒng)(詳見該篇)?!兜鲁浞返乃木撑判须[喻,與《逍遙游》動植四境象征一樣,應(yīng)用于內(nèi)七篇之每一篇。
《逍遙游》的“小大之辨”,多被舊莊學(xué)視為《莊子》“褒大知貶小知”之證。其實《逍遙游》已明“小大”之“大”并非“至大”,因此“大知”并非“至知”。而且莊撰《大宗師》的五句:“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前射《逍遙游》“小大之辨”,亦證“小大之辨”蘊涵莊學(xué)四境,并非僅謂“小大”二境。
另外,內(nèi)七篇、外雜篇都有諸多演繹莊學(xué)四境之例。內(nèi)七篇之例,可舉《應(yīng)帝王》季咸四相壺子,壺子四應(yīng)季咸(詳見該篇)。
外雜篇之例更多。藺撰《山木》(第九)莊子悟道章,證明莊學(xué)四境及其動植象征,源于莊子雕陵悟道:“樹葉——夏蟬——螳螂——異鵲——栗樹”,是自然食物鏈;“莊子——虞人——官守——諸侯——天子”,是人道等級鏈。《逍遙游》綜合兩者,把“樹葉”變文為“朝菌”,象征“無知”;把“夏蟬”、“螳螂”變文為“蟪蛄”,象征“小知”;把“異鵲”變文為“大鵬”,象征“大知”;把“栗樹”變文為“大椿”,象征“至知(無知)”(詳見該篇)。
藺撰《達生》,魏撰《徐無鬼》,又都仿擬《逍遙游》“三適卮言”,演繹莊學(xué)四境之三境(省略“無知”,因為人皆有知)。
藺撰《達生》第四章:
顏回問于仲尼曰:“回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xué)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shù)習(xí)而后能也。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能游者之可教也,輕水故也。善游者之?dāng)?shù)能也,忘水故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p>
今譯:顏回問仲尼說:“我曾在觴深之水渡河,擺渡者駕船如神。我問他,說:‘駕船之技可以學(xué)嗎?’他說:‘可以。能夠游水之人,可教此技。善于游水之人,數(shù)次練習(xí)而后掌握此技。至于能夠潛水之人,那么沒見過船就會駕船?!矣麑W(xué)其技卻不肯教我,請問其言何意?”
仲尼說:“能夠游水之人可教此技,是因為熟悉水性。善于游水之人數(shù)次練習(xí)而后掌握此技,是因為喪忘水性。至于能夠潛水之人沒見過船就會駕船,是因為視深淵如陸地,視船之翻覆如車之倒退。即使翻覆倒退萬物正在眼前發(fā)生,也不會攖擾其德心,何往而不游刃有余?人用瓦片做賭注時靈巧,用腰帶鉤做賭注時害怕,用黃金做賭注時昏聵。此人賭博技巧一貫,然而德心有所矜顧,就會重視外物。凡是重視外物之人,內(nèi)德必定虧拙?!?/p>
《徐無鬼》第一章第二節(jié):
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zhì),執(zhí)飽而止,是貍德也;中之質(zhì),若視日;上之質(zhì),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guī),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p>
武侯大悅而笑。
今譯:過了片刻,徐無鬼說:“嘗試告訴君侯,我如何為狗看相:下品之狗,吃飽即止,這是貍貓的德性;中品之狗,如同昂首視日;上品之狗,如同喪失專一。我為狗看相,又不如我為馬看相。我這樣為馬看相:筆直如繩,彎曲如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guī),這是國馬,然而不如天下馬。天下馬天然成材,若有憂慮若有亡失,如同喪失專一;如此之馬,超逸絕塵,不知所往。”
武侯大悅而笑。
藺撰《達生》之“能游者”、“善游者”、“沒人”,魏撰《徐無鬼》之狗“下之質(zhì)”、“中之質(zhì)”、“上之質(zhì)”,無不演繹莊學(xué)四境之“小知”、“大知”、“至知(無知)”。魏撰《秋水》第一河伯觀海章“至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魏撰《外物》第六宋元君夢白龜章“至知”、“大知”、“小知”三境,或撰《宇泰定》“昭景屈”三境,皆然。
《徐無鬼》之“國馬”、“天下馬”,承上狗之三境,又省略“小知”,僅言“大知”、“至知”二境。郭象謬解莊學(xué)僅有“小大”二境,不合游之三境、狗之三境;似合馬之二境,然而系“國馬”于“小知”,仍不可通。
外雜篇更有完整演繹莊學(xué)四境之二例。藺撰《達生》第八章:
紀(jì)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十日而問:“雞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笔沼謫枴T唬骸拔匆?。猶應(yīng)響影。”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笔沼謫枴T唬骸皫滓?。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yīng),見者返走矣?!?/p>
今譯:紀(jì)渻子為周宣王馴養(yǎng)斗雞。過了十天而問:“雞可以斗了嗎?”紀(jì)渻子說:“還不行。正在虛驕自得而恃氣自雄?!边^了十天又問。紀(jì)渻子說:“還不行。仍然回應(yīng)聲響和影子。”過了十天又問。紀(jì)渻子說:“還不行。仍然怒目疾視而盛氣凌人?!边^了十天又問。紀(jì)渻子說:“差不多了。即使聽聞雞鳴,已能不為所動,看上去似木雞,真德葆全了。其他斗雞沒有敢于應(yīng)戰(zhàn)的,見了就轉(zhuǎn)身逃走?!?/p>
本章演繹莊學(xué)四境,精確簡明。描寫四境,合于《應(yīng)帝王》季咸四見壺子(亦扣莊學(xué)四境)。木雞達于至境,合于《逍遙游》四境動植范型。描寫木雞之狀,合于《應(yīng)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又魏撰《天下》首章第二節(jié):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
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
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shù)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
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以蕃息畜藏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養(yǎng),民之理也。
今譯:不離宗師,稱為天人;不離精神,稱為神人;不離真德,稱為至人;以天道為宗師,以物德為根本,以造化為玄門,洞悉物化征兆,稱為圣人。
以仁作為恩澤,以義作為公理,以禮規(guī)范行為,以樂調(diào)和矛盾;熏陶天下慈愛仁厚,稱為君子。
以法作為名分,以名作為表征,以實作為參驗,以稽查來決斷;法律之?dāng)?shù)一二三四,百官以此排列。
以實事為常務(wù),以衣食為主干,以繁衍生息、積蓄收藏為意義,老弱孤寡都得贍養(yǎng),是民眾的理想。
本節(jié)運用莊學(xué)四境,展開“道術(shù)、方術(shù)”之辨。闡明道家“道術(shù)”居于至境,儒家“方術(shù)”居于大境,法家“方術(shù)”居于小境,民眾“無術(shù)”居于初境。
除此以外,魏撰《秋水》第二夔憐蚿章,同樣演繹莊學(xué)四境,因與郭象二境牴牾,郭象刪去二節(jié)(詳見該篇)。
魏撰《知北游》首章,無為謂“知者不言”,屬“真是”。黃帝“言者不知”,屬“不近”??袂佑趦烧咧g,屬“似之”?!盁o為謂”、“狂屈”、“黃帝”、“知”四人,分喻莊學(xué)四境之至知、大知、小知、無知。
綜上所述,莊學(xué)四境貫徹于整部《莊子》,舊莊學(xué)盲從郭義“小大”二境,把莊學(xué)貶斥的“大知”視為莊學(xué)褒揚,因此郭象及其追隨者的舊莊學(xué),是反莊學(xué)的偽莊學(xué)。闡釋莊學(xué)根本褒貶既已顛倒,闡釋莊學(xué)散義亦皆顛倒。
作 者:張遠山,自由撰稿人、獨立作家、莊子研究學(xué)者。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