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述船山詩學(xué)中的情貞分立

石朝輝

（嘉應(yīng)學(xué)院師能部，廣東梅州，514015）

王夫之（1619—1692），字而農(nóng)，號姜齋，世稱船山先生。船山詩學(xué)既是對于前人詩學(xué)的總結(jié)，也是時代和個人的產(chǎn)物，詩學(xué)中有立也有破，我們可以嘗試探討船山詩學(xué)理論、批評、創(chuàng)作中船山的批判內(nèi)容，這樣可以使得我們更為深刻地理解船山詩學(xué)的本質(zhì)。船山詩學(xué)內(nèi)涵極為豐富，這里用兩個范疇來作為論述的參照——情和貞①貞，作為船山思想中一個范疇，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涵，本文主要用來指稱“正”、“?！?、理性化等思想。。船山詩學(xué)提倡情貞一體，而反對情貞分立。情貞分立具體體現(xiàn)為：一是“取情而棄貞”；二是“求貞而背情”；三是“失情且無貞”。

一是“取情而棄貞”。指船山批判有些作品，純粹宣泄個人情感，甚至是個人低下的情感。比如評論鮑照《贈故人馬子喬》中寫道：

參軍詩愈韜愈遠，其放情刻鏤者則皆成滯累。然豈徒參軍為爾？五言長篇加以刻鏤，其不滯累者鮮矣。［1］754

鮑照的詩歌中越能包容、蘊涵，詩歌就越能深遠；情感的放縱和極力修飾只會成為一種牽累、束縛。這種狀況不僅僅在鮑參軍的詩歌中存在，許多五言長篇中都存在刻意雕琢，情感肆意，導(dǎo)致凝滯現(xiàn)象。

船山批判竟陵派詩歌，“滅裂風(fēng)雅、登進淫靡”，［1］617“‘涼夜始多夢’，創(chuàng)獲語不入荒淫。后來竟陵效此，非淫則荒。雅鄭之分在此，非但以庸板為雅”。［2］1300“唯譚友夏渾作青樓淫咬，須眉盡喪”。［3］841背棄了風(fēng)雅的傳統(tǒng)，形成文辭浮華艷麗、淫蕩頹廢的風(fēng)格，出現(xiàn)了或淫或荒的詩歌創(chuàng)作。反對過于暴露、直白、一覽無余的詩歌，因為這種詩歌是低下庸俗的作品。

幽細狷潔，或疑石倉詩頗為竟陵嚆矢者在此；乃其端重有局度，自然君子之章，竟陵不得而借也。石倉氣幽，竟陵情幽。情幽者，曖昧而已。竟陵外矜孤孑，中實俗溷，鄙夫之患，往往不能自禁；其見地凡下，又以師宣城而友貴陽，益入腐奸女之謁之黨，搖尾聲情，不期而發(fā)。［2］1339-1340

竟陵風(fēng)格中的“幽”其實是“外矜孤孑，中實俗溷”，表面上清幽孤冷，實際上卻極為世俗混濁，內(nèi)心的冷漠狹隘?！坝那椤边`背船山提倡的情貞一體的要求?！靶牧︸墼?，筋骨刻露，一往無余，但覺傭賤”。［1］713指責(zé)詩歌中無“理”之作，“古今有異詞而無異氣，氣之異者，為囂、為凌、為荏苒、為脫絕，皆失理者也。以是定詩，《三百篇》以來至于今日，一致而已”。［1］666“狂者倚門調(diào)，澀者侍女腔，乃至無復(fù)人理，近竟陵所錄艷詩皆是也。”［1］793這一類的詩歌只是情感的宣泄，或囂張或欺凌或柔弱或超脫，脫離了理的約束，不合適。有些作品描寫男歡女愛之態(tài)，敗壞風(fēng)俗；有些寫青樓淫蕩的小曲、淫邪之聲，須眉喪盡。這些都不值得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既蠱惑人心、又違背文人創(chuàng)作之初衷，船山極力反對。竟陵派為了矯正七子之弊而盡廢擬古，以“淫媟市巷之語”泥封“正始之音”，使得儒家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完全喪失。船山批判竟陵表現(xiàn)了對于“貞”的追求，“取情而棄貞”的作品十分有害，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僅僅只是宣泄個人的一己之情，有悖于風(fēng)雅之道。船山批判之“情”如：矯情、太過之情、淫情、惉滯之情，也屬于“有情無貞”之類。

船山反對惉滯之情。

惉滯之情，生夫愁苦；愁苦之情，生夫攰倦；攰倦者，不自理者也，生夫愒佚；乍愒佚而甘之，生夫傲侈。力趨以供傲侈之為，心注之，力營之，弗恤道矣。故安而行焉之謂圣，非必圣也，天下未有不安而能行者也。安于所事之中，則馀于所事之外；馀于所事之外，則益安于所事之中。見其有馀，知其能安。人不必有圣人之才，而有圣人之情。惉滯以無馀者，莫之能得焉耳。［4］301

惉滯之情，指煩亂、淤積的感情。這種情感因為驕傲奢侈導(dǎo)致貪圖感情放縱、引發(fā)疲憊勞累、憂愁苦惱，從而產(chǎn)生懈怠，厭煩的感覺，不再有充沛、剩余情感。這種情不利于詩文的創(chuàng)作，也有悖于圣人之情。船山在批判這種情感的同時，提出了“《詩》者，所以蕩滌惉滯而安天下于有馀者也”。［4］302《詩經(jīng)》可以幫助人們清除這種無益的情感，使得貞情得以抒發(fā)。

船山反對淫情。

淫者，非謂其志於燕媟之私也，情極於一往，氾蕩而不能自戢也。自戢云者，非欲其厓偨戍削以矜其孤也，流意以自養(yǎng)，有所私而不自溺，讬事之所可有，以開其菀結(jié)而平之也。能然，則情摯而不滯，氣舒而非有所忘，蕭然行于憂哀之涂而自得。自得而不失，奚淫之有哉?。?］

船山強調(diào)淫不是指男女之間的狎昵、縱欲放蕩的情感，而指過度、無節(jié)制、泛濫的情感；當(dāng)情感聚集一時，如洪波涌起一樣泛濫而無法收斂、止息、約束。應(yīng)該不自恃其高傲、孤立獨特，不沉溺于個人，平靜心中的郁結(jié)。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情感真摯而不滯積，蕭灑悠閑而又有所得，真正擺脫“淫”的狀態(tài)。

船山認為在《采葛》中表現(xiàn)的情是淫情。

《采葛》之情，淫情也；以之思而淫于思，朱傳云。以之懼而淫于懼，毛傳云。天不能為之正其時，人不能為之副其望，耳熒而不聰，目瞀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6］

稱之為“淫情”，因為對于思、懼這兩類情感表現(xiàn)得過于強烈，顯得亟亟、迫不可待的樣子，這類情感的表達必然使得文詞急迫，音節(jié)急促，文章顯得不夠清晰明了，文旨無法得到明確表現(xiàn)，我們必須所以應(yīng)該反對。

何以知情之淫也？其諸詞不豐而音遽者乎！韓、柳、曾、王之文，噍削迫塞而無余，雖欲辭為千古之淫人，其將能乎？［6］

淫于情者浮用其情，而以血氣之遷流為消長，弗顧天矣。［7］

船山由《采葛》引申“諸詞不豐而音遽”的情是淫情，“浮用其情”也是淫情。船山反對這一類節(jié)奏過于急促、情感過于浮泛的表現(xiàn)形式。

船山批判私情。

在評述《北山》一詩時，船山認為，“為《北山》之詩者，其音復(fù)以哀，其節(jié)促以亂，其詞誣，其情私矣。故音哀者節(jié)必亂，節(jié)亂者誣上行私而不可止。是以君子甚惡夫音之遽哀而不為之節(jié)也。奚以言其詞誣而情私邪？詞茍誣而情或私，反詰之而不窮者尟也”。［8］由于只表現(xiàn)私情，使得音節(jié)短促混亂、言辭不實。因為“為《北山》之詩者：知已之勞，而不恤人之情；知人之安而妒之，而不顧事之可；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西周之亡不可挽矣。故節(jié)其哀者戒其複，飭其亂者懲其促，治其誣者窮其連累之詞，革其欺者禁其迫切之響”。［8］如果只從個人的憂愁出發(fā)，不體恤他人的情感，必然使得人與人之間的平靜不復(fù)存在，彼此妒忌，不相互考慮、彼此顧忌。只顧及個人的情緒，導(dǎo)致欺騙君上，各懷私心，這也是西周滅亡的原因之一。所以在詩歌表現(xiàn)出的這類私情，應(yīng)該避免情感的重復(fù)，整飭節(jié)奏的急促，不使用連續(xù)的不實之辭，改變其迫切的聲響。

此外，船山還批判太過之情。太過之情指過分、過度的情感。

反對矯情。矯情指掩飾真情、做作之情。

孱庸之主，非徒其任情而失理也，矯情之所愛而憎之，矯情之所憎而愛之，怦怦其不能堪，而附之如漆，誖甚矣。［10］

驕者，盈之征也。血溢氣銳，險阻不知，而多求于物，皆盈者之召驕也。［11］

反對不道之情。不道之情指違背道義、道德的感情。

治不道之情，莫必其疾遷于道，能舒焉其幾矣。［12］415

是故欲治不道之情者，莫若以舒也。舒者，所以沮其血之躁化，而俾氣暢其清微，以與神相邂逅者也。［12］416

二是“求貞而背情”。指簡單宣傳道義、直接發(fā)表議論，而忽視個人情感的作品。

（四）充分發(fā)揮脫貧攻堅“助推器”功能，有效引領(lǐng)了貧困群眾脫貧奔小康。在解決新型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主體融資難、融資貴問題的基礎(chǔ)上，通過創(chuàng)新貼息、貼擔(dān)保費的機制，鼓勵融資主體結(jié)對幫扶貧困戶，并采取提供就業(yè)、代耕代養(yǎng)、定點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和流轉(zhuǎn)土地等方式進行聯(lián)結(jié)，既順應(yīng)國家提倡的產(chǎn)業(yè)扶貧思路，解決貧困戶長效增收問題，又讓貧困戶在聯(lián)結(jié)主體的指導(dǎo)下參與相關(guān)項目建設(shè)，力所能及提供必要勞動，在思想上堅定自力更生、勤勞致富的信念，根除了“等、靠、要”的思想，走出了內(nèi)生性脫貧的新路子。

宋人論詩以意為主，如此類直用意相標榜，則與村黃冠盲女子所彈唱，亦何異哉？［1］537

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趨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遂亡。如以意，則直須贊《易》、陳《書》，無待詩也。［2］1576-1577

詩固不以奇理為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議論而無歌詠，則胡不廢詩而著論辨也？雅士感人，初不恃此，猶禪家之賤評唱。［1］787

詩歌中過多的理性介入、過多的議論，影響詩歌帶來的直接審美感受和審美體驗，那樣的詩歌沒有意義。如果在詩歌中一味地議論說理，還不如直接標榜、宣言，而不需要采用這種本該“情之所至，詩無不至”的文學(xué)形式。

杜又有一種門面攤子句，往往取驚俗目，如“水流心不竟，云在意俱遲”，裝名理為腔殼；如“致君堯舜上，力使風(fēng)俗淳”，擺忠孝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術(shù)學(xué)問器童大敗闕處?；蚣右圆挥葜u，則紫之奪朱，其來久矣?！镀咴隆?、《東山》、《大明》、《小毖》何嘗如此哉?。?3］1021

對于杜甫批判的理由之一是：因為他以名理為外殼，宣揚忠孝仁義等道德倫理，使得詩文自身的特點缺乏，導(dǎo)致“紫之奪朱”的后果，無法凸顯詩文本身的魅力。

唯此不辨，則有竟陵一派強酸假醋之詩，為學(xué)究命根矣。［13］1111

學(xué)蘇明允，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辭奪理。學(xué)曾子固，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xué)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zhuǎn)折煩難，而精神不屬。［3］861

詩歌中一味的說理，一味的學(xué)究氣，甚至強辭奪理，過分地夸大了詩文中貞、理的方面，違背了詩歌也是應(yīng)該表現(xiàn)情感的特征，只會令人不耐煩，閱讀的時候也不會產(chǎn)生審美感受。

還有匿情也是屬于這一類“求貞而背情”，過分的違背自身情感的需要。

夫無忠而以起文，猶夫無文而以將忠，圣人之所不用也。是故文者，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則將勸天下以匿情矣。

忠有實，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謂也?！坝圃沼圃?，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匿其哀也?！扒偕阎保扮姽臉分?，不匿其樂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隱而結(jié)；匿其樂，樂幽而耽。耽樂結(jié)哀，勢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懰栗慘澹以終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樂，遷心移性而不自知。［14］

情感的表達雖然有節(jié)制，但不應(yīng)該隱藏、隱瞞。悲哀的情感、快樂的情感都應(yīng)該有所表現(xiàn)，如果一味地藏匿，只會導(dǎo)致郁結(jié)哀隱，沉溺樂幽，最終這樣的狀態(tài)不能長久，不利于情感的節(jié)制，反而導(dǎo)致情感的肆意泛濫，成為哀而怨，樂而淫的后果。過度的壓抑使得情感無法得到釋放、宣泄，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使人性扭曲。

三是“失情且無貞”，也就是船山認為某些詩歌就不能稱其為詩，是最為糟糕、惡劣的一種詩歌形式，被稱為“惡詩”的作品，甚至不應(yīng)該進入詩歌的行列。

大歷人以之而稱才子，宋人以之而稱古文，高廷禮以之而標正聲之目，而村巫儺歌、巷塾對偶、老措大試牘、野和尚偈頌，皆可詩矣。古來作者心血，幾許付之消沉！而梁之沈約、唐之羅隱，傳詩充帙，菉葹盈庭，豈徒在名位之間乎？

“明月雖外照，寧知心內(nèi)傷”，休文得年七十三，吟成數(shù)萬言，唯此十字為有生人之氣。其他如敗鼓聲，如落葉色，庸陋酸滯，遂為千古惡詩宗祖。［1］778

所謂惡詩者，李頎之和瓶傾醋、常建之病蠶牽絲也。［13］945

更有數(shù)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xiāng)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游客，亦侈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數(shù)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guān)；即令揣度言之，亦粵人詠雪，但言白冷而已。［3］840

像村巫儺歌、巷塾對偶、老措大試犢、野和尚偈頌；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xiāng)塾師者，有似游食客者等等，這些文字在船山看來“失情且無貞”，不該成為詩歌，否則是對于古來作者心血的辜負?！叭鐢」穆暎缏淙~色，庸陋酸滯”，這些已經(jīng)沒有精、氣、神的詩歌，是真正惡詩的宗祖。

船山詩學(xué)中情貞之間的分立主要針對文壇中實際存在創(chuàng)作情況而言，“情貞一體”才真正符合船山的理想、向往的詩歌意境。

［1］ 古詩評選.船山全書（第十四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2］ 明詩評選.船山全書（第十四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3］ 姜齋詩話.船山全書（第十五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4］ 詩廣傳·論葛覃.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5］ 詩廣傳·論采綠.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433-434.

［6］ 詩廣傳·論采葛一.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344.

［7］ 詩廣傳·論葛生二.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368.

［8］ 詩廣傳·論北山.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422.

［9］ 詩廣傳·論楚茨二.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425.

［10］ 詩廣傳·論候人.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378-379.

［11］ 詩廣傳·論崧高與烝民二.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476.

［12］ 詩廣傳·論小弁.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13］ 唐詩評選.船山全書（第十四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14］ 詩廣傳·論關(guān)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