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
(浙江外國語學院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12)
最近三十年以來,我國辭書的修訂與編纂,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但現(xiàn)行辭書在處理相關稱謂詞方面,從立目、釋義到書證,存在著許多問題。下面我們以常見書為切入點,分析《漢語大詞典》在稱謂詞方面的編纂問題。
何謂常見書?章太炎先生謂常見書就是經(jīng)典書籍,籠統(tǒng)言之,即“經(jīng)史”,即所謂“尋其根柢”[1]。黃永年先生也在他的著作中提到,“要讀常見書,用常見書,不要光依賴孤本秘籍。譬如研究古代史,紀傳體的《二十四史》是常見書,《資治通鑒》也是常見書;研究先秦,《十三經(jīng)》、諸子是常見書;講詩文,若干大家的集子還有《文選》之類是常見書?!盵2]對于辭書編訂而言,常見書更是主要的取材對象。“無論從語言的研究價值還是從語言的利用價值來看,常見書中出現(xiàn)的語詞,不管它是單音詞抑或復音詞,也不管它是基本詞匯抑或特殊詞匯,一般都應納入大型辭書的取材范圍之內(nèi)?!盵3]10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們選擇了常見書中的稱謂詞作為考察對象,來分析現(xiàn)行辭書存在的一些問題。文中引用辭典的詞條,或者全引,或有省略,視討論的需要而定。
現(xiàn)有的大型中文辭書主要有《中文大辭典》《辭源》《辭海》《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下簡稱為《大詞典》)等,其中《大詞典》是一部代表中國20世紀歷史性語文辭書的最高編纂水平的詞典?!洞笤~典》“盡可能收錄古今漢語著作中的普通語詞,吸收語言文字的研究成果,準確地解釋詞義和探討詞義的演變,恰當?shù)匾脮C,反映漢語詞匯的發(fā)展”[4],在眾多辭書中脫穎而出,成為大多數(shù)語言文字研究工作者的首選工具書。然限于當時的編纂條件,加之卷帙浩繁,以及出于眾人之手等各種原因,《大詞典》未能完全地反映漢語詞匯研究成果。我們選擇《大詞典》作為分析對象,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明《大詞典》編纂存在的問題,也為辭書的修訂提供有力的語料證明。
在收詞立目方面,《大詞典》以大約五千萬字的篇幅,收錄詞語三十七萬五千多條,是迄今為止同類辭書中最完備的。作為一部綜合性辭書,其編寫體例決定了稱謂詞條不需要全部收錄,但是一些常見書中的稱謂詞條,如果有較常用的使用頻率,則應該立目,如:
[田民]農(nóng)民。
《漢書·地理志》:“其田民飲食以籩豆?!薄墩f文·田部》:“甿,田民也?!薄度龂尽の褐尽埞鳌贰案缸又Q于西州”注引《魏略》:“鄉(xiāng)里士大夫嘉其孝烈,欲薦州郡,郡辟召(鮑)出,出曰:‘田民不堪冠帶?!薄短綇V記》卷五〇〇:“徐之蕭縣,有田民孟乙者善網(wǎng)狐狢?!?/p>
程湘清先生指出在先秦漢語時期,“在偏正式雙音詞中,有一種特別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有一些代表最常用概念的單音詞(均屬基本詞匯),往往成為構詞能力很強的詞根?!盵5]這些單音詞包括:“人”“夫”“民”“士”“子”等。進入中古漢語后,“民”構詞能力相對減弱,但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能產(chǎn)性。除了“田民”外,還有“白民”指沒有功名的人,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永寧寺》:“三品以上,贈三公。五品以上,贈令仆。七品以上,贈州牧。白民贈郡鎮(zhèn)。”周祖謨校釋:“身無官爵,謂之白民?!薄半[民”指稱隱士,《新唐書·杜淹傳》:“上好用隱民,蘇威以隱者召,得美官?!薄皾O民”指稱以捕魚為業(yè)的人,民國《古今情?!?“有位姓蔣的洞庭湖漁民,其妻早死,留下一個四、五歲的兒子無人照顧?!?/p>
[民女]普通人家的女子。
《三國志·吳志·陸凱傳》:“今宮女曠積,而黃門復走州郡,條牒民女,有錢則舍,無錢則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訣?!薄段簳さ牢淦咄酢そ柾趵^傳》:“繼在青州之日,民饑餒,為家僮取民女為婦妾,又以良人為婢?!薄吨軙ぎ愑蛳隆?“民女年十歲以上有姿貌者,王收養(yǎng)之?!薄都t樓夢》第一一九回:“奉王爺?shù)拿俑夷觅Z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p>
以上諸例“民女”均是敘述性稱謂,也可作女子自稱,如,《兒女英雄傳》第十九回:“(十三妹)道:‘原來便是安官長!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官長恕民女的冒昧!’”
周薦先生在分析《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詞情況時指出:“一部詞典在編纂前和編纂過程中,編著者當然有權考慮、擬定詞典的收條原則和對條目的取舍標準,但是這樣的原則和標準對所有詞匯性單位來說應該是一視同仁的,否則就難免會因原則和標準不一而為人所詬病。”[6]同樣的,在一些詞條的處理上,《大詞典》也存在收詞標準不一的問題,以致同類的詞目未被收錄,這在一些親屬稱謂詞條上體現(xiàn)得比較嚴重。略舉如下:
《大詞典》收有“妻弟”,未收“妻兄”“妻妹”“妻姊”。分別見于《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遂適衛(wèi),主于子路妻兄顏濁鄒家。”《魏書·獻文六王·北海王詳傳》:“高氏即茹皓妻姊?!薄度龂尽の褐尽せ鸽A傳》:“劉表辟為從事祭酒,欲妻以妻妹蔡氏?!?/p>
《大詞典》收有“寡母”“寡嫂”“寡姊”,未收“寡女”。東漢·荀悅《前漢紀》卷十有見:“王孫寡女字文君,好音,夜奔相如?!?/p>
一個時代詞匯的產(chǎn)生、發(fā)展,一方面是對前代詞匯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也為后代詞匯的流變奠定基礎。如果沒有對常見書進行全面考察,會導致辭書收錄的詞語義項不全,既無法清晰地看到詞語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也不能給讀者提供正確的參考。如:
[從祖父]父親的堂兄弟?!稜栄拧め層H》:“父之從父晜弟為從祖父?!焙萝残辛x疏:“云父之從父晜弟者,是即父之世父、叔父之子也,當為從父。而言從祖父者,言從祖而別也,亦猶父之世父、叔父為從祖祖父之例也?!薄秲x禮·喪服》:“(小功)報從祖父從祖昆弟之長殤。”
《三國志·吳志·周瑜傳》:“周瑜字公瑾,廬江舒人也。從祖父景,景子忠,皆為漢太尉?!敝芫笆侵荑さ奶米娓?,而非伯父,“從祖父”為堂祖父義。又如,《晉書·鐘雅傳》:“禮,祖之昆弟,從祖父也?!鞭o典編纂者泥于上古文獻,未考察詞語在后世的使用發(fā)展,致使未能全面正確揭示詞義。
有一些詞語富有時代特色,在漢魏時期新產(chǎn)生了義項,忽略這個時期文獻的考察,難免造成辭書收錄義項不全。如:
[子女]①男和女。②美女;年青女子。③兒女。“子女”在漢魏時期可特指女兒,如《史記·荊燕世家》:“至孫定國,與父康王姬奸,生子男一人。奪弟妻為姬。與子女三人奸?!薄稘h書·武帝紀》:“朕飾子女,以配單于?!薄度龂尽侵尽邋O晧滕夫人傳》注引《江表傳》:“其二千石大臣子女,皆當歲歲言名,年十五六一簡閱,簡閱不中,乃得出嫁?!苯{生先生征引魏晉南北朝小說已釋詞義[7],今引史書中例子以佐證。
“子”為直系下一代的通稱,可兼指男女,《儀禮·喪服》:“故子生三月則父名之?!编嵭?“凡言子者,可以兼男女?!币虼伺c性別語素組合,以明確指稱對象,如本例的“子女”指稱女兒,又如“子男”指稱兒子,《史記·春申君列傳》:“妾賴天有子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薄逗鬂h書·周榮傳》:“以老病乞身,卒于家,詔特賜錢二十萬,除子男興為郎中?!?/p>
解釋詞義,是辭書編纂工作的重點和難點。對于一些源于漢魏時期沿用至近現(xiàn)代漢語時期的詞語,如果沒有探源溯流,而是以今律古,則會產(chǎn)生誤解。如:
[足下]①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詞。
“足下”作為對人的敬稱,在現(xiàn)代漢語時期仍有使用。《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為:“對朋友的尊稱(多用于書信)?!蔽覀兛匆幌略诠糯鷿h語時期“足下”的使用情況。
在先秦時期,“足下”除了用以稱呼君主之外,還有如下用例:《戰(zhàn)國策》卷四:“(甘茂語蘇代曰)愿為足下掃室布席,幸無我逐也?!边@是卑對尊的稱呼?!稇?zhàn)國策》卷二十七:“(史舍語公叔曰)今周最固得事足下,而以不得已之故來使?!薄俄n非子·問田》:“(田鳩語徐渠曰)且足下獨不聞楚將宋觚而失其政,魏相馮離而亡其國。”這兩例是平輩之間的稱呼?!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下》:“(門者刖語齊中大夫夷射曰)足下無意賜之余瀝乎?”這是卑對尊的稱呼。在這些例子中,“足下”是或卑對尊或平輩之間的稱呼。而《日知錄》所引“足下”稱呼君王的例子多見于《戰(zhàn)國策》,但目前學術界對于《戰(zhàn)國策》的成書時代一般認為是西漢時期的作品,因此說“足下”在戰(zhàn)國時期多為君王之稱并不確切。我們可以這么說:“足下”始見于戰(zhàn)國時期,用于對人的尊稱,包括稱呼君王。
進入漢代之后,“足下”作為禮敬稱謂,繼續(xù)被大量使用,范圍廣泛?!妒酚洝ぬK秦傳》:“今足下以趙王詔詔之,敬以國從?!边@是齊王稱呼蘇秦?!稘h書·韓信傳》:“足下何不反漢與楚?”這是項羽稱呼韓信,都是尊對卑的稱呼?!稘h書·陸賈傳》:“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边@是陸賈稱呼陳平?!稏|觀漢紀》卷二十一:“足下欲承天順民,輔漢而起?!边@是軍師方望稱呼上將軍隗囂,都是卑對尊的稱呼。《三國志·魏志·孫資傳》注引《資別傳》:“友人河東賈逵謂資曰:‘足下抱逸群之才,值舊邦傾覆,主將殷勤,千里延頸,宜崇古賢桑梓之義?!边@是平輩之間的稱呼。例多不贅。
總之,起碼在先秦漢魏時期,“足下”并不只局限于同輩之間的敬稱,而是一個社會交際中的敬稱,尊對卑,卑對尊,平輩之間,都可使用。故《大詞典》釋義不確,宜改為“古代對人的敬稱”,這樣更符合詞語的歷史發(fā)展。另外,《日知錄》卷二十四“足下”條指出其“乃戰(zhàn)國時人主之稱也”。袁庭棟先生沿《日知錄》之說,認為“足下”在“戰(zhàn)國時期已有較廣泛的使用,而且多用為君主之稱……從漢代開始,‘足下’則少用以稱帝王,多作為同輩間的尊稱”[8]。由上述諸例可知,這些說法都不確切。
舊注是前人已有的研究成果,是詞典在解釋詞義時很好的依據(jù)對象。但如果不加考察,就會作出錯誤的解釋,如:
[累重]①家屬資產(chǎn)?!稘h書·匈奴傳上》:“匈奴聞,悉遠其累重于余吾水北。”顏師古注:“累重,謂妻子資產(chǎn)也?!薄度龂尽の褐尽す磦鳌?“淮進軍趣西海,欲掩取其累重。”
《大詞典》以“家屬資產(chǎn)”釋“累重”,是受了顏師古注文的影響。但顏師古還有另外的注文,如《漢書·趙充國傳》:“又見屯田之士精兵萬人,終不敢復將其累重還歸故地?!鳖亷煿抛?“累重謂妻子也?!庇?,《西域傳下》:“募民壯健有累重敢徙者詣田所?!鳖亷煿抛?“累重謂妻子家屬也?!薄洞笤~典》只取顏注之一,不取其二,不知何據(jù)。
事實上,釋“累重”為“家屬”更妥切。如,吳·支謙譯《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卷上:“即選國中豪賢,得數(shù)千人。擇有累重多子孫者,取五人現(xiàn)之?!边@是指國王從家屬眾多的臣子里選取五人陪伴太子?!度龂尽の褐尽ぺw儼傳》:“便見主者,內(nèi)諸營兵名籍,案累重,立差別之?!碑敃r軍心不穩(wěn),趙儼選取了性格溫厚的千名新兵鎮(zhèn)守關中。所謂“案累重”,是指查考軍人家屬情況,并無查考軍人資產(chǎn)的意思。《北齊書·文苑·顏之推傳》:“(阿那肱)勸帝送珍寶累重向青州,且守三齊之地,若不可保,徐浮海南渡。”當時周兵攻陷了晉陽,局勢緊張,阿那肱建議顯祖向青州進獻珍寶累重以表忠心?!罢鋵殹迸c“累重”并列,前者指物,后者指人?!杜f五代史·周書·翟光鄴傳》:“雖食祿日久,家無余財,任金吾日,假官屋數(shù)間,以蔽風雨,親族累重,糲食才給,人不堪其憂,光鄴處之晏如也。”“累重”與“親屬”并列,指稱家屬?!端问贰幾诩o》:“庚午,詔楚州武鋒軍歲給累重錢,如大軍例?!薄袄壑亍痹诖嗣黠@指稱人,無資產(chǎn)義。
不區(qū)分詞和短語,混淆詞義和短語義,把不同性質的義項混在一起,釋義不確,以致于不能正確反映出詞義發(fā)展信息。如:
[群從]指堂兄弟及諸子侄。“群”為眾義,“從”有堂房親屬義,“群從”表示諸堂兄弟和諸子侄輩,如,《后漢書·秦彭傳》:“秦彭字伯平,扶風茂陵人也。自漢興之后,世位相承。六世祖襲,為潁川太守,與群從同時為二千石者五人,故三輔號曰‘萬石秦氏’?!薄叭簭摹痹诖酥钢T堂兄弟。《魏書·僭晉司馬紹傳》:“(王)敦聞(何)康死,軍不獲濟,怒曰:‘我兄老婢耳!門戶衰微,群從中才兼文武者皆早死,今年事去矣?!薄叭簭摹痹诖酥钢T子侄輩。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群”字義虛化、脫落,置于稱謂詞前,表示某種身份。“群從”在三國時期,由短語發(fā)展成為詞,表示“子侄輩”義。如,《三國志·魏志·荀彧傳》“常居中持重”注引《典略》:“(荀)彧有群從一人,才行實薄。”“群從”后由數(shù)詞“一”修飾,清楚地說明“群從”已不再表示諸子侄輩義,而是一個表示身份的稱謂詞。又如,唐·白居易《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懷》詩:“自知群從為儒少,豈料詞場中第頻。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卑酌糁惺前拙右椎膹牡?,“群從”指稱的是單個人。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成式群從有言,少時嘗毀鳥巢,得一黑石如雀卵,圓滑可愛?!蔽宕O光憲《北夢瑣言》卷九:“盧氏衣冠第一,歷代未嘗知舉。乾符中,盧攜在中書,嘆宗人無掌文柄,乃擢群從陜虢觀察使盧渥知禮闈?!彼巍ど蚶ā秹粝P談》卷二十:“余群從遘為知制誥,知杭州,禮為上客?!睆南挛膩砜?,例中的“群從”均是指單人。《大詞典》局限于“群從”的短語義,宜增補其詞匯化后的義項。
辭書釋義用詞需規(guī)范,要用今語釋古語,而不是用古語釋古語,如:
[髦士]英俊之士。
粗看這一詞條,讀者會以為“髦士”是指稱相貌英俊的人。但實際上,古漢語中的“英俊”有“才智卓越”義,“髦士”指的是才智過人者?!坝ⅰ?,《說文·艸部》:“艸榮而不實者。一曰黃英。從艸,央聲?!北玖x是花,引申指德才超群的人?!段淖印ど隙Y》:“智過萬人者謂之英。”“俊”,《說文·人部》:“材千人也。從人,夋聲?!敝覆胖浅旱娜?。“髦”,《說文·髟部》:“發(fā)也。從髟,從毛?!北玖x為毛發(fā),引申指出類拔萃的人物。段玉裁注:“(玄應佛書《音義》)卷五引《說文》:髦,發(fā)也。發(fā)中之秀出者謂之髦發(fā)?!稜栄拧贰睹珎鳌方栽?髦,俊也。《釋文》云:毛中之長豪曰髦。士之俊杰者借譬為名,此引申之義也?!薄坝ⅰ薄翱 薄镑帧倍加胁胖沁^人義,可互訓釋義,毛氏以“俊”釋“髦”即基于此。但在我們現(xiàn)代漢語里,“英俊”只用于形容容貌,與才智無涉,故很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誤解,致使不能從《大詞典》得到正確的解釋。
書證是詞目的依據(jù),在辭書編纂中有重要的作用?!洞笤~典》在有關稱謂詞訓釋的引用書證方面有如下問題:
[夫人]⑤對已婚婦女的尊稱?!妒酚洝ご炭土袀鳌?“市行者諸眾人皆曰:‘……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漢·趙曄《吳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傳》:“適會女子擊綿于瀨水之上,筥中有飯,子胥遇之,謂曰:‘夫人,可得一餐乎?’”
詞典所引《吳越春秋》不全,應是:“適會女子擊綿于瀨水之上,筥中有飯。子胥遇之,謂曰:‘夫人可得一餐乎?’女子曰:‘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飯不可得?!玉阍?‘夫人賑窮途少飯,亦何嫌哉?’女子知非人,遂許之,發(fā)其簞筥,飯其盎漿,長跪而與之?!睆南挛膩砜矗游丛榧?,《大詞典》以此作為義項“已婚婦女的尊稱”的書證不妥。
[家人]⑤指婦女。《三國志·魏志·中山恭王袞傳》:“(曹袞)太和二年就國,尚約儉,教敕妃妾紡績織纴,習為家人之事?!薄?/p>
首引的《三國志》書證,編纂者解讀有誤。曹袞的妻妾本身就是婦女,何來“做婦女之事”之言?這里是說曹袞崇尚節(jié)約儉樸,要求妻妾紡線織補,學習做普通家庭里婦女之事。“家人”在這里是平民之義。錯誤的書證,不僅導致釋義錯誤,而且也致使“家人”指稱婦女的出現(xiàn)時代錯誤提前。
[家叔]對人稱自己的叔父為家叔?!度龂尽侵尽ぶT葛恪傳》:“每覽荊邯說公孫述以進取之圖,近見家叔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嘗不喟然嘆息也?!薄?/p>
查核《三國志》原文,是“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家叔”為“家叔父”之誤。再查《辭源》“家叔”條,原來錯誤的根源在《辭源》,現(xiàn)摘錄如下:“對人自稱己叔?!度龂尽恰ぶT葛恪傳》:‘近見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未嘗不喟然嘆息也?!瘯x·陶潛《陶淵明集·五·歸去來兮辭·序》:‘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薄掇o源》的編纂者割裂了《三國志》原文中的“家叔父”,以作為“家叔”的書證?!洞笤~典》編纂者應該是看到了《辭源》書證和詞目不合,但沒有去認真復核語料,在抄錄《辭源》的基礎上任意竄改文獻,更是錯上加錯,這同時也導致了“家叔父”詞條未被收入。
[道人]④佛教徒;和尚。漢·牟融《理惑論》:“仆嘗游于闐之國,數(shù)與沙門道士相見?!蹦铣巍⒘x慶《世說新語·言語》:“支道林常養(yǎng)數(shù)匹馬,或言道人畜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蹦铣巍⒘x慶《世說新語·言語》:“竺法蘭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在朱門?’”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晉宋間佛學初行,其徒猶未有僧稱,通曰道人,其姓則皆從所授學?!鼻濉堝a祚《贈澗上僧》詩:“道人了觀化,心止神流行。”
這條詞目所引書證從漢代引到了清代,看起來很齊全,但一個義項之下引《世說新語》的兩個例子作書證,不妥。另外,所引的《理惑論》實際上為“數(shù)與沙門道人相見”,引文有誤。
[盲人]失去視力的人。俗稱“瞎子”。亦喻胡涂、不明事理的人?!毒劳ㄑ浴ざ攀锱涟賹毾洹?“(杜十娘)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yōu)槌??!薄?/p>
從首引書證來看,“盲人”是直到明代才出現(xiàn)。但此后《大詞典》另有詞條[盲人騎瞎馬],辭典引用了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排調》中的:“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可見在中古漢語時期“盲人”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知道《大詞典》的編纂者出于什么方面的考慮,把“盲人”的首引書證時間放在了明代。
《大詞典》對一些稱謂詞征引的書證時間偏晚,略晚的書證,我們暫不作羅列,下面我們列舉《大詞典》中首列書證為唐代或更晚而實際上在漢魏時期就已出現(xiàn)的條目。如:
“神童”,指特別聰明、才能非凡的兒童?!洞笤~典》首引《南史·劉孝綽傳》,而《三國志·魏志·王昶傳》注引《別傳》已見:“年十四始學,疑不再問,三年中誦五經(jīng),皆究其義,兼包群言,無不綜覽,于時學者號之神童。”
“囚人”,囚犯?!洞笤~典》首引《宋史·刑法志一》,而《漢書·路溫舒?zhèn)鳌芬岩?“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p>
“小男”,年幼的兒子?!洞笤~典》僅引唐·李商隱《詠懷寄秘閣舊僚二十六韻》詩,而《漢書·張湯傳》已見:“賀有一子蚤死,無子,子安世小男彭祖?!?/p>
因為稱謂詞比較常用,辭典編纂者可能有自己的考慮,只提供最早的書證,如,“高祖父”“貴妾”“羅者”“元子”“胄胤”“權宦”等詞條。但孤證是很“危險”的,或者是溯源有誤,或者是探流不夠,或者立目可疑,不能使讀者對詞匯的發(fā)展演變有大致科學而全面的認識。如:
[兆蒙]猶言兆民。《漢書·禮樂志》:“后皇嘉壇,立玄黃服,物發(fā)冀州,兆蒙祉福?!?/p>
《大詞典》僅以《漢書》孤證立目,較為可疑。吳金華先生指出這里的“兆”為平民義,“蒙”為蒙受義,兩者在一起既不是詞,也不是短語,“兆蒙”很可能是假目[3]26。因此以孤證立目,需要謹慎。
可能就是因為一些稱謂詞比較常用,有些詞語沒有列出書證,如,“曾祖父”“高祖母”“小姊”“大行皇帝”“邑黨”等等,這也是不可取的。稱謂詞的社會內(nèi)涵十分復雜,通常是與婚姻、家庭、地位、權利、義務等內(nèi)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社會學、人類學、文化學等研究工作者可以通過稱謂詞了解當時社會的婚姻形式、親屬制度,進而了解整個社會的體制結構。在這個過程中,稱謂詞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辭書所提供的稱謂詞的始見時間、發(fā)展流變,對于研究工作者而言就顯得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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