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詞典》義項失序問題研究

陳國華+李申

摘要文章提出大型歷史性語文辭書的義項編排宜以歷史順序和邏輯順序相結(jié)合為原則，并以《漢語大詞典》幾個單音多義詞為例，分析其詞義系統(tǒng)，對其中義項歸納排序不當?shù)淖隽苏{(diào)整，進而對第二版的義項編排修訂工作提出幾點改進的設想。

關鍵詞《漢語大詞典》義項編排詞義系統(tǒng)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作為中國第一部“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大型漢語歷史性語文詞典，不但在漢語詞典編纂史上成就卓著，也代表了當時漢語語言學理論和實踐，特別是詞匯語義學研究的最高水準。但就目前來看，因為受當時編纂條件的制約，《漢大》在編纂的多個程序上尚可改進。本文僅就其多義詞義項排列次序問題做些探討，談談我們對漢語歷史詞典義項排列原則的看法，以此來檢視《漢大》義項編排上的問題，并提出改進的意見，以供業(yè)已啟動的第二版編纂修訂工作參考。

一、漢語大型歷史詞典義項次序的編排原則

一般來講，語文詞典義項排列的次序主要有三種類型：歷史順序[chronological （historical） ordering]、頻率順序[ordering by frequency（usage）]、邏輯順序（logical ordering）?！稘h大》并沒有對義項排列原則做明確說明，只在“前言”中指出：“（《漢大》）著重從語詞的歷史演變過程加以全面闡釋。所收條目力求義項完備，釋義精確，層次清楚……符合辭書科學性、知識性、穩(wěn)定性的要求。”從義項排列的角度看，要全面闡釋語詞歷史演變的全過程，就要按歷史順序編排義項；要釋義層次清楚，就要按邏輯順序編排義項。這兩種原則在《漢大》義項編排中是什么關系呢？作為編纂過程的親歷者，虞萬里（2012：12）寫道：“（《漢大》）義項按本義—引申義—引申義的引申義依次排列，但漢語單字與詞匯詞義之發(fā)展并非依循直線鏈式引申，而是立體式多向度引申，猶如族譜的譜系，難以用序號反映在辭典式的序列中，最終也只能大致按本義—引申義排列?！睂φ丈衔恼摷暗膸追N順序，《漢大》采用的是邏輯順序中的“本義到引申義”的順序。但這個順序也沒能得到很好的貫徹，最后只是把本義放在第一個義項，而其他引申義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就無暇或者由于編排體例所限而無法顧及了。這可以說是虞萬里先生所揭示的《漢大》“編纂過程中因歷史和人為因素造成的種種缺失”中很重要的一種了?？梢姡覀儸F(xiàn)在討論《漢大》的義項排列問題是很有必要的。

那么，《漢大》到底應該按照哪種順序排列義項呢？現(xiàn)代詞典學研究者認為，所謂好的義項排列次序是相對于詞典功能而言的。茲古斯塔《詞典學概論》（1983：377）中轉(zhuǎn)引自雅努齊的話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各種排列順序都是可能的，決定因素在于詞典為誰而編，為哪個用場或哪些用場而編。”Robert Lew（2009）說：“我認為對于在所有情況下都是最佳的義項排列的唯一策略的期待是天真和不切實際的。”（I believe that an expectation that a single strategy might be optimal in all circumstances is naive and unrealistic.）他提出了兩條理由：一是義項排列策略應該反映詞典的設計功能[design function（s）]，二是詞典里的某些詞條需要不同于一般詞條的特別處理。比如采用歷史順序的語文詞典其服務對象可能就是從事語言研究的專家。

《漢大》當然不會只有語言學家在查閱，但是我們認為凡是會查閱這樣的大型歷史性詞典的讀者也會跟語言學家抱有類似的目的，即對語詞特別是其意義的發(fā)展演變歷史做比較系統(tǒng)全面的了解。再從編纂宗旨說，既然《漢大》以“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為方針，那么它就應該對每一個詞語的起源、歷史演變和現(xiàn)狀加以全面闡釋，在義項排列上首要策略應該是歷史順序策略。

但是，歷史順序并不意味著流水賬似的把語詞的意義按照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先后排列出來，這樣做并不一定能準確反映語詞意義的歷史。一方面，語詞的意義變遷難以完整地在文獻中展現(xiàn)出來，即使我們窮盡了所有傳世和出土文獻，也不能保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最早用例就是該意義在漢語中首次被使用。由于書面語和口語的不同步，故書面語中反映出來的詞語及其意義的變遷往往比口語實際要晚。甚至，我們也無法排除有些意義不在歷史文獻中出現(xiàn)的可能性。從這一點上說，至少歷史文獻中反映出來的詞義變遷的先后，并不能作為我們確定義項排列順序的唯一標準。另一方面，從讀者使用《漢大》的角度出發(fā)，單純按照文獻順序排列義項，往往會造成理解上的混亂，讓讀者抓不到詞義變化的真正的歷史線索。詞典的編纂者在理解詞義發(fā)展歷史的同時必須考慮如何把這樣的歷史更好地呈現(xiàn)給讀者，以滿足讀者學習詞匯和了解詞匯歷史知識的需求，達成《漢大》對科學性和知識性的追求。出于這兩方面的考慮，《漢大》的多義詞義項還要采取另外一種原則，即邏輯順序，主要是其中從本義到引申義的順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較好地達到預期的編寫目標，即在準確把握每一個語詞詞義系統(tǒng)的基礎上，把每一個語詞的歷史完整準確地傳遞給讀者。

所以，我們對于《漢大》義項排列順序的觀點是歷史順序和邏輯順序相結(jié)合。這里要說明的是，這種策略在保證義項排列的科學性和知識性的同時，并不會導致穩(wěn)定性的缺失。王力先生早在《理想的字典》中就說過：“本來，‘明字義孳乳就含有‘分時代先后在里頭：本義最早，引申義次之，引申義的引申義又次之。”可見他認為歷史順序和邏輯順序是一致的，并沒有沖突。從理論上來講，邏輯順序中的本義是引申義的源頭，在時間上也應該在引申義之前。所以，在最理想的情況下，歷史順序和邏輯順序應該完全一致。Kipfer（1984）在論及邏輯順序時提

到，iorth的觀點就是在沒有文獻調(diào)查的情況下提出的關于意義演變的理論上的假設。所以，在這里，邏輯順序可以看成是對詞義發(fā)展歷史的理論假設，歷史順序可以看成是對詞義發(fā)展歷史的文獻調(diào)查。只要理論假設能夠比較好地反映詞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而歷史文獻又全面地反映了詞義發(fā)展的狀況，這兩種順序就會完全一致。這就是最理想的情況。可是在實踐中，一方面詞義演變理論在不斷進步，誰也不敢說已經(jīng)找到了詞義演變的根本規(guī)律；另一方面，即使像漢語這樣歷史文獻綿延不絕、極其豐富的語言，文獻也不可能一點不落地將詞義演變的所有方面都保存下來。所以，我們認識到要真正完全做到在詞典中記錄語詞意義發(fā)展的整個面貌是不現(xiàn)實的。

人們對于科學和知識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但是每一個人，即使專家對某方面的知識只能追求相對的準確全面。詞典的編纂就是要在有限的理論和實踐條件下，盡可能達到編纂目標，盡可能滿足讀者需求。所以，在《漢大》編纂的實踐中，在理論和文獻都不足以獨立支撐大局的狀態(tài)下，只有結(jié)合兩者的優(yōu)長，在義項次序的編排中審慎地考慮兩方面的情況，才能在現(xiàn)有條件下盡量準確反映語詞意義發(fā)展的“真實”歷史。

二、《漢大》義項排列失序問題舉例

本部分，我們試舉《漢大》刀部和穴部幾個多義實詞為例，在分析歸納每個例詞詞義系統(tǒng)的基礎上，針對其義項排列中的問題提出一些具體的修訂意見。

1.列 《漢大》列有十六個義項，共二十三義：

①“裂”的古字。分離；分裂。引申為斬殺。②行列；位次。③屬類；范圍。④陳列；排列。⑤羅列。⑥收列；列入。⑦陳述。⑧大；顯。⑨眾；各。多用于有名位者。B10市集。B11田壟水渠。B12量詞。B13古星名。B14通“烈”。B15通“迾”。遮攔。B16姓。

按：對其詞義系統(tǒng)進行梳理后，我們發(fā)現(xiàn)其義項的確立和排列皆有不當之處?！墩f文》：“列，分解也。”其本義為分解、分裂，是“裂”的古字。引申為斬殺。裂人即斬殺人。此即《漢大》義項①。但“斬殺”與“分離，分裂”意義區(qū)別明顯，應分為兩個義項?！胺蛛x；分裂”成條狀，即為行列，因此引申為“行列”。古人所居行列，即代表其所在位次，因此又引申為“位次”，此二義關系極近，可列為一個義項，即《漢大》義項②。由“行列”引申為動詞“陳列，排列，羅列”，即義項④和⑤。其動詞意義可以是“列出來”，也可以是“列進來”，即義項⑥“收列；列入”。收列起來的事物可構(gòu)成一個類屬，形成一定的范圍，又可引申出“屬類；范圍”義，即《漢大》義項③。用語言“陳列，羅列”就是“陳述”，即《漢大》義項⑦?！靶辛小敝腥藬?shù)必眾，因此又引申為“眾多”；指稱“行列”中的每一個，即“各”，此為義項⑨?！稘h大》引《左傳·莊公十一年》例，孔穎達疏：“列國，謂大國也”，釋“列”為“大；顯”，實乃隨文釋義，此處“列”完全可釋為“各”，所以義項⑧應歸入⑨。由“行列”可以引申出排成列的事物：“市集”“田壟水渠”，即義項B10、B11?！靶辛小绷x虛化，作為量詞，用于成行的東西，即義項B12。根據(jù)以上分析，“列”的詞義系統(tǒng)可以表示如下：

2.刺 《漢大》列有二十個義項，凡三十義：

①以劍矛之刃向前直戳。亦泛指用刀劍等尖銳的東西刺入或穿過物體。②刺殺；殺死。后亦指暗殺。③諷刺。④謂指責、揭發(fā)。⑤探??；采取。⑥古代耕田器耒下連耜之前曲部分，本稱“疵”?！笥脼榕偻?、耕作之意。⑦刺探；偵探。⑧插入；鉆進。⑨刺激；刺射。B10兵器的鋒刃。B11泛指尖利如針之物。亦喻令人難堪、棘手的言行。B12書寫。B13名片。B14擔任州刺史或郡守，亦泛指出任。B15刺繡。B16刺配。B17判決。B18劃船；撐船。 B19征募兵卒的代稱。宋制，凡兵卒常刺字為記，故稱。B20一種橫網(wǎng)捕魚方式。

按：“刺”的中心意義為“用刀劍矛之刃刺”，也可指“刺殺”?！墩f文》：“刺，直傷也。”《廣韻·昔韻》：“刺，穿也?！币喾褐赣眉怃J之物刺入或穿過物體。此即《漢大》義項①。而“用刀劍矛之刃刺”的結(jié)果之一就是殺死。后又指暗殺活動。同時又活用為名詞，引申為兵器的鋒刃，即《漢大》義項B10，后又擴大泛指所有尖利的物體，即義項B11。此乃動靜互用引申之結(jié)果。

因刺入或穿過的事物之不同，“刺”產(chǎn)生了不同的意義：“以詞譏之曰刺”，此用話語，可訓為“諷刺；指責”。《漢大》中“③諷刺”“④謂指責；揭發(fā)”皆為用“詞”刺，當合并為“諷刺；指責”，所引眾例皆合。以篙等物刺水則為“撐船”義，《莊子·漁父》：“（漁父）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贝思础稘h大》義項B18?！耙怨P刺簡之上也”則產(chǎn)生“書寫”義，即義項B12。又由“畫姓名于奏上”引申為“名帖”義，即今天所謂的名片，此即義項B13。以“疵”刺地為義項⑥?！队衿さ恫俊罚骸按?，針刺也?！贝四艘葬槾炭椢?，則產(chǎn)生“刺繡”義，即義項B15；有時又指刺繡品。以刀刺人時，因目的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意義：在面部刺字，表明地點、時間，則為“刺配”，即義項B16。刺配是定罪后施行的，故又引申為“判決”，即義項B17。在面部或其他部位刺字，僅是為表明軍士身份，則為宋代軍制，即義項B19“征募兵卒的代稱”。讓魚刺網(wǎng)則特指一種橫網(wǎng)捕魚方式，即義項B20。以人“刺入”則產(chǎn)生“鉆入”義，此即義項⑧。因人鉆進的目的不同，如《正字通·刀部》：“刺，偵伺。”指人鉆入團體中進行偵探活動，此為“刺探”義，即義項⑦。在此意義上又進一步引申指以監(jiān)督下屬官員為目的，出任刺史，也即義項B14。若鉆而取之，則為“探??；采取”義，即義項⑤。最后，由“尖銳之物刺入物體”又引申為“刺激”，即義項⑨，此義系因果引申而來。

綜上，“刺”的詞義系統(tǒng)可歸納如下：

刺：①用刀劍矛刺

③兵器的鋒刃。泛指尖利的物體。

②殺死。后指暗殺。

④用尖銳之物刺入或穿過事物

B10插入；鉆入

B11刺探B12刺史；出任刺史

B13探??；采取

⑤諷刺；指責

⑥撐船

⑦書寫⑧名片

⑨古代耕田器耒下前曲部分，后指耕作、刨土

B14刺配B15判決

B16刺繡；刺繡品

B17征募兵卒的代稱

B18橫網(wǎng)捕魚的方式

B19刺激

《漢大》如按上述順序排列“刺”的義項，當可避免一些義項之間引申關系的顛倒、混亂。

3.剝 《漢大》列有十三個義項，共十五義：

①裂；撕裂。②削。③去掉外皮。引申為扒去外層物。④脫落；侵蝕。⑤盤剝；掠奪。⑥罷免；革除。⑦傷害。⑧謂生硬套用別人作品的形式。⑨《易》卦名?！笾^時運不利為剝。B10衰微；減少。B11裸露。B12象聲詞。B13通“駁”。

按：“剝”基本義為“削，削皮”，此即《漢大》之義項②、③。后由具體的“剝皮”義擴大引申為一般意義上的去掉外層物?！稘h大》中除“B12象聲詞”“B13通‘駁”外，余下眾義皆由“去掉外層物”引申而來，下面從三個方面做具體分析：

以外層物與事物本體的關系而言，“剝”這個動作的結(jié)果，使外層物與事物本體截然分開，由此產(chǎn)生“裂；撕裂”義，《說文·刀部》：“剝，裂也?！?/p>

對事物自身而言，外層物去掉后，原事物必受到損壞，便產(chǎn)生“傷害”義。此即義項⑦。又因外層物的喪失，原有事物呈現(xiàn)減少狀態(tài)，事物處于暴露狀態(tài)。此時“剝”可訓為“減少”“裸露”，即《漢大》義項B10、B11。“剝”訓為“減少；衰微”時，又特指卦名，即義項⑨。

對外層物而言，“剝”有剝而去之、剝而取之之分?！稄V雅·釋詁三》：“剝，落也?！薄肚f子·人間世》：“夫直梨橘柚果之屬，實熟則剝?！贝恕皠儭庇枮椤懊撀洹?，即外層物被侵蝕，脫落下來。官員離開原有職位，其性質(zhì)與外層物脫離事物相同，于是“剝”便產(chǎn)生引申義“罷免；革除”，此即義項⑥。上述兩個義項均為剝而去之?！皠儭庇钟袆兌≈康脑谟趧?nèi)⊥鈱游飼r，則產(chǎn)生“掠奪”義；而套用別人作品的形式，其性質(zhì)同于剝?nèi)⊥鈱游?，同性質(zhì)引申便產(chǎn)生義項⑧。

另《漢大》：“B12象聲詞。參見剝剝、剝啄1?！蔽覀儥z看“剝啄1”條，發(fā)現(xiàn)其未釋義為“象聲詞”，而“剝啄”條則釋為象聲詞。

現(xiàn)將“剝”的詞義系統(tǒng)列表表示如下：

剝：①剝，剝皮

②去掉外層物

（事物本體）

④傷害⑤衰微；減少

⑥特指卦名

⑦裸露

（外層物與事物的關系）③裂；撕裂

（外層物）

B10掠奪

⑧脫落；侵蝕⑨罷免；革除

B11套用別人作品的形式

B12象聲詞

B13通“駁”

《漢大》可按上表之次序排列“剝”的義項。

4.窮 《漢大》共有二十二個義項，共三十二義，名目之多，義項之繁，很難弄清這些意義之間的關系：

①盡，完。②終端；終極。③理屈；辭屈。④空。⑤貧苦。⑥困窘；窘急。⑦特指不得志。與“達”相對。⑧指鰥、寡、孤、獨四種無依靠的人。⑨不肖的人；惡人。B10徹底推求；深入鉆研。B11查究。B12揭穿；識破。B13止息；杜絕。B14不足；缺陷。B15荒僻；邊遠。B16??；淺。B17大。B18高。B19破舊；破爛。B20副詞。最；非常。B21通“穹”。B22古國名。

按：經(jīng)過重新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窮”的義項實際并沒有如此復雜?！案F”的基本意義是“終端；終極”。由“終極”引申為動詞窮盡，即義項①。窮盡義又引申為無言以對或無理以對，此即義項③。“盡，完”也即“空”，故義項“④空”當歸于“窮盡”；由基本義又引申為動詞“窮究”?！兑住ふf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窮”乃“深入鉆研”義?！稘h書·張湯傳》：“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獄，皆窮根本。”“窮”乃“深入查究”義。此二義均為“窮究”，當并為一項。窮究之下，能發(fā)現(xiàn)人所未見之內(nèi)幕并加以揭露，則“窮”又訓為“揭穿”，即義項B12。

“終極”之義進一步引申為“困窘，不得志”，與“達”相反?！墩撜Z·衛(wèi)靈公》：“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薄睹献印けM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薄案F寇莫追”均為此訓。在此義基礎上引申為財物缺少，即義項⑤。又特指生活上無依靠的人，即鰥寡孤獨之人，即義項⑧。《漢大》義項B19“破舊；破爛”，并引例；又收有“窮皮”條，“比喻破爛的衣服”。此二義乃由“⑤貧苦”引申而得。由財物的缺少引申為一般意義上的缺少、不足，即義項B14?！稘h大》又訓“窮”為“?。粶\”（義項B16），所收錄“窮流”“窮徑”條之“窮”當歸于此義。困窘、不得志的人很有可能成為不肖的人，甚至于惡人，此即義項⑨。

終端是事物發(fā)展的極點，事物會處于終止狀態(tài)。由此便產(chǎn)生“止；息”義?！抖Y記·儒行》：“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笨追f達疏：“博學而不窮者，謂廣博學問而不止。”終端對始點而言處于最邊緣，故“窮”又可訓為“邊遠，荒僻”（義項B15）。由此進一步虛化為副詞“最，非?！保x項B20）?！稘h大》訓“大”（義項B17），所舉“窮怒”“窮衄”之“窮”皆為副詞，也即“非?！绷x，故當歸于“最，非?！保x項B20）。

“窮”又通“穹”。《玉篇·穴部》：“穹，高也?！鼻摇案F陸”“窮墉”之“窮”皆有“高”義，則“窮”訓為“高”（義項B18）是由于通“穹”所致。故“窮”通“穹”得二義：（1）見“穹廬”。（2）高。

如此梳理后，“窮”意義演變的線索就比較清楚了，建議《漢大》按以下順序排列其義項：

窮：①終端；終極

②窮盡③理屈；辭屈

④窮究⑤揭穿；識破

⑥困窘；不得志

⑦不肖的人，惡人

⑧貧苦，特指鰥寡孤獨之人

⑨破舊；破爛

B10不足，缺陷

B11止；息

B12偏僻，邊遠

B13最，非常

B14通“穹”

（穹廬；高）

B15古國名

三、《漢大》義項失序的類型及正確排序的策略

1.《漢大》義項失序的類型

從以上考察及相關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漢大》有些多義詞的義項編排確實存在不少問題。概言之，主要有：

（1）基本意義不明。如“竊”條，其本義應為偷竊?！锻趿艥h語字典》同條第一個義項即為“盜竊”?！稘h大》卻將“盜賊”列為首義，打亂了原本很規(guī)整的輻射式引申序列。又如上舉例4“窮”條，本義應為“終端；終極”，《漢大》該條義項①為“盡、完”，這樣的處理也使得引申系統(tǒng)不明?！锻趿艥h語字典》以“終極”為首義，似更確當。王力先生指出：“關于詞義的發(fā)展，最重要的是不能倒因為果。”要做到這一點，本義的準確判定極為關鍵。

（2）引申關系混亂。根據(jù)邏輯原則排列義項，依賴于對意義之間遠近關系的準確判斷?！稘h大》在義項排列上的問題以此類居多。如上舉例2“刺”條，本義是用刀劍矛之刃刺，“殺死”“兵器的鋒刃”“用尖銳之物刺入或穿過物體”顯然都是其直接引申義，而《漢大》將后二義排在B10和B11；義項③—⑨都是本義的間接引申義，卻排在兩個直接引申義的前面，致使本義與直接引申義相距太遠。B12—B20也是間接引申義，卻被B10和B11攔腰切斷了與③—⑨的聯(lián)系。一般說來，義項愈多愈容易產(chǎn)生排列混亂問題，其原因主要是意義系統(tǒng)較復雜，而編者又沒有下功夫去理清各意義之間的關系。

（3）義項漏略或分立不當。義項收錄全面和分立恰當是正確排列義項的前提。如果漏略了義項或者義項分立不當，則會導致義項之間的關系模糊不清，從而影響義項的恰當編排。如《漢大》“利”條，其“財利”義很明顯是存在于語言實際中的（參見《王力古漢語字典》“利”字條），但由于《漢大》的義項序列中缺少這一義項，其他義項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就難以梳理清楚，以致排列混亂。再如上文所舉例1“列”條，《漢大》：“①‘裂的古字。分離；分裂。引申為斬殺?！逼渲小皵貧ⅰ绷x與“分離；分裂”義區(qū)別已很明顯，故以單獨立為義項②為宜。同樣，“窠”條，《漢大》將動物巢穴與人的陋居合為一個義項，也似以分立為宜。而上舉例3“剝”條，《漢大》義項②“削”和義項③“去掉外皮”又可并為一條：“削；削皮?！边€有些義項是隨文釋義的，應予刪除，此不一一舉例。這些問題如不先行解決，就會直接影響義項順序的編排調(diào)整。

（4）將假借義混入詞的引申系統(tǒng)。這是由于字詞不分，從而混同字的假借義與詞的引申義而引發(fā)的錯誤。如上舉例4“窮”條，其“高”義系由通“穹”而得，卻被混入引申義中。又如“窠”條義項B10“副詞”下列三個意義，只有第一個意義與其本義有意義聯(lián)系，后面兩個意義分別用同“棵”和“顆”，皆由假借獲得，也不應該在“窠”這個詞的意義系統(tǒng)中列述。

（5）未按書證出現(xiàn)的早晚排列義項。按照歷史順序排列義項，完全依賴于對義項出現(xiàn)時間的確定。每個義項的首證一般是編纂者所找到的最早書證，即等于該義項在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所以不按書證出現(xiàn)的早晚排列義項就會導致義項失序問題。如“窠”條的幾個義項的排列就較為典型。其義項⑥“指凹陷低洼的地方”，首證出自《朱子語類》；義項⑦“指印文空白處”，首證出自唐李賀詩；義項⑧“洞；坑”，首證出自唐岑參詩，致使唐代出現(xiàn)的義項⑦、⑧排在了宋代出現(xiàn)的義項⑥之后。

2.《漢大》義項正確排序的策略

（1）處理好歷史原則和邏輯原則之間的關系，確立合理而可行的義項編排原則。我們認為，這兩個原則雖然在理論上和理想狀態(tài)下是一致的，但是在詞典編纂的實踐中無法實現(xiàn)，應該以歷史原則為主要原則，同時參考邏輯原則。歷史文獻是我們研究詞匯史的最主要依據(jù)，歷時詞典應該能夠反映每一個詞條在歷史文獻中的來龍去脈。但是因為詞義的發(fā)展不是線性的，為了理清詞義發(fā)展的脈絡，我們就不能只根據(jù)意義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來排列義項，要兼顧邏輯原則。但是我們知道語義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是非常難于把握的，語言學家們承認總體規(guī)律的存在，但是也不能否認每一條規(guī)律都可能有例外。比如有語法化，就有反語法化；詞義中的具體意義一般比抽象意義要出現(xiàn)得早，但是也有抽象意義先出現(xiàn)的情況。所以，除非證據(jù)確鑿，不能輕易用邏輯原則否定歷史文獻所反映的先后順序。詞典編纂者要時刻牢記，邏輯原則的主要作用是梳理非線性發(fā)展的多個義項之間關系的。《漢大》采用什么樣的義項編排原則，應明確寫入前言或凡例之中，并將其貫徹于整個編纂修訂工作的始終。

（2）利用大型漢語歷史語料庫，解決文獻調(diào)查的全面性和準確性問題。解決失序問題的重要工作之一是要精確把握各個義項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時代。這個工作光靠人工是難以完成的。隨著語言研究和語料庫技術的發(fā)展，全面、可靠的漢語歷時語料庫正在不斷建設中，有不少已經(jīng)在漢語研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漢大》的修訂，在技術上應緊跟世界其他國家詞典編纂的發(fā)展趨勢，充分發(fā)揮語料庫的作用。所以當前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整合現(xiàn)有漢語語料資源，建立更全面精確的語料庫，作為編纂的依據(jù)，以保證文獻利用的準確性和高效率。

（3）理清每個多義詞的詞義系統(tǒng)。修訂時，編纂者應從掌握多義詞的詞義系統(tǒng)出發(fā)，逐條復核現(xiàn)有義項，理清詞義演變的歷史和義項之間的關系，調(diào)整編排不當?shù)牧x項順序，使之符合整部辭書義項編排的原則。當然，要理清每條詞語意義演變的線索殊非易事，可以說是歷史性語文辭書編纂的一大難點，但經(jīng)過深入研究和努力探索，大部分多義詞還是能夠把握其詞義系統(tǒng)，梳理清楚各個義項之間的關系的。

（4）加強詞典編纂者的語言理論修養(yǎng)，及時跟蹤語言學，特別是詞匯語義學理論前沿。有兩類語言理論跟歷時詞典的編纂最為相關，一是共時詞匯語義學，一是歷時語義學和歷時語用學（包括語法化研究）。共時詞匯語義學的分析方法，比如義素分析法、概念要素分析法（詳參蔣紹愚等先生的有關著作），可以為分析義項間的異同提供精確而又可操作的方法。歷時語義學和語用學對于詞匯語義發(fā)展規(guī)律的研究，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詞義發(fā)展的邏輯，是我們排列義項的重要參照。

（5）編纂者應充分吸收和利用漢語學界近30年的研究成果，特別是關于詞語具體意義的歷史演變和語法化方面的成果。漢語語法化研究，近20年來非常興盛，這方面的成果為確定大量虛詞的義項順序提供了很好的參照。比如“著”（zhuó）作為介詞，《漢大》收錄了五種用法：①用；拿。舉唐白居易詩為例。②被。舉宋袁去華詞為例。③把，將。舉宋蘇軾詩為例。④向，朝。舉宋袁去華和陳亮詞為例。⑤在。表示處所。舉晉《博物志》和《百喻經(jīng)》等例。義項排列順序與所列每個用法首例的時間順序都不一致，非?；靵y。其實，漢語語法史學者們已經(jīng)對“著”的介詞用法有了大致一致的意見：六朝時產(chǎn)生了動作完成后的附著或到達的處所、動作發(fā)生的處所兩種用法，唐代出現(xiàn)了引進動作工具和方式的用法，宋代才有引進動作主動者的用法。根據(jù)吳福祥（1996）的研究，這幾個用法之間并沒有邏輯上的聯(lián)系，它們分別是從“著”的不同實詞意義語法化而來的。因為這幾個用法分別對應于《漢大》該條的④、⑤、①、②、③這幾個義項，所以《漢大》當可參照此順序排列義項。

（6）創(chuàng)新《漢大》義項編排方式。多義詞的義項系統(tǒng)一般較為繁復，其詞義引申方式多數(shù)是連鎖式和輻射式兼具的混合式。按照傳統(tǒng)詞典的形式，要想在《漢大》中充分展現(xiàn)義項系統(tǒng)的復雜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為了充分反映漢語歷史詞匯學和詞典學研究的成果，必須進行義項排列形式的創(chuàng)新。我們有兩條建議：一是在傳統(tǒng)形式上適當增加對多義詞各個義項相互關系的說明，這就需要用一些固定的術語。例如連鎖式引申用“某義引申為某義，又引申為某義”，輻射式引申用“由某義引申出某義，并引申出某義”之類。二是設計一套有層級的義項順序符號，使義項排列層次更為清晰。《漢大》現(xiàn)在采用的是黑圈白字的“……”一種義項序號[少量義項下分（1）、（2）]。這種符號對于那些呈連鎖式引申的義項是非常合適的。但大量多義詞是輻射式引申或輻射與連鎖式相結(jié)合相交錯的引申方式。僅采用原有的一套符號系統(tǒng)便很難顯示其詞義間復雜的引申關系。這也是造成義項排列混亂的一個客觀原因。因此不妨設想采用一種層級順序號，例如第一級用（一）（二）（三）……，第二級用……，第三級用①②③……，等等，或許更有利于表示多向度引申的義項序列。

總之，我們希望第二版能將義項失序作為修訂工作的一個重點，作為提高全書質(zhì)量的重要目標，并為此采取有效措施，付出切實努力，從而使新版《漢大》更為精良，更加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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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華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鹽城22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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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