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默中滅亡——淺析華小栓之死

■李彩素

《藥》作為魯迅“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系列小說之一，刻畫了當(dāng)時國民在封建勢力重壓之下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有人評價說，“《藥》就是這樣一篇具有嚴肅深刻的社會政治主題，又有新穎獨創(chuàng)的藝術(shù)形式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力作”，因為它深刻地揭露了國民的劣根性，尤其是小說中塑造的幾個典型的國民性代表者，更是深入人心。但當(dāng)讀者們都習(xí)慣性地將試圖搜尋“麻木”的目光投放在無知而善良的華老栓，或安放在那群愚昧而可笑的看客身上時，卻往往忽略了貫穿全文始終的一個重要人物——華小栓，這個全篇始終沉默不語卻穿針引線的核心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全文的低沉基調(diào)。

在《藥》中，魯迅用寥寥數(shù)筆就清晰地勾勒出了華小栓這個癆病患者的形象。這位華家的獨苗，最終還是沒能因“人血饅頭”而恢復(fù)健康，被葬在了窮人的叢冢里。華小栓的死，并沒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而，其死因真的僅僅是因為癆病，或者如有些學(xué)者所述：“華小栓的死，是死于封建迷信”嗎？就華小栓所生存的年代而言，在醫(yī)療水平相對落后的情況下，癆病或許真的是一種較難治愈的病癥。因為通過華老栓的眼，我們看到的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粘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疾病隨著時間的推移，將這位本應(yīng)身強力壯的青年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但透過患者華小栓，我們所看到的不僅僅是病痛對他的折磨，更是深切地體會到了他用冷漠在向死亡進行無聲的召喚。在小說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流露的哪怕是一點兒對生存的渴求，他的病似乎從來與他無關(guān)，他將一切都托付給了父母。這對愚昧無知的夫婦，將全部的愛和心血都注入到了兒子身上，然而對他們?nèi)Ω冻龅幕貓缶褪悄菬o盡的沉默。

小說一開始就描寫了在深夜里，華老栓起身去給兒子買“藥”。他在出門前，聽到“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于是就停止了外出的步伐，低聲地叫兒子不要起來，“聽話”的兒子就乖乖地用停息了動靜且安心地睡去給予回應(yīng)，他甚至不過問年邁的父親在如此深夜外出的原因。老栓一直等到兒子沒了聲息，才走上街去，也許他等待的只是兒子的一聲問候。第二天清晨，深夜離家，清晨方歸的父親，就站在華小栓面前，他甚至都沒有抬頭看一眼父親，看一看這位手拿救命的藥，就“似乎拿著自己性命一般”的老人已憔悴辛勞到了何種程度，甚至是茶館中的客人都輕易地發(fā)現(xiàn)了老栓“兩個眼眶，都圍著一圈黑線”，都在關(guān)心地問道：“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兒子卻是漠不關(guān)心的，病魔奪走了華小栓的健康，也奪走了他的愛和良知。吃完飯，母親叫他不要到灶下來，他便不來；叫他進來，他就進來；叫他吃，他就吃；叫他睡，他便睡。這種無異于木偶的麻木和無情，無形中成了催促他邁向死亡之路的強大力量。

不僅對他人，華小栓是緘默者，甚至他也默許了自己悲哀的命運，任疾病擺弄，毫無反抗。面對擺放在眼前的這碟烏黑的東西，他甚至都沒有問是什么，就吃了下去?？偸橇?xí)慣性地“按著胸膛”咳嗽，在無情地宣告：我是要死去的。在燦爛的年華，在所有人都竭盡全力地幫他與死亡抗?fàn)帟r，他卻用沉默面對一切，安然地將自己推向墳?zāi)?。此外，作為青年的華小栓，他所投射的不僅僅是國民麻木冷漠的精神狀態(tài)，更是對國家前途的無限堪憂?！吧倌陱妱t國強”，如今，這曾是華家唯一希望的青年已冷漠到變成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了。面對茶館中的人聲鼎沸，小栓只是在睡夢中“合伙咳嗽起來”；在講到昨晚發(fā)生的“大事”，小栓的反應(yīng)只是在美夢被驚擾后，“慢慢從小屋里走出，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俺聊〕聊?，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小栓就是這滅亡的最好例證。通篇而言，他所發(fā)出的聲音就是咳嗽，“咳嗽”已不僅僅是他病癥的象征，更是他用來代替言語的符號，用來掩飾內(nèi)心冷漠無知的武器。

可為什么總是出現(xiàn)小栓，這位緘默者與激烈的爭論格格不入，為什么一再地被提及？到最后，作者也不忘交代這可憐人兒的結(jié)局。事實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不知不覺中，這華家的病兒正與夏家的兒女相交匯。當(dāng)昨夜，夏瑜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屈服地獻出了年青的生命的時刻，小栓正在睡夢之中輕咳；當(dāng)今早，所有人都在講述著夏瑜的“事跡”，小栓仍舊只是麻木地吃飯、拼命地咳嗽。與夏瑜的活力四射相比，小栓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也許夏瑜如陽光般在這被愚昧包圍的黑夜中給人帶來了希望，然而結(jié)局是不爭的事實，最終這華夏兩家的兒女走到了一起，無論他們生前是多么地迥異，他們被葬在一起，“那墳與小栓的墳，一字兒排開，中間只隔一條小路”。夏瑜死了，華小栓也死了，這是華、夏兩家的悲哀，誰也不能排除魯迅做出這樣的拼合：這是“華夏”的悲哀，是中華民族的悲哀。

當(dāng)麻木和冷漠已深深地烙印在國民，尤其是青年的骨髓之中，即使是用墳前那圈紅白的花以喻希望之火尚未殆盡，悲哀和無奈之情始終還是無法被掩埋。華小栓之病是中華之病，其身上所流露的淡漠又如何僅是沉默所可以掩蓋，又如何能使人的悲痛如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呢？

[1]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

[2]馬樹春.從《藥》看魯迅對中國小說現(xiàn)代化的貢獻[J].廣西右江民族師專學(xué)報,2002（2）.

[3]孫茹.從《藥》看魯迅的審美實踐[J].南京經(jīng)濟區(qū)域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19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