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濤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100081)
唐代的家族、地域與國家認同
——唐代“歸葬”現(xiàn)象考察
裴恒濤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100081)
出土的唐代墓志中出現(xiàn)了較多的歸葬現(xiàn)象:從唐帝國的邊緣地區(qū)歸葬于國家的中心長安、洛陽。唐代國家觀念中的天下觀與家國觀,蘊含著地域觀念和家族觀念:地域上是對天下中心的王朝核心區(qū)的歸屬與認同,家族上以忠孝方式表達對家國的忠誠。這為分析唐代的國家認同提供了理路。遷葬或歸葬這種耗資巨大的行為儀式即唐代士大夫階層樸素的國家認同的表達方式。分析唐人的國家認同與唐代社會的互動,有助于吸取歷史養(yǎng)分,理解影響國家認同的因素,促進現(xiàn)代的國家認同。
唐代;歸葬;地域觀;家族觀;國家認同
“視死如視生”,喪葬習俗及對喪葬的態(tài)度反映著不同時代人們的某種觀念。在出土的數(shù)以萬計唐代墓志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遷葬或返葬現(xiàn)象,可統(tǒng)稱為“歸葬”。對這種現(xiàn)象的探討,以往學者多集中在儒家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層面。[1]一方面,源于周禮的儒家禮儀對喪葬有一套嚴格的禮儀規(guī)定,認為子孫把逝者葬在家鄉(xiāng)是孝道的表現(xiàn),所謂“禮也”。安土重遷的農(nóng)耕文化也強調葉落歸根,“生于斯,死于斯”。[2]無論死者在什么地方,其家人都要不惜千辛萬苦把遺體運往家鄉(xiāng)安葬,有的在異地“權葬”若干年后,再以“二次葬”的方式遷葬于故里。遷葬現(xiàn)象背后除了農(nóng)耕傳統(tǒng)與儒家文化的因素外,還隱藏著更深層的文化現(xiàn)象。
所謂認同,即自我在情感或信念上與他人或其他對象連接為一體的心理過程和歸屬感。國家認同所討論的是“人們對于國家的歸屬感的狀態(tài)、性質和表達方式等問題。在近代以前的中國,國家認同主要發(fā)生在參與王朝國家統(tǒng)治體系運作的官僚群和作為國家候補官員的讀書人中間。”[3]258-279“國家認同乃可以在三個主要層面來討論——族群認同、文化認同與制度認同?!盵4]基于這些觀點,本人側重于文化認同與制度認同層面,認為中古時代,特別是唐代的歸葬現(xiàn)象與當時人們的家族認同、地域認同有一定聯(lián)系。基于傳統(tǒng)的“家國同構”、“家國一體”觀念,以及古代“中國”含義中強調地理和文化概念,當家族認同、地域認同與“中國”的核心含義有某種契合時,即唐代官僚知識分子階層日益向王朝中央?yún)R聚、靠攏,呈現(xiàn)出一種“中央化”趨勢時,古人對家族、地域的認同等同或接近于國家認同,或可以作為中國古代國家認同的一種表達方式。筆者主要以《唐代墓志匯編》及《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中的典型歸葬事例,結合歷史文獻并參考今人成果,對這種現(xiàn)象進行解釋和分析。
唐代的國家觀與今天的國家觀不同。今天的國家多為民族國家,有明確清晰的邊界和主權。唐代的國家觀是二元體制的天下觀和天下體系,即以中原農(nóng)耕文化為中心的正州正縣體制,輔以周邊的基于游牧或游耕方式的羈縻府州體制。在這種體制下,長安、洛陽自然成為帝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交通的中心。以此為中心,輔助以必要的交通和驛傳系統(tǒng)向周邊地區(qū)伸展、擴張。在這種天下觀的體制下,唐帝國沒有清晰的邊界,只有模糊的邊疆與邊陲地帶,且疆域的大小與唐中央政府的強盛與否相一致。即“天下中國觀形成一個中心投影的圖像。中國在投影的中心部位,從一個中心點向外輻射。統(tǒng)一國家的邊界可以隨國力的盛衰而伸縮。非漢族的部落被壓縮在邊緣地區(qū),邊緣的擴大必然引起中心部位以更大的比例增長”。[3]258-279在這種體制下,民眾圍繞著帝國政治中心向中心匯聚,對王朝的忠誠體現(xiàn)著對帝國政權與文化的認同;遠離中心或再造中心的行動則被認為是對帝國的背叛或對唐國家的非認同。另外,唐代也繼承了儒家的家國一體觀念,推重孝道,忠孝一體,家國一體,由小家、家族到國家成為一個自然的序列,對父母長輩的孝道和對家庭的責任,自然被認為是對皇帝和國家的忠誠?!巴跽咧w,天下為家,國不足則取之于人,人不足則資之于國。”[5]3723“伏惟陛下正持家國,孝理天下。”[5]1027肅宗曾對平叛安史之亂的功臣郭子儀評價道:“雖吾之家國,實由卿再造?!盵5]3452唐昭宗時韓偓曾說:“留此兵則家國兩危,不留則家國兩安?!盵6]這樣的言論在唐代史籍中比比皆是?;谶@種理念,唐王朝甚至以“不孝”入罪,用法律的形式推行孝道,維護“家族倫理”的規(guī)范。換言之,唐代國家觀念中的天下觀與家國觀,實際上蘊含著地域觀念和家族觀念。地域上是對天下中心的王朝核心區(qū)的歸屬與認同,家族上通過忠孝方式表達對家國的忠誠。在某種意義上,這為我們分析唐代的國家認同提供了理路。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唐代墓志出土有8000余方。這些墓志從唐初到唐末,墓主以普通官僚階層為主,也有部分僧道及平民、工商階層,內容主要記錄墓主的家世、仕途、婚姻、死亡及安葬等信息,是研究唐代社會歷史重要的第一手文獻,可稱為“石刻唐書”。唐代社會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社會體系,也是我國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儒家思想作為主導治國思想,佛道思想也有重要的影響。儒家知識分子與官僚群體是墓主中的重要群體,古代國家認同主要發(fā)生在參與王朝國家統(tǒng)治體系運作的官僚群和作為國家候補官員的讀書人中間。他們在喪葬中所透露出的思想意識往往具有代表性與示范性,可以反映出唐人的觀念。“墓志志主大多數(shù)來自統(tǒng)治階層,其中又有高比例的男性士人,這些人即是他們世代的文化精英,又多在歷史上默默無名,在學術上沒有特殊成就。換言之,他們是士人社群的普通成員,他們的墓志剛好利于探測時代思想的基調?!盵7]其中,從返葬行為及其特點可以看出唐人對家族、地域及國家的某種認同。本文選取的墓志主要側重于唐代的邊疆民族地域,距離王朝政治中心長安、洛陽較遠,諸如從相當于今天海南、廣西、廣東、越南、青海、新疆、遼寧、南京、揚州等地歸葬長安或洛陽。這些地區(qū)或處于當時的邊疆或欠發(fā)達地區(qū),或處于多民族交接地帶,在落后的交通條件下,徒步返葬幾千里甚至上萬里到達長安、洛陽,其中的艱辛和困難可以想象。地處邊疆距離家鄉(xiāng)及政治中心越遠,越能體會到家與國的重要,如同今天的中國人一旦漂洋過海,遠在異國他鄉(xiāng),強烈的思鄉(xiāng)與民族情結便自然地表現(xiàn)出來。所以,選取此類遷葬事例(見表1,括弧中的數(shù)字為公元年份,后同),對于分析唐人的家族、地域與國家認同,具有獨特的價值和重要的意義。
表1 唐代從邊遠或華夏邊緣地帶的遷葬、返葬情況一覽表
(續(xù)表1)
(續(xù)表1)
上述31例涉及歸葬的墓志中,時間段上從隋末唐初到唐末;最早的是武德002墓志,女主人死于隋朝義寧元年八月十日(公元617年),遷葬于武德三年太歲庚辰二月(公元620年);最晚的是乾符002號墓志,女主人范氏死于乾符二年七月七日(公元875年),于該年十月六日歸葬于洛陽縣北部鄉(xiāng)??梢哉f,從帝國的邊陲或經(jīng)濟文化欠發(fā)達地區(qū)歸葬于王朝的中心貫穿于整個唐代。按照唐朝的傳統(tǒng)斷代劃分方法,以歸葬時間為準,表1中的歸葬數(shù)據(jù)歸屬唐代各時期的情況如表2。
表2 唐代各時期遷葬、返葬情況例
由表2可看出,有明確時間記載的墓志中,初唐、盛唐時期的合計22例,中晚唐合計僅8例。以安史之亂為分水嶺的這種數(shù)據(jù)懸殊不是偶然的。千萬里歸葬是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行為,沒有國家的安定繁榮和經(jīng)濟基礎及個人財富的積累,難以頻繁進行。通過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歸葬費用有的由唐政府支出,如例10中,墓主董守貞遺體從樟州塘田驛舍返葬洛陽北原即是采取“靈柩官遞,歸于洛陽”[8]1267的公費方式;例 18 中,死于泉州刺史任上從揚州遷葬長安的墓主張臣合,也得到了政府的財政補貼,“麟德元年十一月十五日,薨於揚州之旅館,春秋七十有二。朝廷傷悼,贈吊有加。并給靈舉,□還故里”。[9]174而大部分是死者家屬出資,如例31范氏夫人遺體從揚州揚子縣旅館歸葬于洛陽縣北部鄉(xiāng)北袁村,1749唐里的路程用了三個多月時間,平均每天20里左右,耗資巨大,“水陸三千里,費用數(shù)百千,皆夏侯氏之仁孝,竭力盡儀,哀敬畢備”。[9]1119當時從洛陽到長安一般的旅行大致得花一個月時間,歸葬過程花費的時間要長些。這可從后來入唐求法的日本僧人圓仁的行記中得到印證:圓仁從會昌五年(公元845年)6月1日從東都洛陽出發(fā),該月28日到達揚州。[10]而例3中樊玄紀從交州館舍(約今越南河內東)遷葬洛陽、例4中衡義整從伊州官舍遷葬洛陽,其距離之遠、路途之艱辛、花費之巨大當數(shù)倍于范氏夫人的返葬。無論公費還是私人出資都需要花費不少錢財,這與國家的經(jīng)濟繁榮、政治清明、社會安定有關,同時也說明人們對國家和政府的認同。經(jīng)過初唐太宗、高宗兩朝的經(jīng)營開拓,到玄宗開元時期唐帝國達到鼎盛,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疆域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特別是帝國中心長安成為當時世界上最開放的都市:交通發(fā)達,物價便宜,開放度高,社會治安良好,百姓安居樂業(yè),史載“是時,海內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斗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里不持尺兵”。[11]唐人以自豪的心態(tài)表達了對國家的高度贊譽和身份認同。杜甫在其詩歌中寫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庫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狼,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斑斑,男耕女織不相識?!盵12]85國家繁榮強盛為唐人歸葬創(chuàng)造了條件,同時增強了國家的向心力和民眾的認同感;另一方面,唐人動機不一的歸葬行為,又客觀上增強了國家的整體性和文化優(yōu)越性,促進了封建國家的整合與強盛。而唐中后期,宦官專權、朋黨爭斗、藩鎮(zhèn)割據(jù)等諸多問題嚴重削弱了唐朝的國力,中央集權衰落,財政危機,地方勢力興起,帝國日益呈現(xiàn)出四分五裂的衰敗沒落景象,中央政府及其核心區(qū)的優(yōu)勢衰退,對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的吸引力減弱,從邊遠地區(qū)歸葬的情況明顯減少。他們死于當?shù)卦嵊诋數(shù)?對地方的認同增強,對中央的認同減弱。
從死亡地點及歸葬地分析上述墓志可發(fā)現(xiàn),31例墓主死于遠離唐帝國中心長安和洛陽的東西南北不同地域,幾乎全部歸葬于長安或洛陽及其附近地區(qū)。
長安、洛陽西北地區(qū),主要包括伊州(治所在今新疆哈密)、沙州(治所在今甘肅敦煌)、涼州(治所在今甘肅武威)、化隆縣(今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縣)、鄯州河源軍(今西寧市東郊)、白水軍之私第(今青海省湟源縣)。這一地區(qū)為沙漠和高原地貌,處于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混居地帶,不同民族間的沖突和交往頻繁。敦煌文獻曾記載當時涼州的情況:“咸通二年收涼州,今不知都廢,又雜蕃渾,近傳嗢末,陷勒往來,累詢北人,皆云不謬伏。以涼州是國家邊界,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將,國家棄擲不收,變成部落?!盵13]在這種沖突、交往中,儒家文化與其他民族的文化碰撞博弈激烈。該地域作為唐帝國開拓西域的前哨陣地,受周邊民族的軍事壓力很大,突厥、吐蕃、吐谷渾、回紇等民族及其政權在這些地區(qū)與唐王朝交鋒博弈。其中處于青海門戶的鄯州河源軍,史稱“河源密邇青海,鄯府控帶湟川,夷夏雜居,棟宇斯接”。[14]特別是地處河西走廊中部的涼州,號稱“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侶往來,無有停絕”。[15]對某種文化的認同感在文化差異交匯的地帶最容易產(chǎn)生,深處民族交錯地帶的唐朝官員對儒家文化的認識更加深刻:遠離中原,對中原文化的魅力更加神往。生前在邊疆建功立業(yè),死后歸葬中原地區(qū),成為不少官員的生命軌跡。如例2墓主劉政“大業(yè)七年,行化隆縣丞。君既器范弘深,風儀峻整,恥居下門,常欲掛冠,懼貽譴責,起然獨往。但此縣荒弊,久闕長官,君兩佩弦韋,俱隆賞罰,曾未期歲,風化大行”。[8]64此即隋末唐初青海東部地區(qū)偏僻落后,官員多不愿前往的情景。通過劉政的治理,儒家文化在此傳播,農(nóng)耕得到發(fā)展。例4衡義整墓志記載:“(西州)山連古塞,乍偵胡塵,地接長城,時修漢堞,恩制授朝議大夫,使持節(jié)伊州諸軍事,伊州刺史。”[8]802此即當時邊疆地帶的伊州胡漢雜居,戰(zhàn)事不斷,處于國防前沿的狀況。
長安、洛陽西南地區(qū),主要包括益州(今四川成都)、綿州(今四川綿陽東)、松府(今四川松潘)、播州(今貴州遵義)。這些地方距離長安、洛陽的直線距離并非最遠,但因秦嶺阻隔,與中原王朝的交通聯(lián)系非常不便。其西部、南部分別與吐蕃、南詔民族政權交錯相接,聯(lián)系密切。其中播州古為夜郎國,山川連綿,人口稀少,族群混雜,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落后,并且是陰濕多雨,煙瘴流行,常被作為官員的流放地。李白就曾因永王璘事件被“長流夜郎,后遇赦得還”。[5]5054例22墓主張湊即是被貶官于此地,可能因水土不服死于播州羅蒙丞任上,“□江暑濕,非養(yǎng)賢之地,居常浩然,誦書不輟,後竟終其所,春秋五十七”。[9]482
長安、洛陽以南地區(qū),主要為唐代的嶺南道及其附近地區(qū),包括南海(今廣州)、交州(今越南河內東)、辰州(今湖南西北部懷化市沅陵縣)、桂州(今廣西桂林)、樟州(今福建漳州)、建州(今福建南平)、象州(今廣西來賓市象州縣)、邵州(今湖南邵陽市)、羅州(今廣東化州市)、潭州(今湖南長沙)、邕州官舍(今廣西南寧)。該地區(qū)開發(fā)較晚,山多林密,瘴氣嚴重;南方民族眾多,儒家文化相對落后,在唐代是流放官員的主要地域。涉及該地區(qū)的墓主多貶官于此。如例12裴琚死后,后人歷時兩年,行程近萬里,經(jīng)歷三朝(德宗、順宗、憲宗),經(jīng)千辛萬苦甚至付出生命代價,把其遺體從南海遷往長安安葬。這除了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原因之外,也表現(xiàn)出裴氏族人對王朝中心的強烈認同傾向。
表1中葬于西京長安附近有10例,葬于東都洛陽附近特別是洛陽北郊的21例。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籍貫所在。在科舉與官僚制度下,唐代士大夫流動頻繁,墓志中記載的墓主籍貫多為多家形態(tài),包含墓主的郡望、新貫和現(xiàn)居地??ね麨橄茸娴陌l(fā)源地,唐代前期門第觀念盛行,攀附士族高門郡王的情況不少,因而有時郡望并不完全可靠。新貫為某家族幾代人在某地任官就以此地作為籍貫?,F(xiàn)居地為墓主本代人因仕宦或其他原因居住的地方。多數(shù)情況下死亡地點與現(xiàn)居地較為一致,而與郡望地及新貫地不太一致。表1中的籍貫主要采取郡望與新貫結合的方式:有明確新貫地的以新貫為籍貫,反之則以郡望為籍貫。以此為原則分析表1數(shù)據(jù),可列出死亡地、遷葬地與籍貫的關系情況(如表3)。
表3 表1中墓志主人死亡地、遷葬地與籍貫的關系情況例
表3中歸葬地或遷葬地點與墓志主人的郡望或新貫及現(xiàn)居住地絕大多數(shù)不一致的,基本上都葬在洛陽或者長安附近。這說明人們的地域文化認同盡管有多種選擇,但他們絕大多數(shù)把洛陽和長安作為首選地,特別作為來生歸宿的長眠之地。究其文化選擇的心理動機,應是人們對中原傳統(tǒng)儒家文化及其載體的唐代中央王朝國家體系的向往、皈依、認可與肯定。
其次,合葬、聚族而葬是儒家禮儀的體現(xiàn)。表1中,夫婦合葬和葬于家族墓地者17例,陪葬昭陵、乾陵者2例,不言合葬者12例。說明唐人有較為強烈的家族認同感,而這與表3所反映的歸葬或遷葬地點與籍貫及現(xiàn)居地絕大多數(shù)不一致的情況產(chǎn)生了矛盾。究其原因,一方面,這些墓主及其直系父祖親屬有擔任中央或地方官的經(jīng)歷,為切身利益計,他們對王朝的政治文化認同較高,也能承擔起返葬、遷葬及合葬的高昂費用,有條件在長安或洛陽為自己和家族經(jīng)營一份墓地,以此作為家族的象征和死后的歸宿。另一方面,長安、洛陽作為核心區(qū)域和王朝的象征,對這些士大夫的吸引力強大,產(chǎn)生了一種向心運動:他們通過各種途徑葬于長安、洛陽附近并一代代繼承下去,認為這樣可以給子孫后代帶來榮耀。如例22墓主從播州返葬洛陽與夫人合葬邙山,其墓志銘說“遠歸邙阜,近葺佳城。悠悠此山,不騫不傾。世傳余慶,從今萬齡”。[9]482
再次,長安、洛陽是帝都,是中原王朝的核心區(qū),也是華夏儒家文化的發(fā)揚光大之地,不僅被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和官僚階層視為圣地,也是傳統(tǒng)天下帝國體系的中心,對周邊民族和國家具有很強的影響力。當時流寓長安的西域及周邊國家人員眾多,“中國國威及于西陲,以漢唐兩代為最盛;唐代中亞諸國即以‘唐家子’稱中國人,李唐聲威之煊赫,于是可見也”。[16]時人這樣評價:“嘗聞宇宙之境,皆推中華為上,宿福怡神,忻于帝都之爾。”[17]這也表明人們對以中原為核心的中華文化的心向神往。在古代很長的一段時期內,“中國”、“華夏”的含義分別為地理上和文化上的概念。中國指洛陽、長安周圍地區(qū),華夏是與夷狄相對應的一個文化概念。正如唐人所言:“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吾不謂之華矣?!盵18]8650中國的含義在唐代雖有所擴大,如“我唐天子所主之邦盡中國”,[18]3695但內外有別,以中原為中心的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唐人。例9墓主杜忠良從安南官舍先是與夫人權殯于汴州龍興寺,后遷葬于河南縣北邙山。其墓志銘寫道:“陳留故壤,蘊人物之多奇;大梁舊國,疏川原之作鎮(zhèn)?!盵8]1173洛陽的影響力之大,除了作為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核心區(qū)及唐帝國的政治中心之外,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及地域文化特征也是吸引士大夫的重要因素。地理位置方面,洛陽史稱“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19]此外,這里黃土層深厚,四面天險,風水極佳。墓志銘中對此也稱頌有加:“鞏樹蒼蒼,接嵩岳之東峙;河流沉沉,枕邙阜之南臨?!盵8]1173“洛川東注,邙山北峙,于嗟此中,長埋烈士!”[8]1293洛陽的地域文化表現(xiàn)出濃郁的特色,特別是基于龐大的官僚隊伍和青年人才的輸入達到了文化上的繁榮,“古來利與名,俱在洛陽城”。[20]優(yōu)越的形勝和人文不僅吸引了大量官僚和知識分子于此發(fā)展,而且許多人愿意以此地作為身后長眠之地?!氨壁筋^無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12]1004等民間俗語及名人詩作,表達了唐人的這種心態(tài)。
以士人階層為主的唐代墓志主人,對遠離唐帝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邊遠地區(qū)的地域文化認同有限,而對長安、洛陽等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核心區(qū),即唐王朝的中央政府具有很強的向心力和認同感。這實際構成了唐代的國家認同,或者說是唐人國家認同的一種表達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表1中墓志主人身份除漢人之外還有幾例非漢人。盡管這些人在唐朝長期做官已經(jīng)漢化,但他們心中仍隱藏著非漢信息,墓志中保留了他們本民族的一些珍貴歷史記憶。如例5墓主屈突伯起的祖父屈突通為唐初名將,父親屈突詮一生兩次充任安東都護等要職,屈突通、屈突詮父子二人《唐書》中均有傳記,可見其家世的顯赫。據(jù)學者考證,屈突氏的先祖是唐前北方的匈奴民族。武則天時期東都洛陽號稱“神都”,是當時的第一政治中心。死于該時期的屈突伯起從湖南辰州歸葬于東都洛陽,與其父屈突詮等安葬一處。這既是對家族的皈依,也是對王朝中心地域的回歸和對唐王朝的政治、文化及心理上的接近和認同。例19墓主李謹行為北方古老少數(shù)民族肅慎的支系,先代歸屬中原王朝并世代治理邊疆。李謹行繼承家族傳統(tǒng)為保衛(wèi)唐朝邊疆作出了貢獻。其墓志稱:“公自解巾入仕,□□□列參□□□宸營,兵欄增峻;預戡翦於天下罰,寇壘旋清。”[9]283李謹行立功邊疆,身死邊陲,陪葬乾陵,踐行了儒家的行為規(guī)范,體現(xiàn)了對家國的忠誠。例30墓主為漢化的鮮卑人豆盧氏,她是北朝至隋唐時期的鮮卑望族,世代多與皇室通婚,其政治影響重大。豆盧氏族經(jīng)歷了由慕容鮮卑向中原漢姓的轉化,其經(jīng)歷在北方胡族漢化進程中較有代表性。漢化的過程實際是對儒家禮儀和政治哲學的皈依,這在墓志中可以印證:“夫人內修明敏,外備貞靜。凡軍吏大小,聞夫人之德……夫人自結褵張氏,以身奉姨母之慈,以心奉張氏之族。男女無少長皆荷均養(yǎng)之愛?!盵9]905她與漢人大姓聯(lián)姻中表露出的對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恪守,以及死后的歸葬、合葬方式,都說明了豆盧氏與當時的中原傳統(tǒng)漢人群體已無區(qū)別,在對家族的回歸與王朝國家的政治、文化認同方面,更無二致。
其一,古代中國,特別是唐代是存在國家認同的,只是要區(qū)分古代國家與近代以來國家觀念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霸诠糯袊奶煜掠^中,疆域顯然不同于近代‘國家’給它規(guī)定的意義,所謂‘天下’,便是指內部包括著大量‘少數(shù)民族’和‘國’的體系。從這個角度看,古代中國是一個世界。”[21]我們要在天下觀及家國觀的大背景下,認識和分析唐代的國家認同問題。而現(xiàn)在國家認同主要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特殊語境下的認同,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交織在一起,一般強調國家認同高于某一具體民族的認同。
其二,唐代的國家認同是具體的,可以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和儀式,通過對某種表達方式的理解和闡釋,可以認識唐人的國家認同。歸葬這種隆重的耗資巨大、歷盡千辛萬苦的儀式即唐代士大夫階層樸素的國家認同的表達方式之一。由家族、地域而擴大化的國家認同,是一種長期的潛意識的文化自覺行為。中央政府的政治開明、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一定程度上對這種文化自覺行為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其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以“禮”為重要內容的儒家思想在中古國家認同的構建方面作用巨大,通過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古典意識形態(tài)的導引,中國古代政治認同和文化認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依靠著禮——包括儀式的象征和暗示,也包括行為倫理和生活道德的規(guī)定,還包括一整套政治制度——社會維持著他的持續(xù),而‘禮’又依憑古代中國建構的宇宙天地空間象征擁有著一切合理性”。[22]深言之,歸葬現(xiàn)象本身不僅是把死者從死亡地或權葬地遷往終葬地的過程,更重要的是這一過程中所附加和承載的繁瑣的禮儀,尤其整個過程中的一系列祭祀活動,并且這種禮儀得到王朝政府的認可和規(guī)范。這種禮儀在民眾中的展演,起到了教化和凝聚人心、規(guī)范社會倫理和政治秩序的作用。由對亡者的祭祀到對家族的追憶和對禮儀的復習,再到對儒家文化的認同和對國家的認同,成為一個自然的過程。
其三,唐代的不同時期,唐人的地域、家族及國家認同觀念有一定的差異,這與唐帝國前后期中央集權力量的強弱相一致。中央集權的力量強盛,對民眾及周邊民族的影響力就大,周邊對中央的向心力和認同感越強,否則反之。唐代中央核心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輻射力與周邊地區(qū)對中央的向心力相一致,唐中央政府向周邊特別是邊緣地帶派遣官員,官員死后歸葬中央王權中心地,把疆域遼闊且變動不定的唐帝國縛成一個有機整體。分析唐人的國家認同與唐代社會的互動,我們能更加深刻地認識影響國家認同的因素,從而吸取歷史養(yǎng)分,促進國家認同,建設現(xiàn)代國家。
其四,豐富多彩的唐人墓志資料,為我們從唐人的家族、地域認同到國家認同的分析梳理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和獨特的視角。當然,由于筆者精力及學識的局限,對該問題的研究只是開始,對唐代國家認同問題的研究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將依賴于更多的墓志材料出土和刊布。此外,應盡可能多地結合唐代傳世文獻擴大唐人的群體范圍,如除漢人官僚和知識分子外,還要分析非漢人群體、普通民眾的家族認同、地域認同及國家認同。如此方可接近歷史的本來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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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 Dynasty’s Family Identity,Regional Identity and National Identity——A study of“burial at ancestral site”during the Tang Dynasty
PEI Heng-ta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Among the unearthed epitaphs of Tang Dynasty,there appear many phenomena of“burial at ancestral site”:reburial in the empire state’s center—— Chang’an or Luoyang from the edge of Tang Empire.The“TianXia view”and“JiaGuo view”of Tang Dynasty’s national idea,actually contains a regional and family ideas:identifying with the Core Area in the center of empire,showing loyalty to Tang Dynasty through loyalty and filial piety.This supplies a new method for analyzing National identity in Tang Dynasty.QianZang or GuiZang costing huge wealth and energy is just a way of expression the simple National identity in intelligentsia and bureaucratic circles at that time.Analyz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National identity and Tang Dynasty society contributes to absorbing historical nutrient,understanding the influence factors of National identity,and then promoting modern National identity.
Tang Dynasty;buryal at ancestral site;view of region;view of family;National identity
K242
A
1672-3910(2011)06-0010-08
2011-10-16
裴恒濤(1980-),男,河南宜陽人,博士生,遵義師范學院歷史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