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臟污的卡車斗里,擺出九陰白骨爪的架勢,抓起一捆捆的芹菜、韭菜,遞給車下的哥哥。終于卸完了,我緩緩地扭動著酸疼的胳膊,真他媽累。
你剛走出校門,活干多了自然就不累的。其實(shí)最累的不是干活。哥哥看見我的窘樣,嘴角一撇。
我問他最累的是什么,他瞥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拎起兩捆芹菜走進(jìn)家寶菜市場。送菜的卡車在一陣黑煙的掩蓋下不知所蹤,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如此倉皇地逃走。這是家寶菜市場,又不是陰曹地府。家寶,顧名思義,家里的寶貝或者家家都把這里當(dāng)做寶貝。
哥哥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跟著母親在城里賣菜,我呢,一直讀完大學(xué)。能有幸讀完大學(xué),這完全歸功于我瘦弱的身體。母親經(jīng)常說我小時候吃不飽,身體瘦弱,一陣風(fēng)就能把我刮倒,抬不動一筐胡蘿卜,不是賣菜的料。在我七八歲學(xué)校放假的時候,常跟著拉著架子車的父母親到這座城市賣菜。架子車上堆滿了自家種的胡蘿卜和白菜,用自家編的藤條筐盛著。父親拉著架子車的木架子,掌管著方向。一根蛇樣的繩子攀在母親肩頭,另一頭拴在木架子的鐵環(huán)上。平路或下坡的時候,我專心擺弄著手中的一只黑鴿子,那是父親從養(yǎng)鴿子的老孫頭家里要的。他平時只會干活,寡言少語,可他能讀懂我仰望屋檐的眼神。屋檐上,停著幾只鴿子,咕咕地鳴叫著,精巧的頭一顫一顫,像在尋找著什么。上坡或路不平整的時候,我讓鴿子站在我肩頭,我在架子車后面使勁推。這時,父母親把腰彎成村東小河里的蝦米,父親的后背畫出形態(tài)詭異的地圖,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是千里迢迢要去的城市嗎?餓了的時候,我和母親吃從家里帶的饅頭和菜。父親從車?yán)锩鰞筛}卜,在褲腳上蹭蹭,咯??﹪5卮蠼榔饋?。母親說,父親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子。
那次在路邊賣菜,幾個不知從哪里冒出的大漢不由分說掀翻了架子車上一筐胡蘿卜。我肩頭的黑鴿子咕咕叫著,深灰的眼珠變得血紅,慌亂地飛到了路邊的法桐樹枝杈上,精巧的頭一顫一顫,像在尋找著什么。我從遍地的胡蘿卜中撿起一個,抱在胸前,瞪著他們。其中一個戴墨鏡的大漢走過來,把我的耳朵順時針擰了兩圈。我忘記了怎么哭,可老實(shí)巴交的父親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他把手中灰黑色的秤鉤子刺進(jìn)那只擰我耳朵的手臂。其他的幾個大漢立刻圍攏過來,對地上的父親拳打腳踢,任憑媽媽怎么哭叫也無濟(jì)于事。圍觀的人密密麻麻,一聲不吭,津津有味地觀看著一場露天電影。他們狠狠扇了父親兩耳光,紅色的口水便從父親的嘴角流下來。
那是父親最后一次進(jìn)城賣菜。母親用架子車把他從城里拉回,從那時起,他進(jìn)了一把特制的藤椅,至今也沒出來。只有用麻繩捆住他的手腳,他才不至于一頭栽到地上。母親和哥哥把他抬倒哪,他就呆在哪,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么。父親最后一次進(jìn)城的口水,一直流到現(xiàn)在。
哥哥便不上學(xué)了,她和母親一起拉著架子車到城里去賣菜。哥哥上過初中,有頭腦,見了那些大漢就遞煙,甚至還把幾張賣菜的鈔票遞過去。大漢吸著煙,拍拍哥哥的肩膀,夸他懂事,然后甩著肥胖的胳膊走了。哥哥轉(zhuǎn)過身,猛地把秤鉤子刺進(jìn)一只肥胖的胡蘿卜里。
過了半年,哥哥攢了一些錢,在家寶菜市場租了賣菜攤位,每個月給業(yè)主交幾百塊錢攤位費(fèi)。菜市場的生意那些年還不錯,又沒有大漢的騷擾,哥哥存了一些錢,娶了媳婦。
該換攤位了,前幾月的攤位都不如意,這次希望能抓到一處好的。哥哥皺著眉頭對我說。
家寶菜市場里有八個攤位,過道兩側(cè)各四個??拷T口的攤位生意相對好些。公平起見,攤位一個月一換,抓鬮決定。
哥哥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那張圓臉顯出十分的虔誠來,緩緩地把青筋暴露的右手伸進(jìn)一只油乎乎的盒子里,拿捏了半天,終于掏出一個灰黃的乒乓球。他看了一眼,隨即把那球砸在水泥地上。那球跳躍了幾下,沉悶地趴在了那里,上面黑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正對著他。他氣不打一處來,奔上去,一腳把那球踩成了一片壞菜葉?!皨尩?,近期手氣就是壞!”他默默地把攤位上的胡蘿卜、白菜、大蔥、西紅柿裝進(jìn)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和泡沫箱,將它們搬到最里面的那個攤位上。
一只西紅柿掉下來,哥哥一腳踩在上面摔了個仰面朝天,手里搬著的一筐西紅柿恰好壓在肚子上,一個也沒掉出來。旁邊的幾位賣菜的大叔大媽瞧了他一眼,嬉笑著夸他水平高。
一棵大白菜,好多天了,還沒賣出去。外面的葉子干枯了,哥哥就把干枯的葉子剝掉。他又剝著一層,愣在那里,里面白得刺眼。我知道他又開始想嫂子白凈的身子了。又剝了幾層,只剩下一個白菜娃娃了。這幾年,外面的超市、量販越來越多,菜市場的生意越來越差,哥哥怕養(yǎng)不起孩子,便一直沒要。這只白菜娃娃放著白光,撩撥著他對孩子的欲望。只是,這種想法無濟(jì)于事,孩子的生產(chǎn)者,哥哥的媳婦李小珍已經(jīng)搬到娘家去住了。曾經(jīng)顧客云集的菜市場,現(xiàn)在變得人煙稀少,一個個的胡蘿卜唉聲嘆氣著癱軟下去。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邊把新攤位上的胡蘿卜、大白菜擺弄整齊邊說。
去那干啥,去那吃鴿子糞啊!你那點(diǎn)工資還不夠一個月攤位費(fèi)呢。布拉格不就是有幾只爛鴿子么?你呀,總是長不大。哥哥斜視著我,他的那張大嘴快要撇到天上去了。這些年,他的嘴,越來越大了,估計是經(jīng)常撇的緣故。
2
那個比我大一歲的女人,坐在講臺下的小課桌旁靜靜地聽我講英語,大眼睛里帶著癡癡的笑。她算不上美麗,只是有一雙動人的大眼睛。我畢業(yè)后,面試了幾家公司都不如意,便在這家不起眼的英語補(bǔ)習(xí)班當(dāng)老師。她,那個叫鴿子的女人,是我晚上唯一的學(xué)生。我知道她是個女人,不是女孩,因?yàn)槲覀儌z無話不談。她在一家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一天在給一個老外整理被褥的時候,那個眼距狹窄的細(xì)高個從背后摟住了她的腰,還說著她聽不懂的外國話。
那天晚上七點(diǎn)多,我正想回家,她來了,說要補(bǔ)習(xí)英語。她以前一天英語也沒學(xué)過,連二十六個英語字母都不會念。補(bǔ)習(xí)班老板把她交給了我,讓我晚上給她補(bǔ)習(xí)。她總是晚上七點(diǎn)按時來到,學(xué)得很認(rèn)真,一遍一遍地跟著我念,逐字逐句地在小本子上記。
接連六個晚上,她沒有來,我百無聊賴地站在講臺上,課桌旁沒有一個學(xué)生。我們的培訓(xùn)班位置太偏僻,快支撐不下去了,老板經(jīng)常說。他晚上去別的培訓(xùn)班當(dāng)代課老師,偌大的教室只有我自己。
那晚,她終于來了,穿了一件黑紗衣,可以隱約看見粉白的肌膚,只是,她的大眼睛里帶著悲戚的神色。我把教案攤開放在講桌上,她沒有立刻要聽課的意思,平時學(xué)習(xí)英語的狂熱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徑直走向灰黑斑駁的窗臺,凝視著樓下喧囂的人群,成了一只靜靜棲息的黑鴿子。我靜靜地望著她,竟有些心動,忘記了那本皺巴巴的教案。到底是什么使我心動?是因?yàn)樗o立窗前的姿態(tài),還是因?yàn)樗暮诘拇笱劬锪髀吨鵁o可名狀的傷感?她把我?guī)肓怂氖澜?,在我閉塞壓抑的生活牢獄中打開了一扇天窗。
我走過去,躲在她身后。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摟住我的脖子,臉頰緊貼我的左胸,嗚咽著,嗚咽著。細(xì)高個回布拉格了,她說。接下來的日子,她照樣來這里學(xué)英語。這時的英語,對她而言,有著不同的意義。那些夜晚躁動不安,睡夢變得顫動破裂。每次睜開眼,蒼白的月光都穿過玻璃窗打在黃漆斑駁的課桌上。
3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娘們一樣啰嗦。
操,咱們又不是公園里那些遛狗的閑人,你去那干啥?他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你總是長不大,有空的時候我到寵物市場給你買只黑鴿子和藤條籠子還不行嗎?
我注視著他。他正推著一輛紅漆剝落的人力三輪車在公園門口叫賣,車上擺著煤火爐和滿滿一鋁鍋熱氣騰騰的嫩玉米。有孩子經(jīng)過的時候,他把腰弓得比孩子還低,那張圓臉擰成腹部洗皺的圍裙:喂,買個熱玉米吧,香著呢。有的孩子便拉住大人的衣角,左右搖晃著身子,吵著要買熱玉米。哥哥每天無數(shù)次地做出同樣的表情,說出同樣的臺詞。
城市里的超市、量販越來越多,菜市場的生意越來越差了,有時候一整天也賣不出一棵青菜,哥哥便帶著我一起到公園門口推著三輪車賣熱玉米。
快到夏天了,天熱得要命,賣啥熱玉米。我念念叨叨,不耐煩地站在三輪車旁邊,我車上的玉米沒賣出幾個。
我們的培訓(xùn)班是真的支撐不下去了。桌子的質(zhì)量也不好,晚上老是咯吱咯吱響。培訓(xùn)班老板邊給我計算工資邊說。第二天,哥哥便找了輛人力三輪車讓我跟著他到公園門口賣熱玉米。
鴿子照樣來跟我學(xué)英語,不過不再是在那個培訓(xùn)班,而是在我和哥哥租住的房子里。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說。汗水正從哥哥發(fā)皺的圓臉上流下來,鍋里的玉米喘著粗氣。
去那干啥?那里除了鴿子還有什么?哥哥的圓眼睛瞪著我??斓街形缌?,天越來越熱了,游客稀稀落落,他終于有時間認(rèn)真和我說話了。
那里有風(fēng)騷的娘們,聽說那里的大街上到處是坦胸露乳的娘們,還有赤身裸體的模特兒。
真的?他的眼睛瞪得更圓了,脖子伸成了鋤鉤。
那還有假,我可是上過大學(xué)的人,書本上有詳細(xì)介紹。我說。
好,賣完了剩下的這幾個玉米,哥和你一起去趟布拉格。
明晃晃的太陽把我倆當(dāng)成了玉米,蒸發(fā)著水分。已經(jīng)看不見游人了。
哥哥把圍裙撩上來,在圓臉上擦擦汗。屁股靠在車幫上,左手叉腰,右手卷成話筒放在嘴上?!盁嵊衩祝瑹嵊衩?,香噴噴的熱玉米嘍?!彼悠饎诺亟泻捌饋?。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群鴿子,站在公園門口的柵欄上,咕咕地鳴叫著,精巧的頭一顫一顫,像在尋找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