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筐子

我的師傅李筐子，身子長得像紡錘，說話嘴唇往外翻，看人歪著頭看?，F(xiàn)在我想起他，眼前還是這么個樣子。這是很早以前的印象，早得一個娃娃都長成大人了。現(xiàn)在，李筐子在哪里，我不知道。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假如見了，我估計，李筐子還是老模樣。

那是1981年秋天，我剛剛參加工作。大卡車?yán)业哪绢^箱子，鋪蓋卷和臉盆，進(jìn)入隴東馬嶺川。行進(jìn)到野狐溝，順溝口拐進(jìn)去，過一座石橋，又順著環(huán)江的東岸前行，經(jīng)過一片槐樹林，一個變電站，看見在大塊的玉米地中間，一塊空地上，擺放著淺綠色的帳篷，擺放長城方形的院子，野外隊終于到了。我的又一段人生，就從這里開始了。

我被領(lǐng)進(jìn)一頂帳篷，看清是鐵架子結(jié)構(gòu)，包裹著帆布，帳篷的四個角落，支起四張鐵床。鋪上被褥，就算安頓下了。帳篷里只有一個人在，便是李筐子，是隊長安排給我的師傅。瞅瞅我，擠出一點笑，似乎不愿意收我這個徒弟，這讓我有些不安。我也算有眼色的，叫著師傅，過去敬煙，還給點著，他臉上才變得松弛。

帳篷的窗戶是木頭的，木框里卻不是玻璃，是鐵釘釘住的白塑料。簾子是帆布的，被卷上去，拿細(xì)繩子拴住。正是下午，悶熱，干燥，空氣不流動。我給地板灑了些水，打開窗戶，看到外面的玉米，葉子，桿，全枯黃，刮一陣風(fēng)，便嘩嘩響，要碎裂的樣子。夕陽的光線，倒還柔和，一些從窗戶過濾進(jìn)來，一些從四下的縫隙鉆進(jìn)來。帳篷的帆布，是幾個大塊，連接的部位，都不太嚴(yán)實。

那時，沒有電視看，黑白的都沒有。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李筐子出去串門，我剛睡下，他回來了，我和他說聲回來了，算是問候，他答應(yīng)著，嘴里哼著聽不清的歌謠，也睡了。

我是被嗆醒來的，正是后半夜，窗簾舞蕩，窗戶上的白塑料撲撲響，帳篷里彌漫著土塵。外面在刮大風(fēng)，把土塵吹進(jìn)來了。我有些驚恐，喊了一聲李師傅，聲音立即被風(fēng)聲蓋住。隨即，聽到李筐子嘟囔了幾聲，再不見動靜。我害怕了一陣，又不害怕了，不就是刮大風(fēng)嗎，又不是地震，就是地震，帳篷也塌不了。我把頭縮進(jìn)被窩，在大風(fēng)的喧響中，繼續(xù)睡覺。開始，還不能入睡，一會兒，就睡著了。

李筐子起床早。我還睡著，李筐子就起來了。起來，不停抖被窩。我起來后，也不停抖被窩。被窩上沉積了厚厚一層沙土，抖動之下，帳篷里又充滿嗆人的土塵。可是，看外面，是大晴天，天空瓦藍(lán)，看不出晚上刮大風(fēng)的跡象。

我在野外隊的第一天，就這么度過了。

接著的，就是第一次上班，我還打算跟李筐子學(xué)技術(shù)呢，李筐子說，有啥學(xué)的?沒啥學(xué)的!我奇怪了，看著他，他說，都是力氣活，肯出力氣，就是好工人，不出力氣，那可不行。操作的要領(lǐng)，步驟，不用我教，不出三天，你自己就全部掌握了。

原來這樣。那為什么還要李筐子給我當(dāng)師傅呢?我后來才明白，雖然說野外隊的工作，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但不是看一看，或者干一干就能會的。還得有個過程，得磨煉。李筐子這么說，有些自貶的意思，這是一個方面;另一點，師傅這個名號，還是需要的，這也是一個身份，不然，怎么區(qū)別大小呢。這個區(qū)別，即使在野外隊，也不能缺少。

野外隊的日子，是無聊的，枯燥的。一幫男人，上班，下班，吃飯;吃了飯，等天黑;天黑了，睡覺，便這么持續(xù)著，重復(fù)著。要是下夜班回來，大白天睡，睡一個上午，就沒有瞌睡了，起來等食堂開飯。食堂的飯菜，那么難吃，我也吃得下去。我吃一次，在心里把炊事員罵一次。

來野外隊，我不情愿，可我沒有其他選擇，用李筐子的話，這是命;既然是命，就得認(rèn);認(rèn)了，就無所謂了。可是，受苦應(yīng)當(dāng)，我受著;上頓蘿卜白菜，下頓白菜蘿卜，我憂愁。我懷念起我媽做的連鍋面了，在家里，天天吃，老想換口味，現(xiàn)在，要有一碗在眼前，該多么幸福。

一天晚上，睡下了，說起了吃的，李筐子興奮了，說起了牛肉。說，那是一頭整牛啊!李筐子回憶著。說牛被牽來，就在野外隊的院子里宰殺，就在食堂的鐵鍋里煮。不要錢，不限量，放開吃，都拿臉盆端，拿手抓著吃，每個人的肚子都吃圓了。我坐了起來，忙問，啥時候再吃牛肉，吃一頭整牛?李筐子說，不可能了，再也吃不上了。我問為啥，李筐子說，那都是一年前了，那時政策寬，野外隊施工，產(chǎn)生的落地原油，可以自行處理，賣錢大家分，有人拿牛換，就換。后來，礦區(qū)規(guī)定，落地的原油，要回收，就不行了。有一個野外隊私下賣了一次，隊長都給免職了。

野外隊也有大吃大喝的好時光，可惜了，我沒有趕上。不過，吃細(xì)長面，還喝黃酒，也是不錯的。野外隊上班，三班倒，那是一次下午班，給油井里加酸液。大塑料桶裝的硫酸，有五十多桶，提著倒進(jìn)混合著別的東西的鐵罐。我順梯子上去，站在鐵罐邊，接住遞上來的塑料桶，擰開蓋子，往下傾倒。開始，雖然戴著口罩，刺鼻的氣味，依然讓我窒息。不過，倒了幾桶后，我就習(xí)慣了，感覺就沒有那么明顯了。兩個小時，加酸完成，塑料桶被收走了，塑料桶外防護(hù)的木條釘?shù)南渥?，散落在井場，顯然是可以丟棄的。一個當(dāng)?shù)氐睦相l(xiāng)過來了，提出要這些箱子，李筐子經(jīng)驗豐富，說怎么能白給，想要，得花錢。交談了一陣，對方同意給一條山丹花煙，還請我們?nèi)ニ麄兗页砸活D飯。山丹花沒我的份，吃飯有我的份。當(dāng)班的七個人，走著就到了。老鄉(xiāng)家住窯洞，點煤油燈，破敗，污臟，不過，面條筋道，湯調(diào)得酸辣適中，黃酒是自釀的，兩樣都可口。坐在炕上，圍著炕桌，我吃得滿頭汗，腰也彎去了。我吃完了，看到李筐子還端著碗，還在吃，頭歪著，嘴唇翻著，發(fā)出吸溜吸溜的聲音。李筐子吃飯慢，挑起一筷子面，看看，才往嘴里送。

回到井場，天黑實了，下班要等到零點，還早著呢。本來，應(yīng)該抓緊時間，抽吸井里的液體，這個由班長操作，其他人配合，但沒有人愿意辛苦了，各自找地方，都睡覺去了。井場上沒有睡覺的地方，找也就找個避風(fēng)的溝畔。我還在學(xué)徒期，不敢走遠(yuǎn)，就在探照燈后面躺下。我剛迷糊過去，猛地，屁股一疼。扭轉(zhuǎn)身，看到是李筐子，兇狠地說，誰讓你睡覺的!起來!我爬起來，不明白李筐子的意思。李筐子說，閑人進(jìn)來，把工具偷走咋辦?你就在井場轉(zhuǎn)圈巡邏!然后，丟下我，晃悠著紡錘的身子，消失在一座土丘背后。不睡就不睡，能吃多大的虧，我打著哈欠，圍繞著井場走。對李筐子的不滿，如夜里正起的露水一樣，也在我的心里凝結(jié)了一顆兩顆。

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對李筐子就產(chǎn)生了怨恨。也許我不該，可我管不住自己。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木頭盒子，半截磚頭那么大，很精巧，油漆漆成紅色，又上了清漆，明亮亮的，上面的蓋子，可以在卡槽里推拉，推進(jìn)去，合住了，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個盒子，我用來存放飯票和別的零碎。李筐子看見了，問我要，我沒給。我舍不得，是因為，這個盒子是我爸給我做的，出門在外，有這個盒子也是個念想。李筐子顯然不高興，歪著頭看了我一陣，過去坐到他的鐵床上，哼唱著什么曲子。我以為這么就過去了，可在后來，在井場上，李筐子指責(zé)我的次數(shù)多了，一會兒叫我拿扳手，拿來，又說耳朵咋長的，拿改錐!我正挖引水溝呢，喊我去搬石頭，結(jié)果，水漫溢了，說你看你，你看你!可是，回到營地，李筐子倒和以前一樣，有時，還高興地和我聊天。到井場上，我依然被李筐子折騰，這也不對，那也有問題。我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笨了，是不是不上心?這樣持續(xù)了一個月，我不愿再吃李筐子的顏色了。都計劃妥當(dāng)了，我打算當(dāng)著李筐子的面，把盒子破壞了，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那天，我取出木頭盒子，拉開蓋子，假裝取菜票，然后，準(zhǔn)備扔到地上，用腳踩爛?？墒?，就在一瞬間，我沒有這樣做。畢竟，這盒子是我爸熬了幾個晚上給我做的，毀了，就沒有了。我拿著盒子，過去，遞給李筐子。李筐子表情夸張，伸出手推辭著，說這是你的寶貝，我不能要，卻捏住了盒子的一角。我順勢松開手，說你喜歡就拿去，也是我的一點心意。李筐子嘴唇又翻開了，說那謝謝了，很滿意的樣子。別說，一個盒子也能改善人的處境，這以后，李筐子很少給我找茬了。只是，我也為我的軟弱懊喪。我的舉動證明，我不是一個厲害人。

苦累的身子，就這么在野外隊消磨著，老繭在手掌上，也在心頭上。這樣的環(huán)境，看不見光亮。眼前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得多了，煩惱更多，不如苦中作樂，不如麻木自己，把自己也當(dāng)成污泥，當(dāng)成鐵疙瘩。誰要打算改變命運，誰就可能成為瘋子。可是，人總有欲望，野外隊的人，也不例外。吃飯，吃高興難，都是火焰的身體，卻得拿冷水澆。我想找個對象，可我連女人都見不上，用李筐子的話，別說在野外隊，就是在整個礦區(qū)，女人都是個缺物。

就說到了女人，李筐子的頭，歪得嚴(yán)重了。說，曾有幾十個女人，跟咱們一樣，也穿油工衣，也搬鐵疙瘩，可惜了，可惜了。說著說著，我都聽見李筐子咽口水的響聲。那陣子，李筐子還沒有結(jié)婚。從李筐子的描述里，我聽了個大概。礦區(qū)的人，來自天南海北，主要是男人，搬鐵疙瘩，得男人搬。也有一些女人，都集中在后勤單位，礦區(qū)的農(nóng)場里，也有一部分?？墒?，女子也頂半邊天的口號喊響了，為了體現(xiàn)實際效果，礦區(qū)的頭頭決定，成立女子野外隊。我就問，男人干的活女人干得了嗎?李筐子說，干倒能干，不過，那要把女人當(dāng)男人使喚。別的不說，站井口，油呀水呀澆一身，順脖子流下去，順腰上流下去，男人清洗起來方便，女人就不太方便。李筐子又說，說是這么說，女人要抹下臉，也不得了。我以為女人也在野外隊找對象呢，卻不是，說女人下了班，從山里走路走出來，走不動了，渾身油乎乎的，就睡在馬路中間擋車，過來的車，停下，正要發(fā)火，看清是女的，乖乖拉上。也說了慘烈的，說夜里歇息，一個女的，睡在通井機(jī)的履帶板上，操作的人不知道，倒車把人卷進(jìn)去，取都取不出來，成了幾截子。第二天，井場上還能撿到手指頭、腳趾。我為這個女人的遭遇難過著，也責(zé)怪說，這樣對待女人，簡直是犯罪。李筐子說，當(dāng)時的大形勢就那樣，放到誰，也得跟著走。不過，李筐子又說，人命事故出了幾起，女子野外隊維持不下去了，就給撤銷了。我聽了，也長長松了一口氣。我就說，那你有沒有給自己找上一個?唉，能輪上我?!李筐子說，在野外隊待過，知道這活不是人干的，更不會找野外隊的了，一個一個的，都跟了機(jī)關(guān)的，連后勤燒鍋爐的，也跟，就是不跟野外隊的。唉!李筐子又感嘆一聲，說，都是些好的，都是些好的呀。

李筐子在礦區(qū)找不下老婆，就在老家的鄉(xiāng)下找，很快就找下了。那時，野外隊的，都這樣成家。這樣的選擇，是明智的。不過，老婆農(nóng)村戶口，生下娃娃，也農(nóng)村戶口，吃不上商品糧。李筐子請了假，回去結(jié)婚，一個月后，回到野外隊，也帶來了新媳婦。聽見動靜，大家都出來看。李筐子的媳婦，穿碎花衣服，人靦腆，胸脯飽滿。有人開玩笑，說李筐子，你福大得很!李筐子臉上油亮油亮的，嘴唇翻開，說，哪里哪里!有人說，就是大得很，你娃一把抓不住，看給跑了著!大家都笑了。李筐子伸出拳頭，做出要打人的樣子，卻笑成了一朵花。能看出，他對自己的婚姻，還是很滿意的。

給李筐子騰了帳篷，我到另一個帳篷將就。我尋思著，李筐子都有女人了，我到哪里找一個呢?很茫然，也有些傷感。

那一年，李筐子大概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那一年，我十八歲。我曾經(jīng)這么年輕，又有那么多想法，真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