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圓

那個消息是O的公爹透露出來的。 他說得很隱晦但又很明了——我老尹前世作下了什么孽呀。唉，欺侮一個傻瓜!傷天害理!我恨不得扒了大豹子的皮!

老尹說話時，手里拿著把鐵鍬，蹲在O的院墻外，手指在鍬把上憤怒地顫抖，眼淚卻渾渾地?zé)o力地在老柳樹皮樣的臉上閃著光澤，像澆地的水。

無疑，這又是一個炸彈式的消息，像O前年嫁過來時一樣轟動。尹家凹的人也像前年一樣又開始了整體性的興奮。不同的是前年的興奮是好奇的、嫉妒的，甚至帶點榮光，是爆裂在陽光下的。眼下的興奮則都極力往眼皮下藏，盡量擠了若無其事、不明真相或同情的目光在黑眼珠上，嘴巴卻像品嘗一頓偷來的美餐，貪婪而遮掩。

老女人們悄聲說——尹拐子家祖上風(fēng)水不好，五個兒子個個地瓜蛋的個子不說，O還遭著那樣的事兒。年輕的女人是不肯同情O的，她們刻薄地說——就那么塊貨!傻是傻，傻掉的精神全跑到那個地方去了。要不，大豹子精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粋€大爺們能爬到傻瓜床上?她們雖平時犯不著和O較勁，可心里毛糟糟的，仿佛恨著一個傻瓜的能量。

O的堂嫂說，O遭著這樣的事，全是你們這群閑舌根子聒出來的，O過門那天，你們?nèi)饬俗煺f這地雷那炮彈，這不，倒真的炸了，連我們也跟著丟人現(xiàn)眼。

前年的O是以她特殊的身份引爆的。O是尹家凹的城里女人。在O之前尹家凹有過一個城里女人，那是下鄉(xiāng)知青，雖嫁在尹家凹，但過了幾年，恢復(fù)政策，女人就離去了。O不同于她。O是坐著奧迪轎車來的，轎車后面還拉著一大卡車家具電器。尹家凹除了癱在床上的全參加了婚禮，男女老少集合在村頭，看著穿婚紗的O從轎車里走下來。

雪白的紗制婚裙，像胸衣一樣緊繃在O的身上，長長的裙裾讓她一跌一撞，喝醉了酒一般。乳房和屁股在她肥壯的身體上更是吸足了養(yǎng)分，沉得像要撐破衣服掉到地上，圓滾滾，地雷似的——這詞是另一個過門不久的媳婦小聲說的，頃刻間所有的姑娘媳婦們?nèi)邮懿⒊浞值剡M行了應(yīng)用。

這并沒能使婚禮遜色。尹拐子家歡天喜地，他家是絕沒想到O會帶來這么大的財富，也沒想到O的情況會這樣好，幾乎像個正常人嘛!

O的丈夫是尹拐子的三兒尹大苗，灌飽一肚子水上秤稱也不足九十斤，加上頭發(fā)梢才到O的耳根。一株鹽堿地里的樹苗，長了近三十年，仍是株苗兒。攀上了城里的人家，雖說姑娘有點缺心眼，可仍是很榮光的。在那掛著大紅緞花，彩綢條的高級轎車從縣城慢悠悠地駛來時，整個村子都榮光起來，所有的人用著同樣的話回答外村人。

——誰家這么氣派，跟電視上一樣喲。

——俺們村尹拐子家。聲音高揚到樹梢上。

婚后的日子，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沉浸在O帶給他們的樂趣里，只有O一個人難過著。

婚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見O蹲在大門外，頭仰靠在墻上，如同一堆白白的肥肉。一群去新房要點心、糖果吃的孩子，圍著她。O對孩子說，尹大苗褲襠里的只有這么點點。她伸出小指頭比畫著，惹得孩子們嗤嗤發(fā)笑。

中午，女人們、男人們都為“這么點點”笑得噴飯。膽子大的快嘴女人頻頻去O的新家“鬧房”，引逗著O比畫她男人那東西， O卻只趴在桌子上對誰都不理，留個汗淋淋的背影，像個乖乖地做作業(yè)的孩子， 在紙上畫一個又一個的O，長的，圓的，大的，小的。日后，大苗發(fā)現(xiàn)她每當(dāng)不高興時，她就這樣畫著。

孩子們在她家門口唱新編的歌謠:

大圓大圓，身長炮彈，嫁個男人，這么點點。

大圓，這稱謂也是O那天早晨告訴孩子們的。他們圍著她喊“哎，哎，新媳婦，拿糖來”時，O在地上用手畫了一個圓圓的O。她說，你們認得嗎?這是我的名字，大圓。她還頗驕傲地說，我也和你們一樣，也上過學(xué)的，我上到一年級，我爸媽就把我關(guān)在家里了。

O只和孩子們友好了那么一早晨。因為當(dāng)孩子們從父母嘴里知道O是個憨子、呆子、癲子、傻子后，便常結(jié)了小規(guī)模的隊伍往她身上扔石子和土坷垃蛋，拿樹條兒追著她抽。O總是奮起還擊。孩子們歡笑著進攻，歡笑著逃避。可O是哭著的，她感到委屈。追散孩子們后她就坐在街上嗚嗚大哭，哭媽媽，哭爸爸，哭妹妹，哭到傷心處便用手拍地拍得啪啪作響，嘟嘟囔囔地說些什么，嘴角上泛著白沫。

對O的爸爸、媽媽來講，他們終于卸下了難以脫手的負擔(dān)，像個體商販賣出了偽劣產(chǎn)品一樣，他們既高興又輕松。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何況，他們厚嫁了她，也是問心無愧了。O的妹妹比任何人都興奮，傻子姐姐出嫁了，家里一下子寬敞得像宇宙，她的東西再不會有人亂動了;更妙的是她可以像別的同學(xué)朋友一樣在家里開生日派對，再也不用擔(dān)心傻子給自己丟臉了。她興奮地把O的床撤掉，把屬于O的東西規(guī)整在破紙箱里堆在儲藏室里。當(dāng)她滿頭大汗地把一個個破紙箱扔進那個陰暗的霉?jié)竦男∥葑永飼r，她心里生出了一種銷毀罪證的快感。家里從沒有的和諧自在誕生了，當(dāng)然也誕生了愉悅的寧靜。

O的呆傻是天生的，生下不久就被發(fā)現(xiàn)了。她的妹妹也就名正言順地在O兩歲的時候來到了人間。七歲以前父母并未感覺到她的棘手。七歲的時候，O被送去幼兒園和妹妹一起上學(xué)，讀了兩年，她只學(xué)會寫O。妹妹說她是傻瓜，只會寫“喔”。爸爸說，你難道一輩子只會寫個零不成?媽媽說，可憐的寶貝只會畫圓圈。

O九歲的夏天，父親趁家里人午睡時洗澡，洗完了卻發(fā)現(xiàn)整個過程都在O的監(jiān)視之下，O的小眼睛像看陌生物件一樣盯著他。他柔聲地勸這個弱智的孩子去睡覺，可O指著他的下身問，爸爸，這是什么?O挨了一巴掌，哭了一下午，但晚上家人發(fā)現(xiàn)O改變了以往單畫一個O的方法，她先畫一個又大又長的O，然后在兩邊各畫上一個小的O，三個O一堆，畫了一張又一張。畫累了她就遠遠地望著爸爸發(fā)愣。爸爸隱約知道O在畫什么，但也只能憂愁地嘆口氣。爸爸希望幾天過后O會忘記。但接下來的幾個月，時有好心的鄰居反映，O常偷看他們洗澡，且問那是什么，這個問題讓所有的人頭痛，他們不知道如何對付一個九歲的傻女孩。父母在羞愧難當(dāng)之下，不得不將O關(guān)在家里。家里若來客人，就把她關(guān)在臥室里。除偶爾幾次被父母帶上街之外，O在家里過了十年。

開始的時候，父母頗松了口氣，O對被關(guān)禁并無多大反抗，她似乎只沉浸在畫O的樂趣里。但慢慢地他們發(fā)現(xiàn)在夜里夫妻間交好的時候，總有種窸窸窣窣的聲音。起初并未疑心O，后來O踩翻了腳下的小凳子才被發(fā)現(xiàn)。但他們對她無計可施，只得記住鎖門，拉上門窗的簾子，但從此他們雙方都生出了做賊的感覺，緊張且不自在?？诮菑呐P室蔓延到飯桌，蔓延到O的身上。

O隨著年齡的增長，挨揍挨罵的次數(shù)也逐年增長，她哭的嗓門也越來越大，家里的安寧被她的眼淚沖掉了。父親開始常常不回家，母親逐漸消瘦。只有妹妹對惹O發(fā)怒很是高興，她太寂寞，O是她的玩具。

O和媽媽相反，她是越來越胖，雪白雪白的胖，周身都圓圓的。O在十六歲時開始喜歡上了照鏡子。她的畫技也有進步，她不僅僅畫三個一堆的O了，還在一個大O里畫上許多的小O。她的智商驟然增高，她知道自己身上長滿了O。妹妹開始贊美O的畫技。父母出高資供妹妹上美術(shù)學(xué)校，可她發(fā)覺自己在畫圓形的線條上，永遠無法與姐姐相比。O把O畫到了極致，筆畫流暢自如，頗有功力，她甚至覺得達·芬奇在畫O上也不見得能比得了姐姐。

O十七歲的時候，家里接二連三地壞鏡子。最后發(fā)現(xiàn)是O把鏡了放在床上，她自己脫了衣服蹲在上面照下身，一屁股坐在上面，鏡子頃刻就碎成了數(shù)塊。這事發(fā)生后不久，便出現(xiàn)了O逃跑的事。逃掉那么一兩天回來后，便興奮地畫三個一堆的O。爸爸極為痛心地跟母親商談——O不僅僅是傻瓜，她還犯有色癲病，打聽個莊戶人家，送出去吧，否則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兒，咱們死后，O怎么辦?

O的公爹并未去扒大豹子的皮。尹大苗外出打工了，他只得和老伴商量了一夜。第二天，老尹拐子一大早就推了一推車黃瓜進城了。尹家凹的人開始暗地里為大豹子捏著把汗。

大豹子不姓尹，姓虢，是尹家凹僅有的外姓人家。四十三歲，一米八幾的個子，虎背熊腰，干起農(nóng)活和泥瓦匠的活來又利索又快，也就得了個大豹子的外號。大豹子的妻子常年臥病在床，但二十歲的兒子和十九歲的閨女都是農(nóng)家好手。兒子已定下了親家。一家人的日子像是走一條從尹家凹到縣城的路，越來越寬?？蓻]想到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了事。

大豹子并不知道自己面臨著怎樣的災(zāi)難。他那天從O家出來后，并不知道被尹拐子發(fā)現(xiàn)，可他心里依然忐忑不安，便又去城里的建筑工地。一到工地，大豹子的恐慌感和罪惡感一掃而光。周圍的每個人都在談?wù)撃腥撕团碎g的那檔子事，邊談邊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叵袂弥狞c兒。歇息了他們就傳看從地攤上買的小冊子，那封面有四仰八叉的女人的裸體像。大豹子知道很多工友都在夜里去車站周圍的小旅店，也有的去看錄像?？纱蟊犹坼X，只有羨慕的份兒。自己硬憋著，拼著命地干活，憋極了就往家跑。

事也就出在這個跑字上。大豹子為趕時間，常在晚上往回趕，拂曉時再進城，兩不耽誤。

沒想到這一次出了奇。大豹子原沒打算回家，活實在太累了，故在工地上吃了飯，喝了二兩老白干。幾盅下肚，筋脈活絡(luò)了，疲勞也就退了。又見飯桌上剩了不少的豬頭肉，便用塑料袋包了，蹬上他那輛叮當(dāng)作響的大金鹿，哼著小曲兒往家趕。心里高興，眼珠子也就跟著活泛。天也隨人愿，一輪差點圓了的月亮白得像嬰兒的半個腚瓣兒，一條平日里人仰馬翻的土路，就他大豹子騎著兩個圓骨碌，自在得很。白日里盯著石頭、磚頭、木頭、錘子、鑿子、釬子、吊線的眼，得了解放一樣地東瞅西瞄，企盼能撿個提包什么的。

果真有戲，他在路邊的小土丘發(fā)現(xiàn)了O，起初以為是誰家的一團蓬布，想撿回去。到跟前，才看清是O蜷曲在那里，嚶嚶嗡嗡地抽泣。若平日他是懶得搭理傻瓜的，可此時心里高興，又想起關(guān)于 O的那些傳聞，他想取個樂。O聞見了豬頭肉的香味，坐直了身子，猛勁地吸鼻子。O說，大豹子，你是從城里來的嗎，你見著大苗了嗎?大豹子掂了掂手上的豬頭肉說，我問啥你就說啥， 這豬頭肉就給你吃。

不用O回答，那眼珠子已盯著他的手了。

——你家大苗那玩意兒多大?他用手指了指褲襠。O的目光跟著盯在那里。

——這么點點。O伸出小指頭。

——你見過大的嗎?

——見過。

——誰的?

——爸爸的。

——你家大苗去哪里了?

——過年的那天，我炒花生忘了刷鍋，就煮了水餃。全是沙，黑糊糊的，大苗打了我一頓就走了，到現(xiàn)在沒回來，他娘說他進城干活了。我天天在這里等大苗，也等不來。俺婆婆說先煮餃子再炒花生。你見著俺媽媽，讓她來，領(lǐng)我走吧。O扯開嗓門嚎起來。嗚嗚嗚嗚。

大豹子趕緊遞上豬頭肉堵她的嘴。O的哭聲一下子隨肉塊咽了下去，嘴撐得如同掉沒了牙的老太太吃餃子。

大豹子吃驚地發(fā)現(xiàn)，傻瓜O露在袖外的那截胳膊活像白面揉成的面槌。他想起那些閑話，便細看O的胸脯，的確是大得誘人。心想，這一身白肉若長在自己老婆身上，他再拼命干活，心里也痛快。想到家里的老婆，心頭酸酸的，無心再取笑她，推了自行車就走。

O在他身后緊跟著。

大豹子煩躁地唬她:快回家去，讓人碰見，還以為我大豹子不地道呢!

O嗤嗤地笑著說:你給我肉吃，你是好人。你見著俺媽媽，讓她來領(lǐng)我，我想回家。

行，我過幾天就把你媽媽帶來。大豹子哄她。那時他萬沒想到這是“鬼扒口”的話。

按說，老尹拐子不會如此張揚，尹家凹里也曾出過幾檔子類似的事，都私下解決掉了。畢竟都是守著同樣貧窮而寂寞的日子，且那日子是世世代代、永無窮盡的。誰都不愿種下仇恨，讓兒孫輩遭殃。尹家凹的仇恨是稀有的，一旦扎了根便有頑強茁壯的生命力。哪怕它自身不愿生存下去，那些納著鞋底，剝著花生皮，墻根里一蹲抽上一袋煙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唾沫星兒像復(fù)合肥的顆粒一樣晶瑩而有養(yǎng)分。

尹拐子雖有五個兒子，一向是不怕誰的，但平日里也是注重臉面的。他的處世哲學(xué)里有一條就是家丑不可外揚。他以往打老婆也都是在夜里，且不許哭的。更何況如此重大的事。但O和大豹子這事，尹拐子是不認為丟臉的，他從不認為O是他老尹家的一員，說白了，當(dāng)時娶O時本是當(dāng)做模糊臉面來作的──不至于讓他兒子打光棍讓人恥笑，說他無能。他對大苗勸說——就當(dāng)頭豬養(yǎng)著，好歹比沒有強，若生個一男半女，還能隨了人家落個城市戶口?，F(xiàn)今的O是已完成了任務(wù)的，去年為尹家生了一個女孩，O的母親從孩子生下的那天便給抱到了城里撫養(yǎng)，防止孩子吃了傻人的奶也變傻。孩子出世后，老尹家是真真把O當(dāng)做豬養(yǎng)的，一頭野豬，自己游蕩自覓食吃。有時候，他們暗地里詛咒——她怎么還不死呢。特別是大苗常冒這種念頭出來。因為憑著O給他帶來的財富，他相信自己能討得一個很像樣的老婆。他曾別出心裁地教O學(xué)騎自行車。人們常常見O在公路上騎他家的那輛破破爛爛的飛鴿。O像掄一捆柴一樣把肥肥的身子掄到車上，車子像患了雞瘟的病雞在路上東撞西碰。O常摔得坐在地上哭，可她著了迷似的，哭夠了再騎。O幻想著能像別人一樣騎了車進城，回到她家里去。命運有時是偏愛捉弄人的，O在這事上是神奇的，她從沒撞上拖拉機、汽車之類的。尹家凹的人，連尹拐子他老婆都說——傻人有傻福。

尹拐子心里只恨大豹子不把他放眼里，膽敢跑到他尹拐子頭上拉屎。借此機會他也找了回擊親家的好借口──O的父母厚嫁O，雖給尹拐子家增了筆大財富，可總讓尹拐子覺得有點不舒服，好像他賣了兒子似的。再說，他和城里人坐一塊，總覺得矮一大截。正好用這個機會殺殺O父母的威風(fēng)。至于O家會怎樣整治大豹子，他是用不著操心的──結(jié)下怨仇，也是他們的事。

果真如此，老尹拐子在O娘家松軟軟的真皮沙發(fā)上坐著時，再沒有了以往手足無措的拘束感，他恣意地把煙灰按他自己的習(xí)慣彈到照出人影的地板上。O的爸爸在他面前倒背著雙手憤怒地走來走去，O的媽媽拿了毛巾把眼皮都擦腫了，只有O的孩子躺在小床上，瞪著懸掛的彩球，咿咿呀呀。尹拐子，彈煙灰的手越來越快，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愉悅感，他覺得自己吐出的每一口煙霧，都化作了一根鐵鏈，鎖著這些比他高貴的人的脖子。但他的愉悅半個小時后就被擊碎了。當(dāng)O媽媽的手指在電話鍵盤上飛速地按出一串串的叮咚聲時，她爸爸從尹拐子的鏈條里掙了出來──這事我和她媽媽自有主張，你回去不要作任何聲張。把我那孩子當(dāng)個孩子照顧起來，別讓她出門。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家里可是要負責(zé)任的，我把孩子嫁到你家時，監(jiān)護權(quán)也就隨著轉(zhuǎn)到你們手上了。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會有今天這般客氣嘍。

尹拐子雖不甚明了監(jiān)護權(quán)是怎么回事，可也知道關(guān)著他的干系，想起平日待O的態(tài)度，也不便反駁。心里嘀咕，那些進城的人可能傳了些什么話到他們耳內(nèi)，故厚著臉說了些對O照顧不周的道歉話。他怕萬一O家推托出來不管他老尹家的事，他是拿大豹子沒法的。畢竟O是個傻瓜，大豹子若咬定了不承認，有啥法?打破頭還不是那么不了了之?還說不定惹大豹子在他家身上使壞，就是把他家菜棚子上的塑料紙揭了，也會讓他尹拐子損失一把的。想到這些便乖乖地趕回家，把O看了起來，一天三頓讓她老婆變著花樣做飯給O吃。O幸福地當(dāng)了幾天家養(yǎng)的眼看能上秤給他掙得到利益的肥豬。

大豹子在工地上比任何時候都干得歡。他在心底里是偷著樂。他連個芝麻沒丟，倒撿著個西瓜。腦子里涌出西瓜這個詞，心里倒真像吃了西瓜一樣舒暢，他的嘴里不禁流出了口水，他邊把一塊塊紅磚在手上熟練地擺弄著，邊回想著那天的美事。磚墻在他手下魔術(shù)般地增長，惹得伙計們直罵他──大豹子你這么玩命找死呀!手藝好也得讓弟兄們吃上飯呀，你干這么快，好顯得俺們消極不成?大豹子只嘿嘿地笑著，并不跟他們較真，他繼續(xù)著他的速度，他說，這叫誰有本事誰使，我停不下來的。

他這話是一語雙關(guān)的。他的腦子里、心里是停不下想那樁事的。他的快樂是那樣的強烈，他甚至覺得他是靠運氣靠他的本事得來的。大豹子在沒進城之前是絕未生出那種邪念的，他連偷棵菜都覺得是件天打雷劈之事，更何況偷人妻。可是城里竟是這樣的天地，起初他是看不慣的，不止一次地咒罵這社會是壞透了，這也是他堅持自己外出打工不讓兒子出來干活的緣故?？陕兀膽嵟袼暮怪樽颖伙L(fēng)吹干了。

那晚，他回到家，孩子老婆都已睡下了，他回家的樂趣像他的豬頭肉一樣被某種東西吞掉了。他連腳都沒洗就上了床。進入夢鄉(xiāng)，他看見了三年前給他家?guī)砦迩г杖氲哪瞧鞴稀?/p>

那是一種名字叫地雷的老品種，每個最大只能長到六七斤，很多瓜農(nóng)好幾年前就不種它了，改種個頭大的無籽品種。大豹子沒錢跟時髦，就找了些不花錢的地雷瓜秧栽上。沒想到那年的城里人都犯了同一種病──愛上了大豹子的地雷瓜。每次大豹子把裝滿西瓜的地排車往縣城的集市或大路邊一放，立馬就有人圍過來購買。每一次大豹子都會不慌不忙地先拿起一個西瓜，輕巧地往空中一拋，雙手在接住的時候順勢一拍，西瓜就隨之發(fā)出清脆歡快的叫聲，裂為兩個半圓，黝黑的種子散落在深粉色的沙瓤上，相互襯比，再加上以淺綠為底色、墨綠為花紋的薄薄的瓜皮，令人賞心悅目。大豹子炫耀地扯開嗓子嚷道:地雷瓜，地雷瓜，誰吃誰夸?？矗?，這皮薄得跟張紙似的;這籽，籽，黑得跟黑豆似的;看，看，這瓤……大豹子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的瓜瓤。他說:這瓤，跟熟透了的掰開的西紅柿一樣。急著買瓜的人就說，得了得了，別吹了，你到底是賣瓜還是賣西紅柿，趕緊稱。氣得那些守著大個無籽西瓜的人，直朝大豹子翻白眼。大豹子在地雷瓜的陪伴下，度過了一個甜蜜炫耀的夏天。秋天的大豹子就不得不將那片瓜地的承包權(quán)讓給了村支書的小舅子。那一段時間里，他天天在一斤老白干的助威下，在他老婆和孩子面前大罵村支書他奶奶和他娘的某個器官。

大豹子來到三年前屬于他的那片瓜地里，滿地的瓜都熟透了，奇怪的是竟沒人來摘，大豹子想摘個嘗嘗，卻見村支書小舅子的臉從一個個西瓜下面露了出來，大豹子嚇得拔腿就跑，腳卻被兩個西瓜絆住了。低頭一看，大苗老婆O躺在那里，兩個西瓜長在O胸脯上，一晃一晃的，大豹子四處張望，村支書小舅子的臉早不見了，大豹子飛快地將兩只手朝O胸脯上的西瓜伸了過去……

大豹子老婆被大豹子狠狠地踹了一腳，沒好氣地把大豹子晃醒，你想作踐死我不成?你盼我早死，我還想留著這條懨懨命，看兒子娶媳婦呢。大豹子被老婆斷了好夢，心里也生氣。一把干柴似的，還以為我想作踐你呢!便翻了個身離她遠遠的。他合上眼皮，希望重新回到夢里，可是他的眼珠子像涂了潤滑油一樣。他想起了很多幸福的人和事，想起了村支書、村支書的小舅子，想起了那個夏天里他自己愉快地在縣城的大路邊飄蕩著的聲音，想起了大苗結(jié)婚時O的那一大卡車電器，想起了村支書閨女結(jié)婚時的禮品多得放到代銷店里賣，想起了靠偷雞摸狗發(fā)起家來的王小四，生生地就從外邊領(lǐng)回來個漂亮妞，他想起他大豹子在尹家凹也是百里挑一能吃苦耐勞的人，可就是沒有一件幸運的事輪到他頭上。最后，他想起了O，他興奮得出了身冷汗。他就不信這個世界上的好事永遠只落在村支書和他小舅子還有王小四之流的身上。

他在床上賴到了九點多，他是等過了飯時再行動，因為十點左右該出門的都出去了，街上很少有人。他跟老婆撒謊頭暈不進城了。他強作鎮(zhèn)靜地往O家走。盡管為自己找好了理由──O娘家讓他捎了個口信，或找大苗幫忙干點事，可依然緊張得不敢四處張望。

到了O家，老天作美，就O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拿手指在地上畫一個個的O。O看見他，便像老朋友似的笑了。她還記得昨夜他對她的好。大豹子轉(zhuǎn)身把大門閂了，小聲地哄她到屋里去——你畫得真不賴，到屋里畫給我看。他頗溫柔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給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順手輕輕地捏了一把，像女人在布攤上扯布時常做的那樣。O乖乖地隨大豹子進了屋。

屋里雖擺著時興的家具，可地上到處是白粉筆畫的O，有單個的，有成堆的。大豹子恨不能將她一把按倒，可O掙脫了他的手，像孩子突然記起了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興奮，她找了鑰匙，踩了凳子從大衣櫥的頂端翻出了一疊紙，她把它們擺在床上，不停地說——我寫的我寫的，我上過學(xué)的，上到一年級，我爸爸就把我關(guān)家里了。大豹子心里急得貓撓一般，哼哼哈哈地答應(yīng)著，又順手推了O一下，可她是那么牢固，心思全在那些O上，他知道急不得硬不得，萬一她嚎起來，就壞事了。

O像是遇著了知音，她壓低了聲音，用袖子擦了下鼻子對大豹子說:我出門子那天，我，我把這些都藏在這里帶來了，我媽媽不讓我?guī)?，你可別往外頭說呀，你是好人，給我肉吃我才告訴你的。O邊說邊扯著衣領(lǐng)讓大豹子看她藏它們的地方，大豹子看見了昨夜夢中的那兩個大西瓜，他慌亂得手心里冒出了汗。這時大豹子若冷靜地去看一眼O臉上那股孩子般的自豪，或許就不會有以后的事了，但他所有精神都用在如何滿足自己的邪念上了。他靈機一動問道，你家大苗褲襠里的東西多大來著? O害了羞似的，嗤嗤地笑了起來，在那一堆紙里翻找，拿了一張上面畫了三個一堆的O給大豹子看。大豹子明白了她畫的是什么。大豹子靈機一動，說，來，我給你看大的，他脫掉了自己的褲子。O對著他笑了笑，吸了吸鼻涕，拿筆在紙上畫起來。

大豹子趁機把O按倒，用布塞了O的嘴，把她的手并攏在頭頂上綁住了。他肆無忌憚地發(fā)作起來，把在工地上聽到的方法一 一試過。當(dāng)他癱軟下來時，他隱隱地聽到了敲門聲。他哆哆嗦嗦地穿上褲子，像出洞前的耗子一樣覺察著動靜?？赡乔瞄T聲再也沒響，他估摸著敲門人走遠了，方解了O手上的布條奪門而去。

敲門的人是尹拐子，那天他突然想到三兒家找把鐵鍬用。去時見O家門閂著，很覺奇怪，但又一想傻子睡起來是不講鐘點的，敲了幾下沒動靜就走開了，到別人家坐了坐又出來了，恐怕是小偷進了家。沒想到正瞧見大豹子的背影，想喊住他斥問，又見他兩手空空，很覺不解。進了O的房子，見O赤裸著身子橫躺在床上，嘴里還塞著東西。

人們再見到O時是大豹子被捕的第二天。O一大早便領(lǐng)了她的小女孩在街上玩耍。尹家凹的人們方知道前天夜里聽見的汽車聲是O的父母來過。好事的人便去問O——你娘家給你送孩子來了?摸摸孩子的頭，見四下無人，便巴巴地問O，大豹子咋弄你來著?O便領(lǐng)了她進到家里讓她看O的媽媽剪掉床單上的污跡后留下的一個大大的O，極不規(guī)則，顯露著床沿上的木頭。

大豹子被判七年徒刑，宣判完后用卡車拉著到尹家凹游街。一塊巨大的白木牌子，上面寫了大豹子正規(guī)的名字虢柱，用細鐵絲掛在脖子上。大豹子的頭彎得誰也看不見。尹家凹除了O和癱在床上的全擁了去?？催^的人興致勃勃地聚在O家附近議論。

──大豹子那臉都丟得快插到腚溝里了。

──大豹子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呢，頭上都出了不少白頭發(fā)呢。

──這是哪輩子的冤孽喲。

說完了便瞅瞅O，想從O的反應(yīng)里尋點佐料，卻見O正把著她女兒的小手在地上畫一個又一個的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