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20年代到50年代,馮至經(jīng)過感傷的詩,沉思的詩,終于走向了認同群體的詩。在這一系列的流變中,馮至的現(xiàn)代派詩人經(jīng)受著時代和自我的雙重質(zhì)疑,在蛻變中蘊藏了深深的焦慮,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焦慮也慢慢的由浪漫哀怨走向現(xiàn)代反思,最后終于達到一種形而上的生命哲學思考。
關鍵詞:馮至 感傷 沉思 群體 焦慮
[中圖分類號]:1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0)-12-0210-02
一、感傷
在1927年9月出版的《翡冷翠的一夜》的序言里,徐志摩談到了“都市生活”壓死了他的“詩的本能”,他現(xiàn)在寫詩只是一種“性靈”的掙扎。他因此用“向瘦小里耗”來概括他后期的對自己生命的感受,這也是他后期的詩歌的基本的“詩感” (1)。如果把徐志摩本人前期《志摩的詩》與后期的《猛虎集》,《云游集》相比較,可以明顯的看出他從單純的信仰“流入懷疑的頹廢”。 (2)中國詩歌會的詩人在與現(xiàn)實反抗的斗爭中,擺脫了精神的危機,后期新月派、現(xiàn)代派詩人則從烏煙瘴氣的現(xiàn)實中逃避出來,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表達出了普遍幻滅的精神危機以及危機之后的感傷情緒。
同為現(xiàn)代派詩人的馮至,在這樣的時代以及創(chuàng)作背景下,也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危機和感傷,只是他的感傷更貼近于大眾的生活及情緒,以及在這種情緒中的所表現(xiàn)出來的深深地焦慮。如果說《昨日之歌》僅僅是表達了他在學校生活中的一點幻想,那么《北游及其他》便是他走入社會的行為體驗。在《北游及其他》的序言中,馮至說道:“來到那分明是中國領土,卻充滿了異鄉(xiāng)情調(diào)的哈爾濱,它像是在北歐文學里市場讀到的,龐大的,灰色的都市?!薄斑h方只聽到瘦馬悲鳴,汽車怒吼,自己好像是一個無知的小兒被戲弄在一個巨人的手中,不知道怎樣求生,如何尋死?!?(3)在這樣的文字中我們看到了如同巨大哀傷般的感傷迷茫:“世界已不是樂園。人生是一座廣大的牢獄”。(《湖濱》)詩人作為社會最敏感的神經(jīng),對這一切不能不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想法,正如馮至在《北游及其他》的詩題中所言:“他逆著涼洌的夜風,上了走向那個大而黑暗的都市,那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艱難的路”。(《望藹覃(小約翰)》)[4]這樣的時代給了馮至一個“異化”的環(huán)境,在陌生的境地上詩人走入了哀怨和感傷,也正是基于這種情緒,詩人展現(xiàn)了一種外化于情感的焦慮,讓人把持不住。
感傷情緒在19世紀的整個30年代如火山般爆發(fā),有時代的原因,同樣也摻雜著詩人自己內(nèi)心追求的因素:“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這“舒快的感悟”, (5)在30年代的背景下已不復存在,30年代的詩人們所有的只是感傷的情感包袱,以及焦慮中的靈魂的戰(zhàn)栗。
二、沉思
如果說30年代的現(xiàn)代派的詩歌是對大時代的普遍的幻滅的產(chǎn)物,那么,40年代的校園詩人恰恰是以逼視現(xiàn)實、人生、自我矛盾為主要追求和特點的,而且他們將這種現(xiàn)實與靈魂的逼使上升為既保留個體的獨特性,又超越人類經(jīng)驗的形而上的生命體驗。在遙遠的西南聯(lián)大一角,匯集了朱自清、聞一多、穆旦、馮至等一批務實的教授以及熱情而又才華橫溢的學生,戰(zhàn)爭把中國新詩史上的主要代表集中于這簡陋而豐富、狹小而廣闊的天地里,他們一起進入了人生于藝術道路上難得的“沉潛”狀態(tài)。如果說感傷源于焦慮,是焦慮的外在的情感展現(xiàn),那么沉思、沉潛便是更趨于內(nèi)心生命本質(zhì)的大的人生關懷的思考。這種思考以思想哲理外顯,然而卻同樣源于詩人們內(nèi)心的焦慮——形而上的本質(zhì)思考。他們逐漸擺脫了后期新月派詩人的那種浪漫主義感傷,在不滿于后期新月派,現(xiàn)代派的缺乏靈魂的大起大落時,走向一種全新的生命考慮。
在這樣的“沉潛”的感染下表現(xiàn)出自己鮮明個性特征的當屬馮至。詩人馮至正是在那個小屋中獲得了輝煌而莊嚴地瞬間體驗,創(chuàng)作出了《十四行集》。在這里,詩人從小昆蟲經(jīng)過一次交媾,便結束了他們美妙的一生里得到了哥德式的“死與變”的啟示:“歌聲從音樂身上脫落,/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晴空下。詩人“站立在高高的山巔”,仿佛“化身一望無際的遠景”,感受著自我聲明與萬物的“交流”: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lián),/哪陣風,哪片云,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6)所有這些關于生死轉化,生的美妙與死的莊嚴,關于生命的孤獨與交流……,都是詩人對身邊事物個人化的新的發(fā)現(xiàn)。如果說戰(zhàn)時的七月詩派喚起的是關于一個民族的血與火的考驗,而在馮至這里卻轉化為關于個體與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生命的形而上的體驗與思考。是“吐露內(nèi)心感”,是“屬于個人的詩”。 (7)因此,由27首詩組成的《十四行集》也使中國現(xiàn)代詩歌第一次具有了“形而上的品格”。(8)
哲學的問題是“自殺”的問題,在死亡本能的驅使下,我們才能體驗生的痛苦,以及掙扎的意義。這種痛苦以及掙扎便是源于生命的焦慮,如果缺失了這種焦慮,生命要么走向頹廢墮落,要么脫離世事,遁入空門。馮至在沉思的哲學中首先看慣的生的生的痛苦磨難,其次則是焦慮,他的這種焦慮體現(xiàn)在形而上的意義上,便有了一種“超脫”,一種瀟灑,正基于此,馮至也才有了大的人生關懷。
三、群體
40年代最開始的幾年里,馮至先后出版了詩集《十四行集》。小說《伍子胥》,散文集《山水》。但是從1943年開始,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停止,面對著1949年的新政權,馮至克服了戰(zhàn)爭帶來的生命的孤獨感,在個人與集體,個人與時代之間迅速的找到平衡點:“隨著新中國的誕生,中國人民每個人都親自經(jīng)歷了一次新的誕生。我于是又利用我業(yè)余的時間寫詩,又重新把詩當做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肯割舍…”,“比起解放前的詩,我是走上了正確的道路,這道路不是別的,就是一切為了人民,不是為了自己?!?(9)除卻時代的原因,我們也得承認詩人在詩藝追求方面所受的影響以及變化。馮至在整個40年代的創(chuàng)作以及思想與里爾克,歌德,杜甫產(chǎn)生了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在里爾克身上馮至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在寂寞中艱難前行。如果說1930年代的馮至在里爾克那里得到的是“如何成為‘寂寞的人’而獲得對真實存在的理解”,(10)那么,在40年代民族存亡的戰(zhàn)亂中,馮至從里爾克身上看到的是“等待著,準備著,要為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分擔責任”的品質(zhì)。而歌德可以說是馮至一生的朋友,從《浮士德》到《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馮至從歌德那里尋找到了“調(diào)解外部人生和個人內(nèi)在思想的依據(jù)”,(11)至于杜甫,馮至從他身上看到了個人如何更為徹底的融入時代,成為“人民的喉舌”。(12)當個人思想與時代社會的沖突加劇,里爾克和歌德便逐漸隱退,他全身心的投入到《杜甫傳》的寫作中。作為一個“沉思”的詩人,走出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馮至,終于走向了對群體的認同。
然而,就在詩人擁入新時代時候,他們在新時代的蛻變并沒有達到自身想象的結果,伴隨他們而生的卻是不為時代所認同和接納的焦慮感。穆旦的《問》, 《九十九家爭鳴記》等詩剛一發(fā)表,就有人在《詩刊》上發(fā)表文章予以批判,這種批判不僅是詩歌的藝術形式上的,更是政治思想上的,穆旦因此也被扣上了“反黨,反人民”的帽子。相對于穆旦不被時代接納而言,馮至的焦慮則主要傾向于“自我”的質(zhì)疑,而不是時代所給予他的創(chuàng)作的質(zhì)疑。就馮至解放后的創(chuàng)作,何其芳曾做過這樣的評價:“寫的過于平淡,缺乏激情”,(13)在50年代,當馮至,穆旦等人將自己色澤斑斕的藝術光環(huán)修飾一層一層剝落,卻為時代所質(zhì)疑時,在一次一次的檢討與反思中,他們又該是怎樣的痛苦和茫然。當自己所鐘愛的藝術只剩下一層單調(diào)而干枯的外殼時,真正的詩人難免不會為自己的詩人身份羞愧和內(nèi)疚,這種羞愧和內(nèi)疚正是焦慮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