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詩歌多粗獷豪放、放蕩不羈,也少有抒寫愛情之作?!堕L干行》是個難得的例外,在這首詩中,李白寫商婦的離愁別恨,對婦女心靈世界的描繪十分到位,令人對這位不拘一格的大詩人細膩的一面刮目相看。而遠在古代的南朝,也有很多表達男女之情的民歌,《西洲曲》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其中一些經(jīng)典的意象,令后世的文人爭相引用,唏噓不已。本文將從形式、敘事、表達和情感等多個方面出發(fā),比較這兩首詩的異同,使它們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首先,我們可以看到,這兩首詩的形式都是樂府,五字一句,娓娓道來,瑯瑯上口。《西洲曲》是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篇,歷來被視為南朝樂府民歌的代表作。李白的樂府,沿用古題卻翻案出新、發(fā)興無端、氣勢壯大,具有濃重的主觀抒情色彩。
接下來,我們由這兩首樂府相似的形式、相近的篇幅中細細看下來,它們在敘事的方式上,也是各具特色。兩首詩在時間上均有一定的跨度?!段髦耷窌r間跨度較小,《長干行》時間跨度較大。
《西洲曲》描寫了一位少女從初春到深秋,從現(xiàn)實到夢境,對鐘愛之人的苦苦思念。詩中一系列富有生活氣息的典型意象,“折梅”——“單衫”——“伯勞飛”——“采紅蓮”——“弄蓮子”——“望飛鴻”,暗示著時光也在一點一滴地,在每一個動作之間流逝,早春一春夏之交一仲夏—初秋——仲秋——深秋,詩中用民間豐富的詞語,暗含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時序漸進、條理井然。最后再由實轉(zhuǎn)虛,從現(xiàn)實的景,到“吹夢到西洲”,主人公的感情也在這宛若薄紗的輕夢中得到了升華。
清代的章燮在《唐詩三百首注疏》中對《長干行》的敘事有細致的分析:首六句,從少時敘起。“十四”四句,言初嫁也?!笆濉彼木?,敘合巹時滿望偕老也。“十六”四句,言送別也?!伴T前”八句,言久別感傷也。末四句,妄想歸音,使其迎夫有日,路雖遠亦不辭其勞苦也。全詩通過一連串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片斷和心理活動的描寫,抒寫了女主人公的一部成長史和性格發(fā)展史。
同樣是以時間為序,《西洲曲》顯得細膩,而《長干行》則顯得大氣,如同一個人生的縮影。
下面,我們深入文本,比較這兩首詩在表達上的特色。
《西洲曲》的語言清新流麗,婉轉(zhuǎn)動人,一如民歌,清新質(zhì)樸而少用事典。它善于以眼前的尋常之物,或起興抒情,或比喻言志,或語意雙關(guān)。在開頭處,“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借折梅表達思念之情,以自然景物“梅”來起興;文中,作者巧用“蓮”與“憐”諧音,以“蓮花”、“蓮子”、“蓮心”從外而內(nèi)的“徹底紅”來喻指愛情的赤誠堅貞,語意雙關(guān);后來,女主人公“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雁可以傳書,更可以傳情,然而,“鴻飛滿西洲”,以夢一般悠遠的海水比喻終年的相思沒有窮盡,托物哿隋。
除了借景抒情,主人公的心境還巧妙地隱藏在每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之中,在故事的開始,女主人公便折梅一枝,用“折梅”這一動作喚起對過去西洲梅下相會的回憶,又由于思念情人想去西洲,她穿上了“杏子紅”的“單衫”,梳起了“鴉雛色”的頭發(fā),這些隱藏在詩句之中的動作看似隨意,卻展現(xiàn)出癡心女子對愛人的思念之深。詩的七句至十二句就更為絕妙,寫女子沉浸在對情人的思念之中,以至將風(fēng)吹葉落誤當(dāng)做情人歸來的足音,竟忍不住“門中露翠鈿”,從門縫中探出頭來,一個“露”字,表露了急切、害羞的少女情懷。然而,“開門郎不至”,女子抑制不住心中的焦急之情,為了掩過鄰人的耳目,只好借故“出門采紅蓮”。這含羞的姿態(tài)、渴慕的神色以及一系列巧作掩飾的動作,都惟妙惟肖地將女主人公深切的思念、失意的感覺和受窘為難的心態(tài)躍然紙上,可謂細致入微。
而《西洲曲》在表達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頂針手法的運用。詩中在句間、句內(nèi),多處使用頂針,如“風(fēng)吹烏臼樹”后接“樹下即門前”,然后又立即順接“門中露翠鈿”;又如“出門采紅蓮”接“采蓮南塘秋”,下面“蓮花過人頭”接“低頭弄蓮子”又到“蓮子青如水”;再如“仰首望飛鴻”接“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又順接“樓高望不見”等等,這些頂針手法的運用使得整首詩結(jié)構(gòu)緊湊、環(huán)環(huán)相扣、接字成篇,使得感情的表達自然暢達、一氣呵成。
相比于《西洲曲》的細膩,李白的《長干行》則是用年齡序數(shù)法和四季相思的格調(diào),巧妙地把一個個典型的生活片斷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有機整體,纏綿婉轉(zhuǎn),步步深入。開頭六句,女子回憶童年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景;“十四為君婦”四句,以細膩的筆觸寫由童年伙伴到初婚時的羞澀不堪;“十五始展眉”四句,寫夫妻間婚后發(fā)展起來的熾熱的愛戀,通過“塵與灰”的比喻和“抱柱信”的典故,極言兩人感情之深。再用“望夫臺”的傳說,引出下文“十六君遠行”的離別,妻子對遠行經(jīng)商丈夫的擔(dān)心受怕?!伴T前遲行跡”下面八旬,女主人公由一個熱戀中的女子變成滿面愁容的怨婦,借蕭索的秋景表達女子心中的思念、感傷、憂愁。其中“一一生苔綠”與“苔深不能掃”也小用了頂針。最后四句,女主人公的性格又有了變化,想到丈夫有一天會歸來,她便由一個嬌滴滴的小女人搖身變?yōu)榭梢缘狡甙倮锿獾拈L風(fēng)沙去迎候丈夫的一個大女人。配合舒徐和諧的音節(jié),形象化的語言,李白用一系列的生活圖景,刻畫出一個生動而完整的女性形象。如《唐宋詩醇》所說:兒女子情事,直從胸臆間流出,縈迂回折,一往情深。
由上面的分析看來,在表達方式上,《西洲曲》勝在語言,《長干行》妙在構(gòu)思。
最后,我們再從詩所表達的情感上比較一下這兩首樂府。
《西洲曲》所表達的感情比較單純,是寫一個女子對自己意中人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最終的立足點也比較悲觀,如夢一般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長干行》中蘊含的感情則相對復(fù)雜得多,由兒童時的兩小無猜,到初嫁時的羞澀之態(tài),到婚后的幸福親熱,再到遠行后的深切思念,于曲折回環(huán)中激宕出感情的廣度和深度。結(jié)尾處,雖然男女主人公也未能重逢,但卻帶上了李白式的樂觀與曠達?!霸缤硐氯汀保@是一種信念,也是對人生的樂觀和激昂。
綜上所述,由多方面看來,《西洲曲》和《長干行》的確是各有千秋,很難說哪首更好。如果說《西洲曲》是江南流水處的小家碧玉,《長干行》就是堂前屋下的大家閨秀。而詩歌的妙處,則是讓我們在不同的情境下,都能體悟到人生的滋味,穿越千百年時空的界限,人與人的感情,能夠得到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