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程恭讓
內容提要:薩滿式文明是以巫術為特征的廣義薩滿信仰的文明形態(tài),這種文明特征廣泛存在于中國乃至世界各民族中。本文通過對中國東北部索倫鄂溫克族的田野調查,對現代薩滿信仰進行分析,探討這種文明形態(tài)對人們的觀念、行為以及社會文化的影響。
關鍵詞:薩滿式文明薩滿信仰民族文化
作者簡介:王偉,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博士候選人;程恭讓,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境內的鄂溫克族主要居住在內蒙古東北部和黑龍江東北部的東北大興安嶺和呼倫貝爾草原等地,在輝河流域、額爾古納河流域、莫日格勒河流域、雅魯河流域和嫩江流域休養(yǎng)生息。其中莫日格勒河流域鄂溫克人曾被稱為“通古斯”人,額爾古納河流域鄂溫克人曾被稱為“雅庫特”人,其他地域的鄂溫克人因清代曾被編為“索倫八旗”,所以被稱為“索倫”鄂溫克人。鄂溫克的三個分支由于居住地域不同,接觸的民族不同,在生活方式、習俗上有所差別。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是鄂溫克旗的索倫鄂溫克人,田野工作地點是輝河地區(qū)。
一、索倫鄂溫克族的薩滿信仰
薩滿教是鄂溫克族的傳統信仰,薩滿與超自然世界的溝通是這一信仰的核心。一般而言,這種溝通有兩種方式,一是薩滿的靈魂離開身體,并通過動物精靈的幫助,與超自然界的神靈或鬼怪進行溝通;或者薩滿直接請神附體,使神靈直接與信徒對話,以實現治療疾病、占卜、預測和祈福等目的?,F代鄂溫克社會的薩滿以聲稱具備后一種能力者居多。
薩滿一詞來源于通古斯語族。蘇聯學者伏·阿·圖戈盧科夫在對西伯利亞民族深入研究后認為,僅就“薩滿”一詞的來源而言,埃文基人(西伯利亞鄂溫克人)是當之無愧的薩滿始祖,他們中有特殊的薩滿氏族“薩馬基爾”。鄂溫克族學者杜·道爾基從語言學的角度對“薩滿”一詞進行了深入剖析,他認為,“薩滿”一詞源于鄂溫克語。在鄂溫克語中,詞根“saa”的意思是“知覺、感覺”,他編著的《鄂漢詞典》中,收錄了31條由詞根“saa”派生出來的詞匯,都和知道、知識或知覺有關。因此他認為,鄂溫克語的“samang”或“saman”是由“saamang”一詞演變而來的,其作為形容詞是無所不知的、神明的,作為名詞是智者、圣者之意。
在鄂溫克人的信仰中,薩滿能夠通曉神意,洞察人事,能夠上天人地,溝通神界和人世,在作為一個凡人時,是一個善良正直、靈魂干凈而又富有學識的人。在鄂溫克人的神話中,薩滿常常是以祖先或創(chuàng)世者的身份出現,她(他)神通廣大、拯救世間萬物。鄂溫克人對薩滿非常尊敬,人們以一種敬畏的心態(tài)來對待薩滿。薩滿在鄂溫克語中,是如杜·道爾基所說的“智者”之意。
鄂溫克族的薩滿教信仰由來已久。老人們都說,鄂溫克人從很久以前就信仰薩滿,其他的宗教都是后來傳人的。一些考古發(fā)現可以證明薩滿信仰的古老,在鄂溫克人祖先居住的貝加爾湖沿岸,考古發(fā)現的一個銅石并用時代的骨骼,衣服上有數十個貝殼制成的圓環(huán),與鄂溫克薩滿法衣上的貝殼圓環(huán)位置相同。位于鄂溫克人曾居住的貝爾茨河支流阿娘尼河岸邊懸崖上的巖畫,距今有300多年的歷史,上面有薩滿鼓和動物圖案,巖畫周圍有祭祀活動的痕跡,被認為是薩滿信仰的遺留。
關于薩滿的神話傳說中,大部分都是女薩滿,因此,一般認為索倫薩滿信仰產生于母系氏族時期。早期鄂溫克每個氏族都有薩滿,一代薩滿去世后,過幾年就會轉世,產生新的薩滿。此外,在一些祭祀等儀式上,薩滿還會借祖先的口吻,告誡后人為人處世應當遵守的規(guī)矩,起到道德教育的作用。每位薩滿都有自己的特長,有的薩滿擅長治療,有的擅長預測未來等等。由于成為薩滿必須是靈魂干凈,天資極高的人,并且在成為薩滿的過程中,要不斷過關,達成與神靈的溝通,在某種意義上,能夠對神靈進行控制,加之其能夠代表神意,因而具有很高的社會地位。
薩滿教在歷史上多次遭遇其他宗教與文化的沖擊,元明清時期,喇嘛教對薩滿教產生了很大影響。在一些地區(qū),喇嘛教甚至已經完全取代了薩滿教。現在鄂溫克人較為集中的輝蘇木(蘇木,鄂溫克語“鄉(xiāng)”之意)地區(qū),雖然老人們仍以信仰薩滿為主,但喇嘛教也有很大空間,有人同時信仰這兩種宗教。而南屯(鄂溫克旗政府所在地)的宗教信仰更為復雜,除了薩滿教外,還有喇嘛教、基督教、漢傳佛教等。
近現代的索倫鄂溫克薩滿教以文化大革命時期為界,可以分為兩個階段。文化大革命之前的薩滿教保持了較好的連續(xù)性,是傳統意義上薩滿教。文化大革命時期,薩滿活動完全被禁止,薩滿遭受批判,法器與祭祀場所被毀,薩滿教幾乎從草原上消失。復興之后的薩滿教則是一種“現代”的薩滿教。之所以強調這種區(qū)別,是因為復興之后的薩滿教還沒有完全重拾傳統。以輝河地區(qū)的索倫鄂溫克為例,文革期間,輝蘇木的薩滿基本沒有傳授新的徒弟。文革后雖有幾位薩滿復出,但其社會地位和社會功能與之前大不相同。有的薩滿不再傳授徒弟,也很少有人再愿意去當薩滿,隨著這幾位薩滿相繼辭世,薩滿的傳承出現斷裂。1987年輝蘇木最后一位薩滿阿階去世時,鄂溫克草原已經沒有能主持她喪葬儀式的薩滿,而在薩滿習俗中,薩滿的喪葬儀式必須由其他薩滿主持。
20世紀80年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輝河地區(qū)沒有新的薩滿公開活動。隨著宗教政策的放寬,才逐漸有新的薩滿出現。新出的薩滿大多是在其他地區(qū)拜的師傅,如有的拜巴爾虎薩滿為師,有的拜通古斯鄂溫克薩滿為師。這些薩滿并非都能得到人們的信服,在鄂溫克人的傳統信仰中,法力最高的薩滿其靈魂能夠出入陰界,能夠請神附體的薩滿法力次之,人們認為現在的薩滿沒能達到出入陰界的法力,大部分只是能請神附體而已,有的根本就是“假薩滿”。
年輕一代自上學起便接受科學知識教育,這些新知識影響了古老的地方性知識體系,也在一定范圍內影響到了普通大眾。相當一部分人,已經不再信仰薩滿。
二、薩滿式文明的文化闡釋
自從17世紀發(fā)現“薩滿”這一顯然區(qū)別于西方制度性宗教的信仰以來,對這類信仰的方式與行為的界定始終存在爭議。最初認為薩滿的法術是魔鬼行為,后來又把薩滿教看作巫術。19世紀末,由于進化論的影響,薩滿教被看作宗教的早期階段,即認為薩滿教是原始宗教或宗教的初級形態(tài),這種觀點至今仍有廣泛影響。20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薩滿文化現象被發(fā)現,很多學者認為薩滿教是一種世界性的宗教,在一定的時間段內廣泛存在于世界各地。
雖然目前仍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但狹義的薩滿教一般指西伯利亞和北極圈的通古斯人和其臨近民族的特定宗教信仰和行為。然而目前學術界已經把“薩滿教”作為一個概念來界定更加寬泛的宗教信仰,認為這類信仰表現為:宗教人員具有與神靈溝通的能力,能夠通過某種特殊的儀式,使神靈“附體”,代表神靈發(fā)號施令。
由于具有薩滿教特征的宗教現象遍及世界各地,有學者將這些相似的文化現象納入薩滿式文明的框架之中進行研究。
“薩滿式文明”的概念最早由張光直提出,他在北京大學和山東大學的演講中說:“中國古代文明就是所謂薩滿式的文明。”他還說:“把世界分成天地人神等層次,這是中國古代文明重要的成
分,也就是薩滿式世界觀的特征。”他例舉了中國古代巫師溝通天地時所用的工具,如神山、宇宙樹、甲骨和八卦、各種動物等等,他認為這些工具“與全世界薩滿式文化使用的工具大致相同”。
色音認為:“中國文化史表明,以儒家文明、道家文明為代表的精英文化和以薩滿式文明為代表的民眾文化是中國文化的兩大部分。前者是上層文化,后者是基層文化。在中國文化史上二者同樣重要?!泵匣塾⒃谝黄恼轮姓f:“從對一系列文化遺跡和考古文物的研究中,考古學家認識到,中國古代北方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薩滿教文化。就一定意義講,薩滿教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源頭,尤其是北方文化的源頭?!惫箜樥J為2002年牛河梁考古工作站出土的一件5000年前的玉人,塑造的應該是巫者作法的形象,與這個“玉巫人”同時隨葬的還有一件玉鳳,被看作薩滿通神的法器。上述幾位學者的觀點可以歸納為,薩滿式文明在中國由來已久,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看作是中華文化的源頭之一。
存在于各種宗教交流中的薩滿教,難免會受到其他宗教要素的影響。在索倫鄂溫克人的薩滿信仰中很容易找到道教、佛教等宗教符號。在倫鄂溫克人的社會生活中,薩滿信仰并不排斥其他宗教,這種狀態(tài)促進了各民族宗教與文化上的交融與互通。
輝蘇木希貴圖嘎查(嘎查,鄂溫克語“村”之意)蒙古達托哈拉(哈拉,鄂溫克語“氏族”之意)一位新出的薩滿,剛剛過了第一關,師傅是一位巴爾虎薩滿,他說他現在遵守的規(guī)矩都是巴爾虎蒙古族的,等到過了幾關之后,時機成熟了,他會不學而知鄂溫克薩滿的習俗,從而成為一名鄂溫克薩滿。在他的薩滿服上有九面銅鏡,銅鏡正面是光滑的,而背面是八卦圖案。他還有個略小一些的銅鏡,正面邊緣刻著十二生肖,背面的中間是一個獸首,嘴里叼著一把青銅劍,在獸首的額頭有一個圖案非常類似“震”卦的卦形。周圍刻著八卦。銅鏡下面有一塊銅牌,上面依次刻著“太上老君”字樣、八卦圖、太上老君像、太極圖和“護我平安”幾個字。
據當地鄂溫克老人說,這種裝飾銅鏡、銅鈴等的薩滿服都是后傳人的,因為鄂溫克人以前沒有這種制作技術。這位薩滿的法具中包含諸多道教符號,然而遺憾的是,這之間的聯系從何時開始很難考證。
薩滿教與喇嘛教的之間更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輝蘇木烏蘭寶力格嘎查的一位薩滿說,他自己就同時信仰薩滿教和喇嘛教,他以前經常去廟里進香,在正式成為薩滿前,他還接受了活佛賜予的法號,現在他家里仍然供奉佛像。他的家族敖包是海日罕敖包,筆者曾去海日罕敖包實地考察,在這座敖包前有一座佛像,據說這是一位法力很高的活佛安置的,在當地人的心目中非常神圣。
鄂溫克人既相信薩滿,也相信喇嘛,在他們心里,神靈都是值得敬畏、崇拜的,他們不區(qū)分這是什么教的神。他們認為薩滿雖然不是神,但是能通神,是神的使者,同樣具有重要地位。
種種跡象表明,薩滿教作為一種古老宗教,發(fā)展至今天,已經歷了多次與其他宗教的融合?;蛟S這是由于索倫鄂溫克人所信奉的薩滿教本身就是多神教,因此對于外來的神比較容易接受。
綜上所述,薩滿教中融入了多種宗教與文化要素,是一種復合形態(tài)的宗教,這種復合形態(tài)的宗教形式,構成了以薩滿信仰為中心的文明形態(tài)。不僅中華文化中的巫術宗教可以納入薩滿式文明形態(tài),而且,古今中外具有巫術宗教特征的信仰和行為都可以列入薩滿式文明。
三、薩滿式文明與民族文化
近年來很多學者注意到一些民族的巫術宗教與薩滿教的相似性。根據色音的研究,藏族的苯教就是藏族的薩滿教,他還認為彝族的蘇尼、納西族的桑尼以及羌族的端公等民間巫師和北方民族薩滿的巫師之間具有很多相似之處;南方民族的一些民間宗教也可以納入廣義的薩滿教范圍內加以研究。中國南北方的民間信仰中都有神靈附體觀念,如乩童的附體現象,以及東北漢族跳大神的現象,都具有某種薩滿教特性。人們相信乩童與薩滿一樣,可以溝通人與超自然界的關系。類似的民間信仰都是以巫術為主體而發(fā)展起來的復雜文化現象,因為分布地域不同,環(huán)境的差異,而表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
我們以索倫鄂溫克為例,來討論信仰對觀念、行為的影響。索倫鄂溫克人的祖先是狩獵民族,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生活方式,都與自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鄂溫克人的神靈譜系中,既有自然界無生命的日、月、風、雷諸神,也包含有生命的植物和動物神,樹、熊等在鄂溫克人心目中都具有神性。因此一般認為鄂溫克人以萬物有靈為信仰的基礎,薩滿教正是建立在這樣的靈魂觀之上。薩滿教的這種靈魂觀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要求薩滿必須是靈魂干凈的人。由于薩滿在鄂溫克人心目中的至高地位,這就決定鄂溫克人將靈魂干凈視為智者和精英必須具備的品格。
建立在萬物有靈基礎上的薩滿信仰,影響了人們具有自發(fā)的生態(tài)意識。輝蘇木嘎魯特(鄂溫克語“天鵝”之意)附近有一個天鵝湖,每年有大量的天鵝和其他候鳥在此棲息。牧民不僅自己不傷害天鵝,還驅趕偷獵者。薩滿教自然神信仰由來已久,他們對自然不僅是“敬”和“畏”,在神話傳說中,自然神與鄂溫克人常常具有親緣關系,如在一些傳說中認為熊、蛇、狐貍是人的祖先,還有一些氏族以某種鳥類作為本氏族的象征,對之加以愛護。因為建立起親緣聯系,加上對靈魂的敬畏,鄂溫克人盡管是一個狩獵民族,然而在打獵中有非常多的禁忌,正是這些禁忌保護著生態(tài)平衡,維持著人與自然長久的和諧。
鄂溫克人就像生養(yǎng)他們的大自然母親一樣,有一顆“自然之心”。這不僅體現在他們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上,也體現在他們對待“他者”的態(tài)度上。過去游牧的草原民族離開自己的蒙古包時,為過路的客人留門,任其吃飯飲水,至今這種習俗在索倫鄂溫克牧民中仍有保留。
通過分析上述鄂溫克人的觀念與行為,我們可以發(fā)現鄂溫克人所建立起的、世世代代尊崇的自然秩序。在這種秩序中,人不僅與他人,也與動物、植物真正地融為一體。人類的行為建立在尊重他人,尊重萬物的基礎之上,同時自己也得到他人的尊重。這是一種古老的智慧,一種建立在靈魂平等基礎上的智慧。
薩滿教作為一種古老的宗教,存在于現代社會的邊緣,然而并沒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而消失,反而和現代文明有某種程度的融合。近些年美國和歐洲新興起的薩滿教運動,將與神秘治療有關的神職人員,如巫醫(yī)、占卜師、預言家等等都稱為薩滿,這些薩滿的實踐者認為薩滿教是一種技術,而不是宗教。他們認為只要經過訓練,每個人都能成為薩滿。有學者認為,這種新薩滿教成功地將“新時代的思想,精神分析的實踐和具有史前的和土著情調的大眾文化整合在一起”。
(責任編輯陳文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