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
張居正的不在人間,使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失去重心,步伐不穩(wěn),最終失足而墜入深淵。它正在慢慢地陷于一個“憲法危機”之中。在開始的時候這種危機還令人難于理解,隨著歲月的流逝,政事的每況愈下,才真相大白,但是恢復(fù)正常步伐的機會卻已經(jīng)一去而不復(fù)返了。
以皇帝的身份向臣僚做長期的消極怠工,萬歷皇帝在歷史上是一個空前絕后的例子。其動機是出于一種報復(fù)的意念,因為他的文官不容許他廢長立幼,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長子常洛為太子。這一愿望不能實現(xiàn),遂使他心愛的女人鄭貴妃為之悒郁寡歡。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他在張居正事件以后,明白了別人也和他一樣,一身而具有“陰”“陽”的兩重性。有“陽”則有“陰”,既有道德倫理,就有私心貪欲。這種“陰”也絕非人世間的力量所能加以消滅的,于是,他既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而是對這一切漠然置之。他的這種消極怠工自然沒有公然以圣旨的形式宣布,但在別人看來則已洞若觀火?;实蹧Q心以頑強的意志和臣僚們作持久的對抗,臣僚不讓他立常洵為太子,他也不立常洛為太子,甚至不讓常洛舉行冠禮以便向翰林院的官員就讀。像這樣雙方堅持達10年之久。
迫于強大的輿論壓力,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他的屈服是帶著仇恨的?;书L子被封為太子,皇三子被封為福王到河南之國,從此皇帝的心靈上就留下了永久的傷痕,他的臣僚也再沒有機會能使他按照他們的意志執(zhí)行他的任務(wù)了?;实廴匀皇腔实?但是再也不愿意做任何事情使他的文官快意。像這樣又20年。
各種法定的禮儀在照常舉行,但是皇帝已經(jīng)不再出席。高級的職位出缺,他寧可讓它空著而不派人遞補,使那些文官們除了極少數(shù)的人以外已不再有升遷到最上層的希望。臣僚們抗議的奏章不斷向他提出,他也不加答辯。因為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論是激烈的駁斥還是冷靜的辯說,這些朱批和原來的奏折都要送到給事中的辦公室里傳抄公布,這就正好中了那批抗議者的下懷,使他們達到了沽名買直的目的而暴露了自己缺乏雍容的氣度。最合適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可惡的奏本留中,即扣押在宮內(nèi)不加批示。于是有良心的官員覺得無法執(zhí)行他們的任務(wù),只好提出辭呈。萬歷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付這些辭呈,既不援例慰留,也不準(zhǔn)離職。有的官員在忿怒之余徑自掛冠而去,吏部建議對他們追捕而加以究問,萬歷同樣還是置之不理。到他臨朝的后期,一個文官自動離職就意味著一個名位已被廢革,因為不再有人補缺。
皇帝是一國之主,他應(yīng)當(dāng)盡心竭力以保持文官集團的平衡。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公正和不辭勞瘁以外,還需要超出尋常的精明能干。針對文官的雙重性格,需要給予物質(zhì)上的報酬使他們樂于效勞,也要動員他們的精神力量,使他們根據(jù)倫理道德的觀念盡忠國事。這兩項目標(biāo)的出發(fā)點已有分歧,而皇帝能用來達到目標(biāo)的手段也極為有限,概言之,不出于人事的升降和禮儀的舉行。而萬歷皇帝的所作所為,正與此背道而馳。他有意地與文官不合作、不補官的做法等于革除了最高名位。他們鞠躬盡瘁,理應(yīng)得到物質(zhì)上的酬報,升官發(fā)財、光宗耀祖,此時都成泡影,使他們的畢生心力付之東流。再者,他又把倫理道德看作虛偽的裝飾,自然就不在這方面用功夫。很多把孔孟之道奉為天經(jīng)地義的文官,至此也覺得他們的一片丹心已經(jīng)成了毫無意義的愚忠。
表面上的寧靜通常是虛幻的。文官集團缺乏應(yīng)有的和衷共濟,反而集中了無數(shù)的利害沖突,形成了一個帶有爆炸性的團體。在萬歷皇帝御宇的四十八年中,特別到了后期,大臣們已經(jīng)看透了中樞無復(fù)具有領(lǐng)導(dǎo)全局的能力,也就不得不以消極敷衍的態(tài)度來應(yīng)付局面。此類態(tài)度類似疫氣,很快就在文官中流傳,使忠于職守者缺乏信心,貪污腐敗者更加有機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