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好的無常觀與周易思想——以《徒然草》第九十一段為中心

陳秉珊

(浙江外國語學(xué)院歐亞語言文化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12)

《徒然草》是日本著名的古典隨筆文學(xué)作品,該作品中多處引用了中國古典名著中的語句,其中,出典于儒家作品最多。作者兼好法師對儒家思想的吸收具有雙重性,即肯定性的吸收和批判性的吸收。批判性的吸收主要表現(xiàn)在反映無常觀的章段中,如第一一二段中,他說:“精神得不到平靜,被瑣事纏繞,大好時光白白地流逝。這實在太可惜了?，F(xiàn)已到了放棄諸緣之時,想到人生的短暫,我們無須刻意去守信,思禮節(jié)?！盵1]168-169強調(diào)在有限的人生中,人不應(yīng)被“信”“禮”這些道德規(guī)范所束縛;在第二一一段中說:“不能對才華寄托希望,才華出眾的孔子也未交上好運;不能對道德寄托希望,德高望重的顏回也無法擺脫不幸?！盵1]244-245指出在流轉(zhuǎn)無常的人世間,才華和道德都顯得蒼白無力,從而揭示了世間萬物皆不可靠這一主題。在這些反映無常觀的章段中,兼好法師以犀利的言辭,強調(diào)人生的短暫,從而對儒家思想進行了批判。與這些章段一樣,第九十一段中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無常觀,然而與這些章段不同的是,該段中的無常觀卻是與儒家思想相調(diào)和的產(chǎn)物[2]。該段的大意是這樣的:

陰陽道里并無“赤舌日”一說,過去也無人忌諱此日,然而近來有人提起,說這一天做事不會成功,得到東西會失去,制定計劃會落空。說來此言愚蠢至極。因為選擇吉日所做的事,其未成功的次數(shù)與在兇日里做事失敗的次數(shù)幾乎相等。

世間萬事變化無常,在這無常變易中,認為有的東西其實并不存在,有開始不可能就有結(jié)局,萬事猶如夢幻,一切都是暫時的。忌諱赤舌日,就是不懂這個道理。吉日行兇其結(jié)果必為兇,兇日行善其結(jié)果亦是吉。吉兇由人,與日時無關(guān)。[1]152-153

該段中,兼好針對世間忌諱“赤舌日”的迷信傳說,根據(jù)無常變易之理予以駁斥,指出在流轉(zhuǎn)變化中,萬事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同時,又肯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吉兇是由人的行為決定,與時日無關(guān)?！锻饺徊荨返脑缙谧⑨寱?指出該段是以《周易》為肌膚的章段[3]。

與《周易》相關(guān)的書籍很早就已傳入日本。藤原佐世著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記載的就有鄭玄注《周易》十卷,孔穎達撰《周易正義》十四卷等十多種。平安朝時代的易學(xué),是通過鄭玄、王弼等古注理解的,到了鐮倉時代,隨著宋學(xué)的隆盛,程朱的新注始受關(guān)注[4]。

《徒然草》是成書于鐮倉時代末期、南北朝的動亂之前的隨筆作品?！锻饺徊荨分?反復(fù)引用《周易》中的語句,但關(guān)于兼好如何吸收周易思想,先行研究中卻從未提及。作為出家人,兼好的無常觀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又與佛教無常觀有很多不同,它反映了一種處事哲學(xué),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對人生的積極態(tài)度。本文以《徒然草》第九十一段為中心,通過比較分析《周易》及其注釋書,考察兼好是如何吸收周易思想,并使其融入無常觀中的。

一、《徒然草》中的“吉兇由人”與《周易》

第九十一段中,有關(guān)“吉兇在人,與日時無關(guān)”一句的出典,自《徒然草》最初的注釋書《壽命院抄》以來,幾乎都例舉了《事文類聚》前集卷十二中的以下部分:

古者國家將有事乎戎祀。必先擇時日,以定其期。是用備物于有司,習(xí)儀于禮寺,俾臻其慮而戒其誠。非所以定吉兇決勝負也?！貙彿轿?而后為之。且吉兇由人、焉系時日。夫四達之衢、輪蹄未嘗息也。五都之市、貨賄未嘗絕也。萬家之邑、斤斧未嘗斷也。五都之市,戰(zhàn)伐未嘗已也。其兇也必由于人,其吉也必由于人。[5]

從劃線部分可以看出,《徒然草》第九十一段中的有關(guān)吉兇的闡述與之非常接近,視之為出典確實很適合,然而近年來的考察研究的結(jié)果表明,兼好接觸《事文類聚》的可能性極小。

《事文類聚》是收錄了有關(guān)唐宋代中國社會的類書,完成于宋末元初。關(guān)于該類書在日本的傳承,住吉朋彥先生做了詳盡的考察。據(jù)其考察,《事文類聚》在15世紀后半期以后,以禪林為中心被廣泛閱讀,其中較早的例子是義堂周信的《空華日用工夫略集》永和二年(1376)三月十五日條中記載的“余略答之,又引事文類聚”[6]。而《徒然草》執(zhí)筆于元德二年(1330)至元弘元年(1331)之間[1]279,以此推測《事文類聚》傳入日本是在《徒然草》成書之后。

此外,類似《徒然草》中的吉兇判斷的描述并不僅限于《事文類聚》,《周易正義》《尚書正義》《周易程氏傳》等經(jīng)書的注釋及日本類書《管蠡抄》中都可見到。這些注釋書及類書在《徒然草》成書之前已廣泛流播。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在《徒然草》第九十一段中,兼好是根據(jù)無常變易之理做出的吉兇判斷。從這一點來看,“吉兇由人,與日時無關(guān)”并非簡單地引用了某作品中的相關(guān)語句,而是在對某作品中的思想產(chǎn)生共鳴的基礎(chǔ)上得出的結(jié)論。

《周易》為儒家經(jīng)典,根據(jù)陰陽二爻的變化,占卜人的命運,并遵循變化之理,論述天地人三才之道。以下是《周易》系辭傳中的描述:

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cè)嵯嗤贫兓Ｊ枪始獌凑?失得之象也?；诹哒?憂虞之象也。變化者,進退之象也。[7]255關(guān)于該段,《周易正義》中這樣解釋:

系“圣人設(shè)卦觀象”者,謂圣人設(shè)畫其卦之時,莫不瞻觀物象,法其物象,然后設(shè)之,卦象則有吉有兇……?！稗o焉而明吉兇者”,卦象爻象,有吉有兇,若不系辭,其理未顯。故系屬吉兇之文辭于卦爻之下,而顯明此卦爻吉兇也?！鯐r于事有失有得,積漸成著,乃為吉兇也。然《易》之諸卦及爻不言吉兇者,義有數(shù)等?；蚣獌磽?jù)文可知,不須明言吉兇者。若乾“元亨利貞”及“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屬。尋文考義,是吉可知,故不須云吉也?！嘤胸程幖獌粗H,吉兇未定,行善則吉,行惡則兇。是吉兇未定,亦不言吉兇……[7]255

《正義》對吉兇變化做了詳盡的解釋,劃線部分中的“吉兇未定”,即吉兇是變化不定的,然而并不是說人在吉兇面前無能為力,吉兇是由人的行為決定的,“行善則吉,行惡則兇”,強調(diào)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正義》中所強調(diào)的人的主觀能動性是以尊重客觀規(guī)律為前提的。以下是對《周易》中的“定天下之吉兇”一句的解釋。

“定天下之吉兇”者,言易道備載諸物得失,依之則吉,逆之則兇,是易能定天下之吉兇也。[7]302

這里提到了“易道”。所謂易道,即事物的變化之理?！吨芤住分姓J為萬物處于不斷變化中,這種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根據(jù)這一變化可定天下之吉兇。《正義》認為,對這一變化之道,“依之則吉,逆之則兇”,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必須遵循事物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客觀規(guī)律。這一點,與根據(jù)無常變易之理判斷吉兇的兼好的觀點是一致的。

《徒然草》第九十一段中,兼好對世間忌諱“赤舌日”的迷信傳說進行反駁時,首先提出無常變易之理。認為有的東西其實并不存在,有開始不可能就有結(jié)局,萬事猶如夢幻,一切都是暫時的。也就是說,世間一切事是在不斷變化中,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通過遵循這一“變化之理”,得出“吉日行兇其結(jié)果必為兇,兇日行善其結(jié)果亦是吉。吉兇由人,與日時無關(guān)”的結(jié)論。根據(jù)以上考察,這不是簡單地引用了某作品中的相關(guān)語句,而是兼好的無常觀與《周易》中的“變化之理”產(chǎn)生共鳴的結(jié)果。

二、《徒然草》中的“無常變易”與《周易》

在《徒然草》中,“無常”一詞多次出現(xiàn),然而將“無?！迸c“變易”并用的例子,僅限第九十一段中,而“變易”一詞作為“易”的解釋語,在《周易》的注釋書中頻繁使用。以下是《周易正義》序中的相關(guān)部分:

……謂之為“易”,取變化之義。既義總變化,而獨以“易”為名者,《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變易者,謂生生之道,變而相續(xù),皆以緯稱“不煩不擾,淡泊不失”。[7]4

序中首先說明“易”為“變化”之意,且沿用《易緯·乾鑿度》之說指出易包含易簡、變易、不易三層意思。從“變易者,謂生生之道”一句可知,《正義》中,將“變易”視為“不變之理”。在程頤著的《周易程氏傳》的序中,也用“變易”一詞解釋“易”。

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8]689

程頤說“易”就是“變易”,只有“隨時變易”才符合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周易程氏傳》中,程頤還多處以“無常”解釋“易”。

易隨時取義,變動無常。[8]760

天地交而萬物生于中,然后三才備,人為最靈,故為萬物之首。凡生天地之中者,皆人道也。天地不交,則不生萬物,是無人道,故曰匪人,為非人道也。消長闔辟,相因而不息。泰極則復(fù)、否極則傾。無常而不變之理,人道豈能無也?既否則泰矣。[8]759

易之取義無常也,隨時而已。[8]954從劃線部分看出,程頤解釋“易”時,反復(fù)提到“無?！?。根據(jù)“易、變易也,隨時變易以從道也”可知,這里的“無?！迸c“變易”是同一個意思。所謂“易”,就是“無常而不變之理”。只是需要指出的是,程頤所說的“無?！迸c作為佛教思想的“無?！庇胁煌?。關(guān)于這一點,《程氏外書》中這樣論述。

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此所謂常也。為釋氏者,以成壞為無常,是獨不知無常乃所以為常也。今夫人生百年者常也,一有百年而不死者,非所謂常也。釋氏推其私智所及而言之,至以天地為妄,何其陋也。[8]394

在佛教思想中,“無?！笔潜憩F(xiàn)佛教三大根本原理的三法印(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槃寂靜)之一。佛教的無常觀揭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實相,即世間萬事變化無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無?！币辉~作為佛教用語使用以來,被賦予短暫、死亡之類的特殊意義[9]。上文中,程頤針對佛教以死為無常的觀點進行反駁,認為“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此所謂常也”。從程頤的“無?！苯忉屩?可以清楚地感到對現(xiàn)實的肯定,即有變化才能謂之常。這與《周易程氏傳》中所述的“無常而不變之理”意思相通。即對“變化”的肯定。

“無常”一詞在《周易》原文中出現(xiàn)兩次,即文言傳的“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及系辭傳的“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住?。這是“無?！币辉~使用較早的例子。《周易》中的“無?！迸c佛教用語的“無?！睙o關(guān),上述的《周易程氏傳》中的“無常”與《周易》本文中的“無?！蓖?程頤以“無常”解釋“易”,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然而《周易》中的“無?！迸c作為佛教根本原理的“無?！痹谠c上,所表示的意思是相同的,即二者都表示“變化不定”?！锻饺徊荨返诰攀欢沃?兼好將“無?！迸c“變易”并用,筆者認為這是與他所理解的“易”產(chǎn)生共鳴的結(jié)果——可能是通過《周易程氏傳》理解《周易》的。

三、《徒然草》中的佛儒結(jié)合

《徒然草》第九十一段中,兼好在駁斥世間忌諱“赤舌日”的迷信傳說時,認為有的東西其實并不存在,有開始不可能就有結(jié)局,萬事猶如夢幻,一切都是暫時的。很明顯,兼好的無常觀基于佛教的這種空幻思想,這種空幻思想,似乎與后文中的“吉日行兇其結(jié)果必為兇,兇日行善其結(jié)果亦是吉”相矛盾,然而在兼好看來,“無常變易”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即“變化之理”。他認為只要尊重這一“變化之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就會逢兇化吉?！凹獌从扇?與日時無關(guān)”,反映了兼好的既有的佛教無常觀與儒家思想的融合。關(guān)于兼好思想中的多重性,富倉德次郎先生這樣說:“兼好所處的時代是五山文學(xué)興起的時代。可能兼好與這個靠自力的教義接觸很多。當年的禪宗通過與宋學(xué)的結(jié)合,發(fā)揮了其威力,儒佛融合在兼好思想中也有體現(xiàn)?！盵10]所謂宋學(xué),即北宋周敦頤、程顥、程頤等代表的新儒學(xué)。富倉先生的這一觀點,對考察《徒然草》第九十一段中兼好是否通過《周易程氏傳》理解的周易思想非常重要。在這里,首先對《周易程氏傳》的作者程頤對佛教中的空幻思想所持的態(tài)度進行一下確認。

為闡述儒家學(xué)說,程頤常以禪宗為其反面教材,在《程氏遺書》中,他這樣的記述。

佛學(xué)只是以生死恐動人。可怪二千年來,無一人覺此。是被他恐動也。圣賢以生死為本分事,無可懼,故不論死生。佛之學(xué)為怕死生,故只管說不休。下俗之人固多懼,易以利動。至如禪學(xué)者,雖自曰異此,然要之只是此個意見,皆利心也?！瓕W(xué)禪者曰:草木鳥獸之生、亦皆之幻。曰:子以為生息于春夏,及至秋冬便卻變壞,便以為幻,故亦以人生為幻,何不付與他。物生死成壞,自有此理,何者為幻?[8]3-4

如劃線部分,程頤舉學(xué)禪者之言,指出禪宗以自然界中的萬物自春夏的成長到秋冬的衰亡為“幻”,“故亦以人生為幻”,從而批判了佛教的空幻思想,將物之“生死成壞”視為“理”,這與上文所述的《程氏外書》中的“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此所謂常也。為釋氏者,以成壞為無常,是獨不知無常乃所以為常也”是同一道理,也就是說,儒學(xué)中明確地指出“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終”這一規(guī)律,但仔細閱讀程頤的作品可知,他并非對佛學(xué)全盤否定。《周易程氏傳》中有這樣的描述。

六居上,比之終也。首謂始也。凡比之道,其始善則其終善矣。有其始而無其終者,或有矣;未有無其始而有終者也。故比之無首、至終則兇也。[8]743

有關(guān)儒佛結(jié)合,日本著名哲學(xué)家森三樹三郎說:“宋學(xué)的目的是克服佛教和老莊的哲學(xué),建立儒教的哲學(xué),為此以儒教的經(jīng)典為根據(jù),致力于形成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理論,然而老莊和佛教思想已滲透到儒學(xué)家的教養(yǎng)中,結(jié)果有時也無意識地攝取了其中的思想觀點?！盵11]強調(diào)“有生必有死,有始就必有終”為事物的變化之理的程頤,在《周易程氏傳》中卻說“有其始而無其終者、或有矣”,這暗示了他所解釋的易理中,也滲透了佛教思想。

如前所述,作者兼好法師對儒家思想的吸收具有雙重性,即肯定性的吸收和批判性的吸收。批判性的吸收主要表現(xiàn)在反映無常觀的章段,然而在第九十一段中的無常觀卻是與儒家思想相調(diào)和的產(chǎn)物。通過以上考察可以說,這是兼好的無常觀與《周易》思想產(chǎn)生共鳴的結(jié)果。兼好法師的無常觀之所以反映了一種處事哲學(xué),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對人生的積極態(tài)度,筆者認為這與遵循變化之理、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周易》思想的影響是分不開的,其中以無常解釋易道、且滲透了佛教思想的《周易程氏傳》對兼好的無常觀與儒家思想的融合起到了很大作用。

注釋:

①本文依據(jù)的《徒然草》版本為新編古典文學(xué)全集,小學(xué)館1995年版,漢譯均由本文筆者自譯。

[1] 永積安明.徒然草[M].東京:小學(xué)館,1995.

[2] 廣田讓.中世隱者文藝的系譜[M].東京:櫻楓社,1978:78.

[3] 三谷榮一,峯村文人.徒然草解釋大成[M].東京:巖崎書店,1966:605.

[4] 鈴木由次郎.易經(jīng)[M].東京:集英社,1974:38.

[5] 安良岡康作.徒然草全注釋上卷[M].東京:角川書店,1968:390.

[6] 住吉朋彥.室町時代《事文類聚》享受的位相[J].和漢比較文學(xué),1993:7.

[7] 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

[8] 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

[9] 田中隆史.關(guān)于郭象的“自得”[C]∥大久保隆郎教授退官紀念論集:漢意是什么.東京:東方書店,2001:297-302.

[10] 富倉德次郎.類纂評釋徒然草[M].東京:開文社,1956.

[11] 森三樹三郎.中國思想史[M].東京:第三文明社,1978: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