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灼見
《韓熙載夜宴圖》,這是一卷迄今還保存得相當完好的古代名畫,現(xiàn)在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俄n熙載夜宴圖》究竟是不是五代十國時候南唐畫家顧閎中的作品?其說不一,主要有三種說法,我更相信沈從文教授的第三種說法。
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近年出版的《中國文化辭典》,在九百八十七頁《韓熙載夜宴圖》條目下,仍然論定這一畫卷是:
我國著名絹本畫卷,五代南唐畫家顧閎中繪,高二十七點八厘米,長三百三十五點五厘米。顧閎中,江南人,元宗、后主時任待詔,擅畫人物?!兑寡鐖D》乃其存世名作,繪寫南唐中書侍郎韓熙戴夜宴賓客作樂情況。全卷右起,分聽琴、觀舞、休憩、賞樂、調(diào)笑五段,畫面用色濃重,結(jié)構(gòu)別致,有“云斷山連”之趣。細節(jié)描寫尤見工致,諸如衣冠文物制度,以至樽俎燈燭、幔帳樂器等寫照,無不為史學家考據(jù)提供形象化資料。
《韓熙載夜宴圖》在我國多種文化史、美術(shù)史、繪畫史著作中,都論定它是五代十國時候南唐顧閎中的作品,這第一種說法,好像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這種論斷不只由來已久,還有人編出故事來,說是亡國之君南唐后主李煜,要參考極能享樂的中書侍郎韓熙載的享樂方式,讓顧宏中去參加韓熙載的這一次夜宴,事后畫給他看,于是有了《韓熙載夜宴圖》。
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繪畫史圖錄》第六十二頁,錄《韓熙載夜宴圖》,圖下的“注”為:“(宋摹本)”,說明中提到“無款印,相傳為顧閎中之筆”。這是有所存疑,留了余地的第二種說法。
近日整理已故友人的信札,當整理到沈從文的來信時,一時記起他的第三種完全不同的見解。
那是1979年冬天,我和已故詩人散文家易征、現(xiàn)在擔任香港香江出版公司總編輯的林振名,這兩位參與花城出版社建社的老編輯,從廣州到北京專程去拜訪沈從文教授,和他商量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聯(lián)合出版《沈從文文集》的事情。那時候我主持花城出版社的1980年開年建社事宜,出版十二卷本《郁達夫文集》和十二卷本《沈從文文集》,是花城出版社開張的兩曲“重頭戲”。
我們?yōu)槌霭孢@兩種當時還屬于敏感選題的文集,事先請教過當時擔任國家出版局代局長的陳翰伯,按照他的指點,再去請教過胡愈之、夏衍兩位老前輩,以后才和沈從老約相見。那時候,沈從文老還住在東城小羊宜賓胡同。我們登門拜訪這天,一大早就下起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氣溫降至攝氏零下八度。我們從廣州來,穿的衣服單薄,唏唏瑟瑟如約準時來到沈從老家門,由老人讓到里間那個名為“窄而霉小齋”的書房兼客廳,圍著爐火燒得旺旺的小火爐,團團而坐。也是前輩的沈夫人張兆和,給我們每人斟上一杯熱茶,這就抓緊時間開始了我們的圍爐飲茶清話。
關(guān)于編輯出版《沈從文文集》的事,雖然很有“意思”,期間我曾接到中共廣東省委文教書記指示停止出版,但是我相信那是給高高的上頭看的,我不執(zhí)行他也不理……不過這離本文題遠了,不去說它。另外的事,倒有兩件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一件,是小火爐上那把鐵皮水壺,輕聲地哼著動聽的歌兒。我知道日本人茶道用的鐵皮水壺,壺底經(jīng)過特別處置,據(jù)說能發(fā)出一種曲調(diào),使人感覺好像能聽到烏云籠罩下瀑布的回聲;或者遠處海浪撞擊巖岸的聲音;或者風雨飄灑在竹林里的聲音,或者遠處松林的松濤聲。沈從老家里的這把鐵皮壺,哼的卻是一種安樂歡快的曲調(diào),很好聽。
再一件,便是關(guān)于《韓熙載夜宴圖》。話頭的引起是:新年將至,有朋友給沈從老家送來一個當時最流行的長三開古曲掛歷,掛歷的封面選印的是《韓熙載夜宴圖》局部。我從墻上摘下這個掛歷,翻看了一會兒,隨便問了沈從老一句:“沈老,聽說您對有的古畫的年代斷定有些異議。您看論定《韓熙載夜宴圖》是五代十國時候南唐顧閎中的作品,這靠不靠得住?”
老人搖搖頭,擺擺手說:“靠不住,靠不住,這畫根本不是五代十國南唐時候的畫?!?/p>
我有意繼續(xù)往下引沈從老的話,又說:“可是,把《韓熙載夜宴圖》論定為五代十國時候南唐顧閎中的作品,似乎已經(jīng)是國家有關(guān)權(quán)威部門的多年定論。”
沈從老從我手里要過掛歷,指點著,莞爾一笑說:“斷定一幅古畫的年代,不能光從紙張、印章、題款、裝裱等方面去判斷?,F(xiàn)在的人,不是也能找到乾隆玉版宣,那時候的墨,用來寫現(xiàn)在的字!清代的人不會有掛毛澤東像章、戴‘紅衛(wèi)兵’臂章、手捧‘小紅書’的吧?論定一幀古畫的創(chuàng)作年代,最根本的還是要認真研究畫面的內(nèi)容……”
說著,他讓我們注意:畫面上包括韓熙載(公元970—972年)在內(nèi)的官員,都穿綠色的衣服,這是北宋初年的詔令所規(guī)定的:“南唐降官一例服綠?!庇种附o我們看:畫面上的閑人多作“叉手示敬”的姿勢,這也是宋代的制度,不是五代十國南唐時候的制度。他認為:無須再多說什么,僅從他指出的這兩項,就已經(jīng)可以斷定:《韓熙載夜宴圖》是宋初南唐入降以后的人所作。
他還順便指出,印在12月份那副古畫,從“畫服制度”的不符,也可以看出標定的作畫年代同樣靠不住。
我很嘆服沈從老的真知灼見?!白啤?,《國語·魯語下》說:“如龜焉,灼其中,必文于外。”《史記·龜策列傳》更說:“征絲灼之”,會更靈驗。我看還是要肚子里真正有“料”,不然再拿什么來“灼”,怕是也沒有用。“灼見”來源于“真知”,有真知始有灼見。大家知道,沈從老是研究我國古代服裝史、古代“車服制度”最有成就的大學者,那時候他的皇皇巨著《中國歷代服裝史》正在香港加緊印制?,F(xiàn)行各種語文辭典在注“灼見”這個詞的時候,每每都引用清代學者江藩的一句話:“……多騎墻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沈從老的見解,便是既不“騎墻”,也不“依違”。
這件事,在當時,本來是說過盡可以放過的事。不意易征兄回到廣州,寫了一篇題為《踏雪初訪沈從文》的散文,投到香港的《海洋文藝》月刊上發(fā)表出來,卻是好心沒得好報,把記在沈從老名下的兩件事,都給弄錯了!特別是關(guān)于《韓熙載夜宴圖》的議論,竟然全給弄反了!
沈從老聽說挺著急,希望能盡快得到機會更正,于是用紅格毛邊紙、以毛筆作章草蠅頭小字,給我寫來一封信。信中談及《韓熙載夜宴圖》的一段是:
……談畫事,實系說的是《夜宴圖》中等級無事作閑人,多作“叉手示敬”狀,和尚也如此,應(yīng)屬宋代制度,非南唐時等。具實照淳化二年詔令,有“南唐降官一例服綠”語。此畫中人即一例服綠,更可知必宋初入降后人所作也。來得及更正,免得成笑話,感甚……
我趕快寫信給當時《海洋文藝》的編輯香港作家潘耀明,請他務(wù)必在《海洋文藝》上及時給更正過來,并把那一期《海洋文藝》寄給沈從老。
處事一向認真的沈從老看到,這才放下心了來。
易征兄在另一處不慎造成的另一檔關(guān)系到沈從老的差錯,非三句兩句可談得清楚,另外再談。
沈從文也是書法家
許多人都知道沈從文是一位杰出的大作家、杰出的教授和報人,是一位杰出的物質(zhì)文化史研究方面的大專家??墒牵浪且晃粫业?,恐怕就不是“許多”了。
1918年,十五歲的小學生沈從文參加湘西土著部隊,做了上士司書、書記之類。開始,在沅江流域和川東漂泊。二十歲換上長衫去北平,不出數(shù)年工夫成為亮相很高的作家、報人、教授。后來因為某位大人物的一句欠妥當?shù)墓糁裕沟盟辉賹懶≌f、當教授、做報人。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以后,一直在文博機構(gòu)或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從事物質(zhì)文化史方面的科學研究工作,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出版,轟動海內(nèi)外。沈從文的一生工作經(jīng)歷多變,終生酷愛書法卻始終沒有變。
少年沈從文,閑住在一位時任湘西保靖駐軍某部司書的表兄家里,閑極無聊,常跟著表兄去幫忙抄抄寫寫。一天被參謀處的熊高參看見,覺得沈從文的書法很是不錯,于是問道:“你是什么名義?”沈從文以為是自己惹了麻煩,怯怯地說:“我沒有名義,我是跟表兄來這兒玩的,幫他們忙抄寫這個文件。”熊高參當即指示書記官:“把他的名字開上去!”熊高參的這一句話,使沈從文當上了月薪四塊大洋的上士司書。就因為字寫得好,很快又升任月薪六塊大洋的上士書記。這時候沈從文才發(fā)現(xiàn):原來字寫得好,竟然也會大有風光!于是更加下大力氣練字,他把薪水盡最大可能地節(jié)省下來,五個月中陸續(xù)買了十七塊大洋的字帖,晚上,別人都上床睡覺了,他深夜還在煤油燈下一絲不茍地臨帖。后來他開始正正經(jīng)經(jīng)用《曹娥碑》的字體謄錄公文,一時更是以字寫得好名聲在外。這些時候,沈從文做了月薪九塊大洋的機要收發(fā)。部隊調(diào)往川東,上路前要輕裝,他寧肯把僅有的兩床棉絮送人,只留下一件舊棉襖、一套舊夾衣褲、一套舊單衣褲、一雙襪子、一雙鞋、一條手巾,卻高低不舍得丟棄那一本六塊大洋買的《云麾碑》、一本五塊大洋買的褚遂良《圣教序》、一本也是五塊大洋買的虞世南《夫子廟堂碑》和一本兩塊大洋買的王羲之《蘭亭序》。
部隊從湘西來到川東,司令部駐在龍?zhí)?。新到一個地方,大小部隊、一干設(shè)施、門前的新牌子都由沈從文用虞世南字體一手寫成,端端正正,中規(guī)中矩。他還在自己住房的墻壁上貼了多幅自己的各體書法,在最顯眼處貼有一個小條幅,寫的是:
勝過鐘王,
壓倒曾李!
鐘,指魏鐘繇;王,指晉王羲之;曾,指當時名書法家曾農(nóng)髯;李,指當時名書法家李梅庵,可見沈從文的抱負不小!
部隊從川東再回到湘西,沈從文被調(diào)給一位以王守仁、曾國藩自許的統(tǒng)領(lǐng)官做書記,這人家里有五個大楠木櫥柜,裝著百來軸宋、元、明、清古畫;幾十件青銅器和古瓷器;一大批碑帖,另有十箱散書和一部完整的《四部叢刊》,這些東西也交由沈從文管理。統(tǒng)領(lǐng)官用到哪一部書的哪一段,沈從文就得趕快恭筆抄錄呈上。沈從文抓緊時間,充分利用這種難得的條件,進一步苦練書法,使得自己的書法藝術(shù)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沈從文的故鄉(xiāng)鳳凰,本來以出武將出名,可是也出過一位內(nèi)閣總理熊希齡。1921年,熊希齡為他一位殉職的年輕部屬立碑,那碑文也是特請那年十九歲的沈從文給寫的。1987年,懷化博物館拿了一份這碑的拓片給大畫家黃永玉看,黃永玉拿給著名書法家黃苗子看,黃苗子的評價是:“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天才!”
1929年10月,大作家施蜇存結(jié)婚,這年二十七歲的沈從文,寫了一幀橫額致賀,寫的是:“多福多壽多男女”,落款為“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同賀”。施蜇存后來在《滇云浦雨話從文》中說,那時候沈從文的書法就“已是很有功夫的章草了”。
上世紀四十年代,沈從文曾經(jīng)用心臨過索靖寫的章草史孝山《出師表》送給了周定一,周定一說:“筆意恣肆,古樸蒼勁?!?/p>
這些,我都沒見過,僅見于有關(guān)文字記載,不去多引。
沈從老上世紀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書法作品,我就有收藏了,按字數(shù),更是可以千字計。
1979年冬,我受命領(lǐng)導(dǎo)組建花城出版社,準備開年掛牌第一批選題,其中就有去北京和沈從老商量編輯出版十二卷本《沈從文文集》。去黃永玉教授家串門的時候,他提醒我說:“到時候記住向沈從文要幅字,他的書法好極了。”我當然不會忘。但是來去匆匆,大冷的天,沈從老沒法兒現(xiàn)寫給我,就把1977年寫的一幀條幅,加上款送給了我。條幅為高麗紙本,打了朱絲格,錄古詩,共約四百字,原有的落款和小跋是:
從文習字丙辰夏時年七十進五于北京窄而霉小齋亂稿堆中
送給我的時候,新加的題款是:
蘇晨兄教正弟沈從文時年七十七
其實我比沈從老小二十八歲,他稱我“兄”,出于所謂“忘年交”的客氣,當不得真。
過了年已是八十年代,沈從老還真的另給我寫了一幀寄到廣州,也是條幅,約三百多字,仍是章草。后尾有一則小跋是:
蘇晨兄正經(jīng)年不用筆手生筆澀試書唐詩數(shù)首如于退潮后在螺絲泥沙中行動不免有寸步難行感也從文習字時年七十進八于首都新窄而霉齋中
1982年11月,沈從老再給我寫了一部厚厚的八開錦裝大冊頁,錄自作詩多首,章草,有格,最后一開有長跋……這事留待以后再說。
這時候沈從老的書法又是怎樣的?1981年,他的老友蹇先艾教授得到他一幀條幅后,在《回憶老友沈從文》一文中談到沈從老的書法是這樣說的:
他的一手章草,寫得相當有功力,在老、中、青作家中都是少有的。不僅作家們喜愛,連我認識的幾位名書法家也很贊賞,認為難得。
沈從老的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將在香港出版的前夕,沈從老和夫人張兆和來廣州看清樣,做客寒舍。我知道中山大學容庚教授、商承祚教授都是沈從老的好朋友,打電話請他們二位也來寒舍一起相見。容庚、商承祚兩位著名書法家先到,見我書房墻上掛的沈從老書法立軸,也是一再稱贊沈從老的書法:“好極了!好極了!”
沈從文的《雙溪詩草》手稿
本文開篇“沈從文的灼見”一節(jié)中最后提到:“易征兄在另一處不慎造成的另一檔關(guān)系到沈從老的差錯,非三句兩句可談得清楚,另外再談?!爆F(xiàn)在該談?wù)劻恕?/p>
那是那一次到沈從老家,臨告別的時候,我問他:“沈從老,有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作品,可以給我們出版社的大型文學期刊《花城》發(fā)表?”沈從老想了想說:“哪有什么像樣兒的作品。有一組《雙溪詩草》,你們可以看看能不能用?”沈從老的夫人張兆和卻對著他搖搖頭說:“我看別發(fā)了……”
沈從老找出詩稿,遞給我。我接過來看看,能發(fā),隨手交給了《花城》的編輯部主任易征。沈從老可能是因為聽了夫人的話,又要回去看一遍,用鉛筆修改了幾處,再交給我。
可惜的是,《花城》在刊出《雙溪詩草》的時候,弄出了差錯:有錯字,有漏排。我在簽付印的時候,也沒有核對原稿,都有責任。于是由我寫信向沈從老道歉,告訴他會更正。
沈從老復(fù)信給我說:
蘇晨兄:
……拙詩如兄所指,實七○年在雙溪時所作,后曾附一短短題記,系《雙溪詩草》之一。記得把此詩并其他拙作寄家鄉(xiāng)時,二家兄作古入土正“滿七”,家中大嫂子正上墳,因作為悼詩焚之于墳前也。又,(蘇按:指《喜新晴》)第四行“俗謂喜離群”、第一行“歲末客心生”,二字(蘇按:指“謂”、“心”二字)誤排。末后一行前,本來還有十字:“親故遠分離,天涯共此星?!薄?/p>
弟沈從文
沈老來信中一頭、一尾所談別的事情都略去。他的《雙溪詩草》,讀者可以去看他的手稿或釋文,也無需我多言。
《喜新晴》,這是沈從老七十歲生日之作,詩中有他對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過后,舉國上下一片撥亂反正新氣象的由衷喜悅,也有他對自己幾十年來艱難坎坷、跌跌撞撞的無限感慨。而面對撥亂反正后的偉大祖國和意氣風發(fā)的人民,他還是決定要“不懷遲暮嘆,還喜長庚明?!薄蔼気嗆囯m小,不倒永向前”。
《擬詠懷詩》敘述了他“浮沉半世紀,生存近偶然”的感受、體會和信念。他深信“日月長經(jīng)天,大道默無言”。如:“洛陽古名都,雙闕入青云,朱門金獸環(huán),王侯第宅新……”可是“物換星移后”,卻是司馬光只有三間茅草房的獨樂園“獨樂特著聞”。為什么?他認為這是因為獨樂園的“不因花木好,相許還在人”。所以他面對未來的信念也還是:“尺碧非吾寶,寸陰宜少爭”,他仍然要抓緊時間盡可能為祖國和人民多作些貢獻。
在《喜新晴》一詩的小跋中,沈老談到,他半個世紀以來在各方面都多得云六、真一兩位兄長的支持、鼓勵,“始能取得尺寸進展”。而在作這首詩的當天,他收到二兒子沈虎雛從四川寫給他的信,才知道“二兄故去已經(jīng)月”。后來沈老在寫給我的信中又談到,《雙溪詩草》等曾作為悼亡詩,由他大嫂焚燒在他兩位哥哥的墳前。沈老沒有提也有焚燒在他弟弟沈荃的墳前,那是因為1980年10月的時候,還不方便提。
沈老故里湘西鳳凰竿鎮(zhèn),本來以多出武將聞名于世。清代咸豐、同治年間,曾國藩、左宗棠麾下的湘軍中,“竿軍”威風得很。當年的竿鎮(zhèn)青年,二十歲左右就同時被授予提督這樣高級軍銜的,也有四位,沈老的爺爺沈洪富是四位中的一位,這位少年將軍更是二十六歲就做了貴州提督。沈老的父親“最沒有出息”,可也是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大沽失守、提督自盡殉國那場血戰(zhàn)中,幸存的一員陣前裨將,后來二十二歲獲上校軍銜。沈老的弟弟沈荃,本是抗日戰(zhàn)爭中一員英勇善戰(zhàn)卓有功勛的虎將,二十歲出頭獲上校軍銜,四十年代已經(jīng)是中將軍銜??谷諔?zhàn)爭勝利后,蔣介石發(fā)動內(nèi)戰(zhàn),要消滅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沈荃先是高低不肯再領(lǐng)兵作戰(zhàn),被調(diào)到國防部,心里也還是不自在。后來堅決要求解甲歸田,回到了故里鳳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因為沈荃思想進步,開始還曾被安排為政協(xié)委員之類。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起,“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本著所謂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偉大理論”打倒一切,竟無端地把沈荃給拉到河灘上槍斃了!
那天,沈荃自己帶了一條毯子去,在河灘上鋪好,站到毯子邊上,覺得很難理解地看著執(zhí)行槍斃他的人說:“沒想到你們共產(chǎn)黨怎么會是這樣的!”然后,指了指前額說:“你們往這里打!往這里打!”也許是他不愿意讓這樣的疑云在腦子里纏繞?
槍聲響過,沈荃倒在毯子上……他在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身經(jīng)百戰(zhàn),沒有倒在日本法西斯的槍口下,卻是這樣的死于非命!
不錯,經(jīng)過撥亂反正,沈荃得到了平反??墒?,他已經(jīng)是墳包里一架白骨!
當然,得到平反還是好事。不然,在我們中國,怎么會有億萬人民,不管怎么樣都還是那樣無比深情地懷念著,在我們民族的幾千年歷史上主持了最大規(guī)模平反冤假錯案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最記得當他逝世的時候,每天有四千人不顧一切自發(fā)地到他家去吊唁。在人民大會堂開追悼會的時候,有數(shù)十萬人自發(fā)地聚集在正門前的天安門廣場上,苦苦等了一夜,為了在追悼會開始時合著哀樂高唱《國際歌》。追悼會提前結(jié)束,靈柩避開等在正門前的數(shù)十萬人,臨時改從西南門出,靈車的行徑也臨時改變了路線。可是從天安門到八寶山,三十里長街兩旁的自行車道、人行道、樓群內(nèi)外,甚至中國工藝美術(shù)館建筑工地的腳手架和升降機上還是站滿了為真正和他們心貼心的偉大共產(chǎn)黨人、一代中共中央的英明的總書記胡耀邦送行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