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外越來越看重《紅樓夢》在中國文化上的崇高地位的今天,恐怕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地需要我們的專家、學者付出更大努力,去盡快地讓這部非同尋常卻又迷霧重重的古典文學名著,能夠真正回歸到曹雪芹的真實文本??墒怯捎凇都t樓夢》本身在版本流傳中的諸多復雜原因和其他某些人為因素,這一回歸工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之困難。
這正是筆者傾二十余年之精力去深研現存脂評古抄本的源流,去首開校訂《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之先河的初衷和終極目標。所幸在新千年之初,便已相繼完成和出版了其中最難啃的兩塊硬骨頭——《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簡稱“甲戌校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簡稱“庚辰校本”),并將于今年校訂完成和出版叢書的最后一種——《蒙古王府本石頭記校本》(簡稱“蒙府校本”)。當然,這也是筆者在“甲戌校本”問世九年、出過六次修訂版,以及“庚辰校本”問世四年、出過三次修訂版之后,還要不惜一再拖延“蒙府校本”的出版周期,執(zhí)意要去再次重校甲、庚二校本的簡體終結版的主要動機之所在。
這次修訂,是在校訂者對新發(fā)現的“卞藏本”作了更深入的研究,從而對現存十二種脂評本的版本淵源和價值判斷進行更準確的定位之后,用了近兩年的時間,對甲、庚二校本尤其是后者作了一次近乎重校的全方位提升。不僅對一些以前有所顧慮未敢觸及的版本難題作了更深入的研究考證,予以大膽地解決,同時還較為細致地改正了此前的一些誤校和排印錯誤,此外還接受眾多讀者的建議,采用附錄的形式,在相應位置增補了“庚辰本”原缺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使目前存世的這個最接近作者原稿完整面貌的古抄本的校訂本,能夠在提供學者研究參考的同時,還可以成為一部能讓一般讀者更完善地了解《紅樓夢》全貌的通行讀本。在增補這兩回文字的底本選擇上,校訂者特意選取了更能體現原定本文字風貌的現存脂本(前一回以“蒙府本”文字為主要底本,后一回以“列藏本”文字為主要底本),而不是像以前的權威通行印本那樣,僅以表面的精練和文從字順為準則,去選取分明經過了大刪大改的程高本中兩回文字作底本。其間的孰是孰非孰優(yōu)孰劣,讀者自可通過詳細比較去作出判斷。
在校勘上的全方位提升和大膽處理一些版本難題方面,也舉幾個例子。
甲戌、庚辰兩種本子上都共有的第七回,周瑞家的去給鳳姐送宮花,剛進鳳姐院中,便見坐在鳳姐房間門檻上把門的小丫頭豐兒向她擺手,“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屋里去”。什么叫“會意”?為什么要“躡手躡足”?只能說明周瑞家的已經明白此刻鳳姐是在“睡中覺”(從后文看,實際上是賈璉在白日里閉門“戲熙鳳”)??墒蔷o接著寫周瑞家的到了東屋,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便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眴栴}正出在“悄問”的這句話上。表面看文從字順毫無問題,細想則令人生疑:周瑞家的是來給鳳姐送宮花的,讓“請醒”一個小孩子干什么?再說了,分明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說明孩子尚未睡得十分熟,竟口稱“也該請醒了”,這不是很違反帶幼兒的常情嗎?還有,讓叫醒一個小孩子卻稱“請醒”,亦恭敬太過。一查甲戌本及蒙、戚諸本,此處的“姐兒”本作“奶奶”,這就對了——說明周瑞家的試探著要讓人去“請醒”的是鳳姐,以便能親手將宮花交付給她??墒窃诂F存脂本中,大多數的本子皆同于庚辰而作“姐兒”。在甲、庚二校本的此前各版中,我是采取各存原貌的方式(當然也是顧及到過去的通行本及現在的新校本均作“姐兒”),直到這次的終結版重校,才下決心將“庚辰本”上分明有誤的“姐兒”,亦據甲戌等四種本子校作“奶奶”。
“庚辰校本”終結版新補改的錯漏字句還有不少,而大膽調整原錯簡之處亦甚多。比較典型的錯簡,如第三十六回一段描寫寶玉特異論調的文字:
(寶玉)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秀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
這里所引寶玉的個性化言論,看起來很順暢,但末尾的“因此禍延古人”等語,不論是照通常的標點方式置于寶玉言論之外,還是放在寶玉這段話的末句,總之都令人費解。若依前者,便簡直成了是寶玉自己在把“除四書外”的古人之書全都焚了。這和他平素厭讀四書五經,??匆恍肮沤裥≌f”、“傳奇角本”的行為如何統(tǒng)一得起來?而放在寶玉這段話的末句,也難講通。所以在“夢稿”、“甲辰本”乃至最早印行的“程高本”中,都把這段話刪除了。可是從這段話的文風來看,又確屬作者原文無疑,不可能是“庚辰本”等其余各本憑空添加上去的,所以如今的通行本又大都原樣保留了這段話。但我一直懷疑,這可能是當初的定本抄錄者不慎跳行書寫而形成的錯簡。但鑒于過去以脂評本校訂的兩種印本(“俞校本”和“新校本”),皆任其不通而未作校改,我在“庚辰校本”的此前各版中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這次終結版的修訂,才下決心作了大膽地“復位式”處理,校作:
(寶玉)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秀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另一處較典型的錯簡是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怒氣沖沖來到鳳姐房內,從袖內擲出一個“十錦春意香袋”,質問鳳姐道:“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里了?”并歷數必屬賈璉與鳳姐“小夫小妻”“閨房私意”之物的理由。鳳姐一聽趕緊雙膝跪地,含淚辯白,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致辨我并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還要求太太細詳其理: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
這里面分明存在一個前后不搭界的句子——“自然都是好的”。所以“戚序”、“戚寧本”和“程高本”都干脆將其一刪了事,后來以“戚序本”為底本的“俞校本”亦照此辦理。而以庚辰為底本的新校本則原樣保留。從底本的淵源上看,絕大多數古抄本都赫然存在著這句話,亦屬作者原稿文字無疑,但顯然是原定本抄錄者不慎放錯了位置。我在這次的終結版校訂中,也嘗試著作了“復位式”校改:“……那香袋是外頭雇工仿著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自然都是好的)。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此其一。二者……”(按:引文至此,我忽然發(fā)覺此一錯簡的“復位”還不夠準確,應將方括號中的話再提至“帶子穗子”句前,方可真正到位,看來只好留待下次重印時再改了。)
順便一提。此處王夫人擲出的“十錦春意香袋”,即第七十三回傻大姐在園內山石背處所拾繡有春宮圖的“五彩繡香囊”。雖然是前后兩種稱呼,不論“春意香袋”還是“繡香囊”,總之都離不開一個“香”字——即這種小袋子原本是古人用來盛放香料的,或佩于身,或懸于帳,均可散發(fā)香氣。若簡稱,則只能叫“香袋”或“香囊”。偏偏在第七十三回的回目中卻又作“癡丫頭誤拾繡春囊”,而且大多數脂本皆如是,唯獨發(fā)現較晚的“列藏本”是作“癡丫頭誤拾繡香囊”,兩相比較,顯然以“繡香囊”為是,這才與正文中“忽在山石背處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的提法相吻合。而且印證“庚辰本”同回雙夾批中的“房室春宵”竟誤“房寶香宵”,亦可看出這個“春”字和“香”字在抄錄中很容易形訛相混??墒怯捎凇都t樓夢》這部書自“程高本”問世到現在,所有的通行印本都習慣了作“癡丫頭誤拾繡春囊”,給人的感覺,似乎繡了春宮的香囊就真的可以叫做“繡春囊”,簡直成了不可移易的事實,所以我在這次的終結版修訂中,猶豫再三,仍然缺乏足夠的勇氣去作校改。特此說明,權當一種檢討吧。
第五十二回的一處校訂,此前也頗令我尷尬。晴雯得了重感冒,連續(xù)服藥發(fā)汗仍不見效。寶玉便命人取了一種西洋的鼻煙來,叫晴雯嗅些,痛打幾個噴嚏通通關竅。晴雯果然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忽覺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鼻涕齊流,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然后用小丫頭遞過來的細紙一張一張擤鼻子,這段描寫十分生動形象,晴雯的一句呼叫也活靈活現。但問題是,我此處所引的晴雯這句話,在過去絕大多數通行本中,都是按照除“庚辰本”之外的其他各本的文字,作:“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而唯獨依照“庚辰本”文字校訂的“新校本”才用了“爽”字,卻又偏偏將這句話斷成一種“三字經”式的文本,作:“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被蛟S在“新校本”校訂者的眼中,必須得說成“好爽快”才更合古人口吻;說“好爽”,似乎就太現代化了。然而,庚辰本獨有的這個“爽”字,不論是作者在最后一次披閱時自己改的,還是現存“庚辰本”的抄手在當初過錄時心血來潮擅改的,總之都說明在曹雪芹生活的那個時代,已經時興這樣說話了;而以其他各本都清一色的作“辣”而不作“爽”的情形來看,“辣”字也該是庚辰定本之前的各次定本的原文。如此一來,參照過去作“辣”字時絕不可以和后面的“快”字連文作“好辣快”,而必須將“快”字斷在下句作“快拿紙來”,即足見庚辰的“爽”字也不該與“快”字連文,而使整句話變成“三字經”。但頗具諷刺意義的是,我從一開始校訂“庚辰本”就已經把“快”字斷到了下句;卻不知在哪一道工序上出了毛病(或許是被某一位細心的校對員感覺到這一“好爽”有點“現代”,便核對新校本,而在“好爽”后面又好心地補上一個“快”字),以致書印出來竟變成:“了不得,好爽快!快拿紙來?!敝钡酱舜稳嬷匦=K結版時才發(fā)現,終于把這個多余的“快”字給揪了出來。
還有一種情況,是必須細細琢磨才看得出來該作校改的。所以不僅以前的通行本從未校改,在其他脂評本中也找不出現成的版本依據,這次的終結版修訂就只能憑其字形和文意去推測。如第六十六回,剛回京的柳湘蓮見到寶玉,告之已聘定尤三姐。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睂氂襁@段話,除蒙、戚諸本刪“古今”二字及“列藏本”刪“之為人”三字外,其余各本文字全同,故此前所有的通行印本,幾乎一字不差地沿用了以上所引文字。問題正出在“列藏本”所刪的后三個字上——更確切地說是出在“為人”二字上。因為任隨怎么看,寶玉贊尤三姐“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都極為不通。但過去的??奔覀冋l都不敢去解決它。其實仔細分析,“為人”的“為”字,分明是“好”字的草書形訛,只要作此合理校改,問題便迎刃而解。但考慮到這個雖有不通,卻在各種通行印本上皆毫無爭議地存在了兩百余年,現在僅憑合理分析而無版本依據,怎敢去輕易校改?故在此前的各版中,我除了在這句話的后面加一校注:“句中‘為’字,各本皆同,頗疑乃‘好’之形訛?!倍恢蔽醋餍8摹R彩窃谶@次終結版的校訂中才痛下決心,將其連同書中大量存在的類似情形一道作了統(tǒng)一校改。此前我將“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中贊元春的一條脂批“真是好界好人物”校作“真是妃(原誤好)界好人物”,亦屬同樣的“好”字形訛。該處雖也同樣沒有版本可依,但以形訛?!昂谩睘椤板保鹾显荷矸?,所以很被讀者所贊賞。我想此處?!盀椤弊鳌昂谩保乱餐瑯訒玫酱蠹业恼J可吧。好在按本書體例,所有的這些有版本可依或無版本可依的校訂(包括補、改、刪),都是要明白作??睒酥镜?,并且大都要加注說明校改的理由,其間之是非功過,皆可任由讀者、專家乃至未來的歷史去充分審視和評說。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原文無誤,并沒有作校訂,只因與讀者交流中遇到一些頗具典型性而必須有所交代的問題,我也在終結版中適當地增加了一些校注來略作說明。如“庚辰校本”第五十回有一條墨夾批:“想此刻二玉已會,不知肯見賜否?!庇捎谠谶@條批語之前,寫了從“即景聯詩”轉到作“紅梅詩”等一大堆瑣碎情節(jié):先是寶玉口稱“不會聯句”,李紈罰他去攏翠庵討一枝紅梅來插瓶,然后又議論“該詠紅梅”。黛玉便慫恿“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寶釵便說,“方才邢、李三位(指邢岫煙、李紋、李綺)屈才,且又是客,……只讓他三個作才是”,李紈又幫著李綺推辭道:“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睂氣O只得應允,然后讓岫煙、李紋、寶琴三人分別以“紅”、“梅”、“花”三字為限作詩。而上述的那條雙夾批,正是批在“寶釵只得應允”六字之后,所以許多讀者都覺得奇怪:這條批語雖然文從字順,卻很有些不可理解。因為通常脂批里說“二玉”都是批寶玉、黛玉,此處說“二玉已會”,且問“不知肯見賜否”,又當作何理解?難道是指黛玉提議讓聯句少的人作紅梅詩而涉及寶玉,就稱“二玉已會”?但這和“肯見賜否”有何干系,是指寶玉肯不肯作詩嗎?因而便有讀者建議:似乎可以將這條批語中的“想此刻二玉已會”校改作“想此刻寶玉已回”,所以我只能在校注中點明:此批所云“想此刻二玉已會”,并非指寶玉、黛玉,而是在猜測寶玉和妙玉此刻已經在攏翠庵見了面;“不知肯見賜否”,則是進一步猜測不知妙玉是否同意了讓寶玉折紅梅。由于八十回后原作已佚,妙玉的故事將如何發(fā)展,還很難確認,但以其被作者以“玉”命名、并與黛玉同列十二釵正冊等形跡來看,寶玉和妙玉之間必有某種情愫則是肯定的,所以作為曹雪芹親密助手的脂硯齋將此二人也稱“二玉”,是并不奇怪的。
總之,這部舉世公認的中國最偉大的古典名著,由于歷史的原因,在版本淵源、文本??蹦酥羶热莸脑忈屔希拇_是問題多多,迷霧重重,需要一些眼光獨到并用行動說話的人,堅持不懈地為之除塵去垢,正本清源,方能盡展其芳華。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四版,四卷盒裝,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