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錢穆乃民國史學界的兩位大師級人物。顧頡剛以發(fā)起“古史辨”運動,創(chuàng)辦《禹貢》等雜志而名聲大噪;錢穆則以《先秦諸子系年》、《國史大綱》等書而垂世至今。關于兩人間的交誼,之前已多有論述。
錢穆從中學教員一躍而為學界所知所重,實與顧頡剛有莫大的關系。當年胡適、傅斯年極力邀請顧頡剛執(zhí)教于北京大學,而顧氏則以北大為“是非之地”的理由拒絕,并勉力推薦了當時已著有《先秦諸子系年》的后起之秀——錢穆,可以說,顧頡剛此舉乃是對錢穆有提攜之功。錢穆到北平執(zhí)教后,兩人學術(shù)、私人交往漸密;但學術(shù)旨趣或有不同,而顧頡剛并不以為忤,反而十分欽佩錢穆的學術(shù)成就,甚至連錢穆的名著——《劉向歆父子年譜》的書名,亦為顧頡剛所定〔1〕。
錢穆曾在與顧頡剛的信件中,將兩人喻之為史界的“房謀杜斷”:“弟與兄治學途徑頗有相涉,而吾兩人才性所異則所得亦各有不同。妄以古人相擬,兄如房玄齡,弟則如杜如晦。昔唐太宗謂房君善謀,杜君善斷。兄之所長在于多開途轍,發(fā)人神智。弟有千慮之一得者,則在斬盡葛藤,破人迷妄。故兄能推倒,能開創(chuàng),弟則稍有所得,多在于折衷,在于判斷。來者難誣,若遇英才能兼我兩人之所長,則可以獨步矣?!薄?〕顧頡剛亦以此相許。
“七七事變”以后,北平陷落。北方的學校、教員紛紛南遷黔、滇兩省,齊魯大學南遷成都,并邀請顧頡剛主持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事務。顧氏到任后,大力延攬人才,大批學人如呂思勉、侯仁之、胡厚宣等紛紛到任。同時,顧頡剛亦力邀其密友,當時已經(jīng)頗有名聲、回家探母的錢穆南來就職。
對于錢穆的到來,顧頡剛是極為殷切的。其1940年的日記中載道:“接賓四信,知不日到蓉,即理裝進城?!?10月20日)當時顧頡剛住在鄉(xiāng)下,為迎接錢穆到來,特提前兩日到成都迎接。兩日后,錢穆到達成都,顧頡剛又興致不減地陪同左右。“到中航公司接賓四,同飯于南臺小餐。到西華飯店,為賓四定臥室。……與賓四同到校長家談話。與賓四同游華西校園及圖書館”。錢穆到蓉后的次日,則陪其“在服務部早餐。到賓四旅館,與之同出,到省立圖書館,由曹祖彬引導參觀。到少城公園、游民教館及佛學會,飯于新雅,茗于茶樓。又游書肆數(shù)處”〔3〕。
錢穆就職后,一次到成都辦事,當日未歸。顧頡剛在其日記中言:“十一月六號。今日賓四不歸,其在城病乎?”其惦念密友之心情可見一斑。
后來,錢母病逝,顧頡剛知曉錢穆愛母心重,在是否告訴其母去世這一問題上,亦十分躊躇,大費心思。如上,皆可見顧、錢二人交誼之深。
那么,這種以“房謀杜斷”相推許的友誼,又是如何產(chǎn)生罅隙的呢?錢穆在其回憶性傳記《師友雜憶》中多有回避,從而使得這段史實湮沒不彰。倒是顧頡剛當年的同事——胡厚宣,在其晚年“紀念錢賓四先生百齡紀念會”中,曾作《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回憶點滴》〔4〕一文,而使后人得以略窺一二。
胡文言:“顧先生至渝做事,與朱家驊編《文史雜志》,國學研究所主任所長職不交錢先生。錢先生非常不滿,同我抱怨道一不來又不交?!?/p>
又進一步說:“顧先生始終未辭所長主任職,始終未交權(quán)給錢穆。錢先生《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說交錢穆,事實未交,顧、錢兩先生講的都不對。我身臨其境。在兩位老師之間,我絕對誠實,絕對忠實,兩位都是我的老師,對我都很好我絕對不敢說一句假話。”
胡厚宣,作為當年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的親歷者,與顧、錢兩先生一度共事,且又是鄭重提出此事,似乎可作為定論。
但觀《顧頡剛年譜》、《顧頡剛?cè)沼洝泛汀稁熡央s憶》,則又不免心生疑竇。顧潮所編的《顧頡剛年譜》中載,1941年9月18日“齊大國學研究所職事由錢穆代理”。1942年4月25日“寫劉世傳信辭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主任職。該職由錢穆接任”〔5〕。顧氏在日記中言:“予三十年到渝,所務由賓四代,而彼對之又作排擯。三十一年,履安來渝,勸辭職,予聽之,賓四正式接任。渠去之之心更亟,至三十二年而賓四脫離齊大矣。”〔6〕顧頡剛在日記中明言,錢穆實際接任國學研究所主任一職,是在1942年間。
當時,顧頡剛在齊魯大學受多方掣肘,頗為郁郁,“劉校長必不讓我辭職,但行心既動,已按捺不住。誰教他和西山在此兩年之內(nèi)處處束縛我乎!我即緩行,當使此一機關漸變?yōu)橘e四所有,予則漸漸退出也”〔7〕。加之,朱家驊的盛情邀請其主持邊疆事務,故而離蓉來渝。
另,錢穆在《師友雜憶》中有言:“頡剛留所日少,離所日多,又常去重慶。余告頡剛,處此非常之時,人事忙迫,亦實無可奈何。……而顧頡剛終以久滯重慶不歸,乃正式提出辭去研究所職務,由余接替?!薄?〕
年譜乃根據(jù)《顧頡剛?cè)沼洝范帲浫掌谂c辭職事宜等亦十分明確?!洱R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回憶點滴》一文,所言“顧錢兩先生講的都不對”,所指的是《顧頡剛年譜》和《師友雜憶》二書所言皆有錯誤。
那么,錢穆若考慮與顧頡剛的關系,而多有回避,似乎在情理之中。而《顧頡剛?cè)沼洝穭t為當日所記之事,如想有所掩飾,亦不必記載如此翔實。反觀之,胡厚宣乃當時的親歷者,在晚年鑿鑿確言此事,“絕對誠實,絕對忠實”,我們亦不應懷疑。現(xiàn)今,三位先生皆已作古,在新的證據(jù)發(fā)現(xiàn)之前,此事不免又是一筆糊涂賬。
那么,到底誰在說謊呢?后生也晚,評論此細小瑣碎如饾丁之事,不免有搬弄是非之嫌。如過度糾纏于孰是孰非,亦無多少價值。但,如果觀顧、錢、胡三位史家,皆為我們所不應懷疑的當時日記、回憶性著述、文章,仍不免有個中矛盾存焉。由此,方知研究近現(xiàn)代之人物,亦不免有“處處設防,步步雷池”之感也。
可以說,作為“局外人”的歷史學家,“完全有可能從中再現(xiàn)某些真實的情景”〔9〕;可是,一旦變?yōu)闅v史的參與者、親歷者的“局內(nèi)人”時,亦不免囿于多方影響,記載或有失實了。
當時是,顧頡剛為辦報、籌款事多方奔走,故而對研究所之事不免疏遠。而此時顧氏又對當時齊魯大學校長沒有把研究所職權(quán)完全交與自己而心存不滿。故而,研究所勉力經(jīng)營一年有余,即出現(xiàn)許多人事間的矛盾。顧氏與其一些弟子由密而轉(zhuǎn)疏,甚至形同路人;另一方面,與錢賓四的關系也出現(xiàn)了裂痕:
一月卅一號。校長于二月一日召見,謂西山自崇義橋歸,謂錢、胡二先生對于研究所極熱心,極有意見,擬此后照文學院例,開所務會議云云。
所務會議當自開,惟錢、胡二位有意見何以不對我說而向西山說,西山何以亦不對我說而對校長說,必由校長以傳達于我乎?此中之謎,不猜亦曉。予太負責,致使西山無插足地,故渠必欲破壞之。渠對賓四,忠順萬狀,其目的則聯(lián)甲倒乙而已?!?0〕
此中,“西山”乃是指張維華。張為顧氏的弟子,后來交惡。顧頡剛認為“此中之謎,不猜亦曉”,以為錢穆和胡厚宣對他有意見,是張維華挑撥所致。實則,錢、胡二位此時可能已對顧氏的“家長制”做法頗有意見了。后來,顧頡剛到重慶辦《文史雜志》并任教于中央大學,錢、顧二人的關系至此轉(zhuǎn)冷。
除了上述原因外,胡厚宣先生還認為,“顧先生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只有兩年時間,錢先生一來受不了。錢先生來齊魯,顧先生本應高興,但錢先生又會講又會說,學生非常擁護,顧先生名義上受不了”。錢穆口才之好,在任教北大時即已眾人皆知,這一點無可否認。而顧先生由于自身些許口吃的緣故,或可講課不如錢氏。胡厚宣所言,雖未明示,但卻暗含顧頡剛心生妒忌之心的潛意在。
那么,顧頡剛是怎樣想的呢?這除了顧氏心生嫉妒,再加上權(quán)力欲旺盛,不忍放權(quán)等原因的猜測外,我想,似乎還有一事須作注意,那就是錢穆與張其昀的靠攏。
顧氏曾在日記中言,自己最上火的有三件事(或可為三幫人):“四月廿八號。我在此間做事,眼中出火者有三方面:一傅孟真方面,二洪煨蓮方面,三張其昀方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固亦有此。終望身體不太壞,以真實之成績破彼輩之魔法耳。”〔11〕
而錢穆當時的情況呢?如胡厚宣先生文章所言:
錢先生曾寫有兩文《中國革命與中國軍人》、《中國革命與中國青年》,刊于重慶《大公報·星期論文》,文章被蔣介石看中,認為好,乃命翻印出叫所有軍事院校必讀。蔣到成都華西醫(yī)學院鑲牙,特召見錢并吃飯。事后錢先生告知,蔣請先生上座,并問你先生對政治有無興趣。錢答有,念書就為了學以致用。蔣很高興,稱那我想辦法。告之與陳立夫,陳到成都來也找錢,到青城山游,請錢陪同,沿途只同錢談話。陳立夫讓錢做教育部國立編輯館人文組長,結(jié)果未成?!诖似陂g,先生還被請去中央訓練團演講。浙江大學張其昀辦《思想與時代》約錢先生同編,先生多篇論著刊于此上?!?2〕
可知,錢穆當時為蔣介石所召見,而在政治上受到優(yōu)渥。此時,又與顧頡剛“眼中出火”的張其昀合編雜志,顧氏豈能不怒!他在日記中寫道:“十一月十號。張其昀有政治野心,依倚總裁及陳布雷之力,得三十萬金辦《思想與時代》刊物于貴陽,又壟斷《大公報》社論。賓四、賀麟、蔭麟等均為其羽翼。賓四屢在《大公報》發(fā)表議論文字,由此而來。其文甚美,其氣甚壯,而內(nèi)容經(jīng)不起分析。樹幟讀之,甚為賓四惜,謂其如此發(fā)表文字,實自落其聲價也。”〔13〕
其言錢穆“實自落其聲價”,除文章外,實與錢氏與張其昀合作有莫大關系。另,顧頡剛對錢穆之變化,似乎也體察不明,日記中又言:“一月廿三號。聞賓四已應陳立夫之招,可見張西山又把他趕走了?!薄?4〕
而此時錢穆應陳立夫之招見,實因前為蔣所推重,而錢氏又對蔣言,自己對政治有興趣,“念書就為了學以致用”,在這一背景下去主編《思想與時代》雜志。其實,當時,張其昀正欲出國,而想把這一雜志交給錢穆負責。《竺可楨日記》中記載道:“二月十九日。曉峰(張其昀)偕錢賓四來,錢于十五抵此,本年在校教歷史。適曉峰去美國(美國政府催三月動身),故《思想與時代》事將由錢穆暫時主編云?!薄?5〕而顧頡剛先生似乎把這一責任都歸結(jié)到其弟子“西山”的身上了。后來,錢穆雖為無黨派人士,然究心時事之心日增,且在1945年出版了《政學私言》一書,發(fā)表了許多政論性文章??箲?zhàn)勝利后,顧、錢在蘇州亦有一面之緣。建國后,顧頡剛曾邀錢穆返回大陸,未果。錢穆晚年亦言顧頡剛“不忘情于余者,始終如一”〔16〕。然而,兩人在學術(shù)與政治上,卻是漸行漸遠了。
錢穆是否就任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主任,雖甚為細小之事。然而,從中亦可幽微所見兩位史家間的某種潛在轉(zhuǎn)變??梢哉f,除了顧頡剛與錢穆的糾葛與誤解外,其政治上的分野,亦是二人由“房謀杜斷”到相對疏遠的一個遠因。
注釋:
〔1〕顧洪:《記顧頡剛先生收藏錢穆先生的一份手稿》,轉(zhuǎn)引自葛兆光主編:《清華漢學研究》第二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248頁。
〔2〕〔3〕顧頡剛:《顧頡剛?cè)沼?四)》,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7年版,1940年7月2日、10月20、22、23日。
〔4〕〔12〕胡厚宣:《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回憶點滴》,《中國文化》第十四期,1996年12月,第225~227、226~227頁。
〔5〕顧潮:《顧頡剛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07~310頁。
〔6〕《顧頡剛?cè)沼?五)》,1945年4月30日,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457頁。
〔7〕〔10〕〔11〕〔13〕〔14〕《顧頡剛?cè)沼?四)》,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529、485、368、602、634頁。
〔8〕〔16〕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231、231頁。
〔9〕(美)柯文著,杜繼東譯:《歷史三調(diào):作為事件、經(jīng)歷和神話的義和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9頁。
〔15〕竺可楨:《竺可楨日記(二)》,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