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人怎么也繞不過去“五四”的,那段歷史還不到百年,可是已經(jīng)模糊不清,許多往事已被懸置在學院的話語里。一種是靜靜的學理的演繹,一種是帶著生命體驗的思考,那些存在早已變成碎片閃現(xiàn)在不同的群落。我總覺得“五四”的文化對今人有著隔膜的地方,我們現(xiàn)在已不太易理解那時候的語境了。學院派的研究雖已很多,但多是學理層面的思考,似乎與當下的生命體驗沒有關系,那就真的不易走進那代人的心里了。
我讀到姜異新的論著,被一些段落吸引了,覺得是用生命書寫的文字。她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戊戌維新、五四新文化運動,還有上世紀八十年代新啟蒙這三次啟蒙運動的把握帶有復雜的心緒,對啟蒙主體精神的嬗變、啟蒙策略的緣起與調整、啟蒙話語的奠基與流變等等進行了極具縱深感的文化比較。作者首先對“啟蒙”這一詞匯追根溯源,從中發(fā)現(xiàn)中西思維方式源頭上的差異,然后將中西啟蒙運動視為兩種不同的動態(tài)過程,大膽破除各自的啟蒙神話,最終從人類主體的高度總結出啟蒙的本質乃是一種自主質疑式的辯證思維方式。她以此為方法切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三次革新高潮,從中探究其現(xiàn)代轉型的內在理路,特別對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個案進行細致的個性化解讀。然而,她又不斷的警惕自己會陷入自我設置的話語圈套,又以文學情感和審美的思維回切抽象的啟蒙運動,從中挖掘出二者一系列內在性的多重關系。我知道,質疑的力量已經(jīng)使她在打量任何歷史現(xiàn)象時都不斷地解構和否定自我,這種對思想史與文學史的互動把握是有獨到的學術眼光的。
這本書可以說是對中國三次啟蒙高潮和文學革新的跳躍式史論,也可以說是將五四新文化置于更綿長、更宏闊、更復雜的歷史語境中進行的分解敘述,是在對晚清溯源與當代接續(xù)的思想流里尋找矛盾和統(tǒng)一的常新話題?!拔逅摹钡倪^程和后來的結果,有很大的歧義在,啟蒙自然也遭遇了不同理念的解構。當陳獨秀、胡適等人開始用西方的理論召喚國人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信念是不曾懷疑的。那代人追求的是確切性,他們相信自己在把黑暗的存在抵擋在信念高墻的外圍,但也有魯迅那樣的懷疑和周作人式的猶豫,精神的路向是不同的。這是歷史的復雜性,還原這一復雜的語境,不克服思維的慣性是不行的。
新文化的出現(xiàn),一個重要的任務是清理舊物,對傳統(tǒng)進行另類的打量。進擊與抵抗者的關系,也纏繞著其間,啟蒙的對面是安于現(xiàn)狀,或是保守主義的尋求舊夢。陳獨秀、胡適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打碎舊的營壘,建立一個新的園地,他們在與舊勢力對峙的同時,把自己的園地擴大了。啟蒙的過程,也是新我建立的過程,至于民眾能如何理解,那他們并沒有多少把握的。陳獨秀很快轉向政治的道路,大概也是覺得,書齋里的革命總不能改變民族的命運的。姜異新從其間發(fā)現(xiàn)了諸多悖論,本書生動的地方大概在這里。
姜異新對魯迅承受痛苦與陳獨秀的難以抹殺的神性之維的描述,有自己的視角。對其中的復雜性的勾勒是細致的,這使我聯(lián)想起許多難解的精神。談到啟蒙,魯迅的存在總是與這個話題有著錯綜復雜的地方。他與胡適的自我設計完全相反,或許這也是他經(jīng)常奚落對方的原因之一,他自覺不自覺地游離于胡適話語之外,并非是消解啟蒙,可能有著啟蒙之外的更復雜的認知之維,而他對自我的懷疑的目光可能更接近于胡適、陳獨秀所期盼的目標。然而那時候人們并未意識到。但魯迅在關于國民內心的把握上,和康德的理念多有契合之處,他一生猛烈攻擊的民族劣根性,在邏輯的延伸部分,是可以貼近康德的話語的。竭力鼓吹啟蒙理性的胡適,倒是在精神的高度上,遠遜于魯迅,自然和康德的理念也是有著遙遙的距離的。
如果按康德的理解,啟蒙是對人類的不成熟的穿越,那么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大概都帶著稚氣,他們自身也難說都成熟的。只要我們看那時候說話的隨意、有時的偏激,都可以感到并非什么圣人。如果不是文學的加入,在創(chuàng)作中增加了一些悖謬的體驗,彼時的理論也許是孤獨之舞,少了幾多色彩。所以姜異新把文學與啟蒙互為方法來考慮,從文學的多樣性與質疑的力量里發(fā)現(xiàn)精神的豐富性,就含有了力量。“五四”在后人的解釋里越來越復雜,各種可能都被注意到。中國人從來沒有這樣自然地、無偽地與世界交流,與自我交流,與上蒼交流。陳獨秀、周氏兄弟、胡適等人在那時候把古老的世界顛覆了。
在革命遭到冷落的今天,啟蒙的話語被各種復雜的理念所糾纏。今天的中國還需要啟蒙嗎?這是個被無數(shù)人提及的追問。在多種可能存在的時候,“五四”的遺產真的顯得特別。我們對它的表述受到了后來變遷的政治語境的暗示,要回到過去,真的難之又難。姜異新的思考,不是人云亦云,自己也陷入悖謬的苦思里。問題不在于簡單地回到“五四”,而是是否還擁有“五四”那樣的熱情和人類的關懷。人的困境是幾千年來未了的存在,啟蒙也好,革命也好,多是對困境的突圍。而我們凝視那一段歷史,倘能攪動惰性的思維,向著困苦挺進,那么,研究的光熱總會照耀著精神的陰影。我們在陰郁的世界徘徊得太久了。
新文化運動是個夭折的產兒,惜乎未得壯大。我們的民族習慣于在漫長的單一境地里存活著,而“五四”卻是靈光一現(xiàn),那么多奇異的精神圖景閃現(xiàn)著,隨后便一點點消失了。我們畢竟擁有過它,并且因之而有了無盡的談資。解析它的過程,才會知道已與我們今天一些平庸的生活是的確不同的?,F(xiàn)在的年輕人,能夠穿越在“五四”未盡的情境,且有所發(fā)現(xiàn),那樣的研究,不僅是學理的愉悅,也有人生的愉悅的,姜異新自己的體驗,一定比我們更深。在“五四”的余蔭里,我們才知道,追蹤那種美是艱辛而幸福的。
(姜異新:《互為方法的啟蒙與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