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趙匡胤之死是個疑案。不僅野史有“燭影斧聲”,即太祖為其弟趙光義謀害之說,一則宋人筆記也記載,太祖死后,皇后本來要召見的是四子趙德芳,但最后來的卻是趙光義。
趙光義繼位為宋太宗。趙德芳則被打發(fā)到遠離首都開封的浙江吳興(今湖州),去做他的秦王去了。趙德芳的子孫在太湖邊上一住就是三百余年,因為身為皇族,趙家世代都在宋廷中做官。公元1254年,即南宋理宗寶祐二年,趙家誕生了一個男童。這個男童,就是后來在中國文化史上刻下深深印記,人稱“詩書畫三絕”的藝術奇才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
雖是名義上的天潢貴胄,但趙孟頫并沒有受到多少命運女神的格外眷顧。首先是龍脈傳了這么多代,血緣已疏,到他父親時,只能做一個小官,其次他并非父親的正妻所生,在大家庭中必然多受排斥;最后更要命的是,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便撒手西去。
苦難能夠磨礪人。父親早死的刺激催成了趙孟頫的早熟,使其比一般貴族子弟更早體驗了人生的苦境。史書上說,趙孟頫父親去世時,生母丘夫人曾對兒子說過這樣一番話:“汝幼孤,不能自強于學問,終無以成人,吾世則亦已矣?!痹捯魟偮?,泣下沾襟,趙孟頫“由是刻厲,晝夜不休……”事實正是這樣,父親早死和家道中落的刺激,慈母的嚴厲督促,天資上乘的趙孟頫精研學業(yè)、藝事,青年時代,即和同鄉(xiāng)七名才士被人稱為“吳興八俊”,聲名遠播。
所謂“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身外浮名可以給人帶來光環(huán),也可能招惹麻煩。趙孟頫糾結(jié)一生的心靈沖突,與其不凡家世和特異才華緊密相連。
何處人間有悔尤
皇孫的招牌當然榮耀極了,但也要看在什么時候。不能不說,在這點上,趙孟頫生不逢辰。他出生之際,偏安于江南的南宋王朝即在風雨飄搖之中。宋德祐二年(1276),趙孟頫二十二歲,宋王朝大勢已去。在拱衛(wèi)都城杭州的襄陽城陷落之后,蒙元大軍馬不停蹄進逼杭州,宋朝廷的一紙降表標志著一個舊朝代被埋葬了。
改朝換代后,原在宋朝當小官的趙孟頫回到家鄉(xiāng)。干什么呢?史書上說“閑居里中”,語焉不詳,但以理度之,無非是依靠一點老本濟乏,又以詩酒書畫遣興罷了,生活雖稍窘困,倒也清閑。
一代雄主忽必烈打破了這種清閑。蒙元以馬上得天下,本不重視文化,但為了安撫人心,使政治走上正軌,也需要相應調(diào)適。江南向來是人文之淵藪,起用南方人才為我所用,對知識分子釋放友好的信號,便成為忽必烈消除不穩(wěn)定隱患的重要措施。這個措施是分兩步走的,一是對南宋原有官員認真登記,加以選用;二是在大局穩(wěn)定后,立即派官員到江南訪賢。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原為宋臣,降元后官居御史的程鉅夫奉忽必烈之詔搜訪“江南好秀才”,網(wǎng)羅了二十一名才俊,而以趙孟頫居首。因趙身份不同凡響,次年入都的程鉅夫又單獨帶其覲見元世祖忽必烈。對這次君臣之相遇,史書有生動記載,“公神采秀異,珠明玉潤,照耀殿庭,世祖皇帝一見稱之,以為神仙中人,使坐于右丞葉公之上。耶律中丞言:‘趙孟頫乃故宋宗室子,不宜薦之,使近左右。’程公奏曰:‘立賢無方,陛下盛德,今耶律乃以此劾臣,將陷臣于不測?!显?‘彼豎子何知!’……立尚書省,命公草詔書,揮筆立成。上問其大旨,喜曰:‘卿得之矣,皆朕心所欲言者?!?/p>
從這段記載可以看出,趙孟頫以其風度和文采折服了忽必烈,這是他在朝中逐步站穩(wěn)腳跟的保證,但那位耶律中丞的一句排擠之言也充分顯示,趙孟頫的宦途危機四伏。
趙孟頫覲見忽必烈不久,元王朝授其奉訓大夫、兵部郎中一職,從五品。須知,元朝為了加強統(tǒng)治,故意制造民族、地域矛盾,推行四等人制,原南宋統(tǒng)治下的居民稱為“南人”,朝廷中用事的是蒙古、色目人,其次是漢人(北方原金朝統(tǒng)治區(qū)的漢、契丹、女真等族居民),最下一等才是“南人”?,F(xiàn)在“南人”趙孟頫一下就官至五品,顯然有優(yōu)待之意。
大宋皇孫趙孟頫從此成為蒙元之臣,在恥食周粟的遺民成為一種道德符號的語境中,這未免讓人側(cè)目。趙孟頫為什么仕元?是主動還是被動?
有人說趙孟頫的選擇實出無奈。論據(jù)有二:一曰,在程鉅夫之前,趙孟頫已碰上過一次征召,他拒絕了,本次征召,他又曾入山躲避;二曰,這次趙孟頫如果不給元王朝面子,將有不測之禍。
根據(jù)史料,以上說法都經(jīng)不起推敲。其實,趙孟頫遠非激烈的拒絕,本來就是一種姿態(tài)。一條有力的證據(jù)是,據(jù)趙孟頫弟子為其撰寫的《行述》,忽必烈剛剛統(tǒng)一中國,趙的母親丘夫人就對他說:“圣朝必收江南才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以常人?!笨梢娫谮w氏母子心中,“多讀書”、“異以常人”的目的正是為了出仕新朝。在此之前的宋亡后第二年,趙孟頫父親的墳墓被盜,趙家不得不遷其墓。在古代,這是對整個家族的羞辱。也許趙孟頫由此意識到,必須托庇于新朝,才能確保自己家族在社會中的地位。
說趙孟頫不出仕后果嚴重,甚至有生命危險的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元朝政府此次征聘并未采取極端手段,有些人受薦后沒有出山,還有一些人到了大都(元朝都城,即北京),由于各種原因,要求回家,最后也得到了允許,如著名學者吳澄就是好例,他和趙孟頫同時被舉薦,但到大都不久即請求放歸,最終如愿以償。綜合比較可以認定,在如何對待前朝遺民的問題上,元政府比后來的明清兩代王朝要溫和得多。
然而,說趙孟頫并非被逼出仕元朝,并不代表他在做出這一抉擇時一定心安理得。畢竟他的大宋皇孫的身份是無法抹去的,畢竟他是深受傳統(tǒng)儒家道德洗禮的知識分子。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趙孟頫,一方面,他對忽必烈和舉薦自己的程鉅夫感恩戴德,如寫詩歌頌忽必烈:“秦漢縱強多霸略,晉唐雖美乏雄圖。經(jīng)天緯地規(guī)模遠,代代神孫仰圣謨?!痹诔题牱蛎媲?,他以門生自居,并稱許其為“一代偉人”,事實上,程僅大他五歲,學術功業(yè)更不能和他相提并論;另一方面,在其筆下,他對自己的出仕又流露出了深深的追悔與自責。
當和他一同從鄉(xiāng)里赴京的吳澄(字幻南)棄官歸去時,他以一篇《送吳幻南還序》表白心跡:“吳君翻然有歸志……吳君之心,余之心也?!贝藭r趙孟頫入京僅一年。次年,他寫了《罪出》一詩,詩曰:“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平生獨往愿,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誰令墮塵網(wǎng),宛轉(zhuǎn)受纏繞!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詩中,他既以兩味中藥名“遠志“和”小草”為喻,自嘲一出山輒為“小草”,更把出仕后之生活比喻為“毛羽日摧槁”的籠中之鳥。入京的第四年,他又自嘆“誤落塵網(wǎng)中,四度京華春”,晚年更有“從今放浪形骸外,何處人間有悔尤”的沉痛詩句。
“朝端之富貴”與“林下之風流”
忽必烈定鼎中原后,怎樣處理自己與元王朝的關系,南方知識分子分化成了三種類型:第一種人對故宋忠心耿耿,堅決反對入仕作為異族政權的新朝,最出名的包括詩人鄭思肖和與趙孟頫同為“吳興八俊”的畫家錢選,他們一生留在南方,隱居不出;第二種的態(tài)度相對和緩,他們曾在元政府中任職,但目睹官場之黑暗,即辭官歸隱,如著名畫家黃公望、王冕;第三種人在元政府中官運亨通,但為數(shù)甚少。趙孟頫屬于第三種,他“被遇五朝,官居一品”,是第三種知識分子中官當?shù)米畲?、最負名望的一個。
但趙孟頫的宦途絕非一帆風順。官場本多傾軋,更何況其身份如此特殊?
趙孟頫在官場上的第一個現(xiàn)實威脅來自權相桑哥。當時元朝的貨幣制度在地方上推行不力,桑哥差遣趙到江南督辦,要求地方官員誰做事不力就打誰的板子,趙孟頫雖“不得已受命”,但“遍歷諸郡,未嘗笞一人”。士大夫感激趙孟頫保全了自己的體面,而桑哥對此極為不滿。桑哥對下屬官員大施淫威,晨鐘初鳴即坐在自己官衙里辦公,官員后至者一律打板子,趙孟頫偶然遲到了一次,眼看也要受到這種處罰,他向右丞相葉李投訴,葉李大怒,對桑哥說:“古人之所以刑不上大夫,就是為了讓讀書人知廉恥明節(jié)義,你要打官員板子就等于侮辱朝廷?!鄙8绺械嚼硖?,向趙孟頫表示安慰,從此桑哥的板子只打小吏。與權相的兩次沖突,趙孟頫未落下風,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心理上的陰影始終存在。所幸不久,桑哥得罪了忽必烈,被誅除。趙孟頫意識到了官場的險惡,“力請外補”,即申請到地方上任職,以求脫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至元二十九年(1292)正月,進朝列大夫、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到山東做官,官階為從四品。
從1287年他從江南進京,被授從五品官職,到1292年升為從四品,官升一品就花了整整五年時間。從中可以看出忽必烈對他的真實態(tài)度。雖然這位雄主賞識其風度和才華,在趙孟頫官階卑微、經(jīng)濟困窘的時候,還特賜五十錠以濟窮,但并未準備讓其在政治上一展才華。史書上說忽必烈“謂公聰明絕人,剛直有守,敢為直言,數(shù)有意大用”,恐怕都是掩飾真相的門面話。
公元1311年,元仁宗即位,趙孟頫突然官符如火,僅用了六年時間,便從一個從四品官員升遷為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成為從一品的大員。其升遷之速,即使蒙古、色目人官員中也不多見。據(jù)學者考證,在元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爆發(fā)以前,南人官至一品姓名可考者只有兩人,一為程鉅夫,另一個就是趙孟頫。
趙孟頫的好運全拜元仁宗所賜。仁宗與元朝諸帝不同,他早年受過儒學教育,而且在中原長大,對于漢族傳統(tǒng)文化興趣甚濃,更重要的是,他特別鐘情于趙孟頫獨擅勝場的“繪事”,任內(nèi)大力倡導文治。正是在仁宗治下,一直議而未決的科舉制度得以恢復,也給許多沉淪底層的江南文士帶來了機遇。作為江南文士代表,詩書畫卓絕的趙孟頫,受到仁宗青睞也就順理成章了。史料記載,元仁宗特別優(yōu)禮趙孟頫,只稱其字“子昂”,而不直呼其名“孟頫”,曾對身邊侍臣說:“文學之士,世所難得,如唐李太白、宋蘇子瞻,姓名彰彰然,常在人耳目。今朕有趙子昂,與古人何異!”又與左右論趙孟頫有七大優(yōu)點為常人所不及:帝王苗裔,一也;風采秀異,二也;博學多聞,三也;操履純正,四也;文詞高古,五也;書畫絕倫,六也;旁通佛老之旨,造詣玄微,七也。趙孟頫晚年多日不到宮中,仁宗詢問,左右回答:“子昂年老,畏寒不出。”仁宗即賜御府貂鼠翻披,表示慰問。
可以認為,在仁宗朝,趙孟頫確實圣眷甚隆。但必須注意,仁宗不斷給趙孟頫加官晉爵,卻并未授其實權,沒有讓其參與重大政務。這就說明,即使是元仁宗,固然高度欣賞趙孟頫在文藝上的突出成就,但也只是把他視為文學侍從之臣,用其“博雅淵深之學”,“藻飾太平之美”。說到底,被人艷羨為“被遇五朝,官居一品,名滿天下”的趙孟頫,仍然不過是最高統(tǒng)治者的一個工具罷了。
受到皇帝的賞識和提拔,趙孟頫當然是感戴的,“帝德光昭四表……圣主福如天大”,就是他為仁宗唱的贊歌。但沒有理由認為,他對自己的真實地位和作用就沒有比較清醒的認知。就在他升為從一品的這一年,他寫了一首著名的詩,題目就是“自警”,詩曰:“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睒s登一品,但他卻說“一生事事總堪慚”,這種不為表面的繁花似錦所迷惑的冷靜殊為難得。
不能不說,趙孟頫對自己的定位是準確的,也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他雖然享受著“朝端之富貴”,但一直向往著“林下之風流”,他深深地知道,只有江南,只有在藝術領域,他才可能成為王者,恢復自由的心靈。在他的詩中,作為故鄉(xiāng)的江南吳興,已經(jīng)成為一個代表自由心靈的意象,“五年京國誤蒙恩,乍到江南似夢魂……”,“多病相如已倦游,思歸張翰況逢秋?鱸魚莼菜供無恙,鴻雁稻糧非所求。空有丹心依魏闕,又攜十口過齊州。閑身卻羨沙頭鷺,飛去飛來百自由?!睙o一不是對心靈自由的呼喚。
趙孟頫在仕途奔走,家人也付出了沉重代價。他的長子是在其赴京上任不久,受寒而逝的,幼女也是因為跟著他在各地奔波,身體虛弱而死。子女的夭亡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他在書信中哀嘆,“幼女夭亡,哀懷傷切,情無有已”,“老婦鐘愛此女,一旦哭之,哀號度日,所不忍聞”。因此趙雖在官場屢獲升遷,而退隱之念卻越來越強。當公元1318年冬,志同道合的妻子管道升在京腳氣病發(fā)作時,他再也不戀高位了,堅決要求辭官。不幸的是,管道升次年即卒于他們離京返鄉(xiāng)的旅途中。
現(xiàn)在,我們的大藝術家終于回歸了本來屬于他的位置。他在故鄉(xiāng),終日呼朋喚友詩酒流連,磋商藝事,成為當之無愧的文藝領袖。元英宗至治二年(1322)六月,趙孟頫在故鄉(xiāng)逝世。他死之前,猶在家里觀書作字,談笑如常,晚上倏然而逝,時年六十九歲。
身后是非誰管得
趙孟頫博學多才,能詩善文,而以書畫成就為最高,不僅被稱為“元人冠冕”,后世論者更認為,長期獨霸中國畫壇的“文人畫起自東坡,至松雪敞開大門”,意謂中國畫自蘇東坡轉(zhuǎn)型為“文人畫”,而到了趙孟頫這里,才真正奠定根基??梢娖湓谥袊幕飞系牡匚唬@種地位卻因趙以大宋皇孫而出仕元朝的經(jīng)歷,受到了一些非議。如著名學者、明朝遺民傅山就“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還有人在趙孟頫的畫作上題了這樣兩首詩:
趙家公子玉堂仙,畫出苕溪似輞川。
多少青山紅樹里,豈無十畝種瓜田?
隅目晶熒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黃姿。
千金千里無人識,笑看胡兒買去騎。
當然也有平心之論,一位論者就認為,“天命有在,宋祀已墟,族屬疏遠,又無責任,仰視俯育,為祿而仕,民之道也”。意思是,宋朝的覆滅已成無法挽回之事實,趙孟頫在皇室中的族屬本來已經(jīng)疏遠,又不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為什么要苛求他?上為父母,下為兒女,盡一個成年男人贍養(yǎng)和撫育的責任,“為祿而仕”,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民之道”嗎?
在這個問題上談得最好的,當推海外學者徐復觀,他著《中國藝術精神》一書,寫到趙孟頫這一章時,揮筆寫下了一段非常值得咀嚼的話:“一個過了氣的王孫,在實際上與當時一般知識分子,有何分別?而必須嚴加貶責?并且在他的內(nèi)心,實際是以這種富貴為精神上的壓迫,因而更加深了他對自由的要求,對自然的皈依,對隱逸生活的懷念。因而加深了他藝術上的成就。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得到現(xiàn)實生活與精神向往的完全一致。不因現(xiàn)實生活而埋沒掉精神的向往,并加深精神上的向往,這種矛盾生活,常是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宿命,也常更由此而凸顯出藝術家的心靈?!?/p>
徐先生之高明,就高明在他超脫了世俗的標準和是非,更關注藝術家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