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人的原始宗教或神話傳說中沒有偶像崇拜這一說,至少迄今找不到它曾經(jīng)存在的文字或?qū)嵨锏淖C據(jù)。東漢經(jīng)學大師鄭玄在《禮記·檀弓下》的注疏中說:“俑,偶人也?!币馑际桥己唾?,并無差別,都是用泥、木、石等材料加工成的人形,而古代的俑,專指用以代替人殉的物件——據(jù)生者的想法來揣度死者的需要,殉葬的當然都是些僮仆婢女之類執(zhí)賤役的人,哪里和崇拜兩字扯得上關(guān)系!最多讓一些古代的人道主義者發(fā)出些索隱式的同情,如孔子所感嘆的“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俑者不仁”等等。而且這份同情還被某些后人提出質(zhì)疑,以為“孔圣人”是在主張恢復殷商時期的人殉制度。把指責“俑殉”制度的誅心之論理解為鼓吹“人殉”的呼吁,實在是莫大的冤枉!——總之,那時的偶像和崇拜是沒有關(guān)系的。
世界上的主要宗教,除了佛教,都是反對偶像崇拜的。早期的佛教,據(jù)說也并不提倡偶像崇拜,對佛的信仰主要表現(xiàn)為對佛舍利的虔誠供奉。佛舍利畢竟是佛的身體的一部分,比任何偶像都更顯得神圣和親切,也便于運送和傳播,于是,在新擴展的東方教區(qū),許多名山大剎都擁有舍利子為鎮(zhèn)寺之寶,以至難免會令人產(chǎn)生何其太多、孰辨真假的疑問。而且這事也不能這么沒完沒了地長此辦理下去(畢竟理應是十分有限的資源),于是,為佛造像并讓偶像流傳就自然被提上日程。印度阿旃陀最早的石窟造像出現(xiàn)在公元一世紀,這正是佛教大規(guī)模進入東亞大陸的時期,其間應該存在一種因果聯(lián)系。從二世紀開始,造像運動從西向東逐步推進。四世紀時,高潮到達了中國。不僅是偶像造型越來越豐富,藝術(shù)風格越來越成熟,而且,體型似乎也越來越大。阿富汗的巴米揚大佛,兩尊各高三十八米和五十五米,遠遠超過印度神像的個頭了,而到了山西,蒙山大佛便高達六十三米。四川樂山大佛更是令人驚嘆:七十一米,世界第一!這一路下來,十幾二十米高的偶像還多不勝數(shù),當然,時間用去了數(shù)百年,待到樂山大佛問世,佛教在印度已經(jīng)由衰微而至于絕跡了。
大型造像對佛教的東傳,起著極大的推動作用,不然不會出現(xiàn)偶像越造越多、型號越來越大的狀況。至于其中的原委也不難揣度。因為語言的隔閡,早期大多數(shù)中國的善男信女們于佛理教義之類不甚了了,與神佛打交道主要依靠感性的認知能力,用偶像來啟發(fā)形象思維自然最為有效。要和護法的金剛力士的猙獰相呼應,主座的大佛必以其偉岸身軀才能給人以足夠的震撼。震撼之后才能懾服。從四世紀開鑿的敦煌(366年)、麥積山(384年)、炳靈寺(385年)石窟,到五世紀開鑿的云崗(460年)、龍門(483年)石窟,再到六世紀的鞏縣(517年)、響堂山(550年)石窟,造像運動伴隨著佛教的流傳逐步在中國達到了興盛的頂點,始鑿于713年的樂山大佛可算是一個差強人意的句號。此后,東亞的大乘佛教、東南亞的小乘佛教和藏傳佛教各自分道揚鑣,與印度也再無瓜葛。中國的佛教走向禪宗獨大,而且和皇權(quán)專制政治通過數(shù)度博弈之后,達成了一種妥協(xié)的共識,控制無序的膨脹,僧尼編制(度牒發(fā)放權(quán))由國家掌握,造像運動也隨著高潮的終結(jié)就此趨于沉寂。
在中世紀前期,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在亞洲中西部地區(qū)產(chǎn)生過不期而遇的沖撞和較長時間的糾纏??傮w而言,異軍突起的伊斯蘭教是占著上風的。它和印度教聯(lián)手,把佛教擠出了南亞次大陸,又憑借實力把基督教阻遏在地中海以西、黑海以北,“一手持經(jīng),一手持劍”,西從北非到伊比利亞和巴爾干南部,東從小亞細亞到新幾內(nèi)亞,無不望風披靡。在中亞地區(qū)伊斯蘭化的過程中,一定程度上充當儒釋合流的大乘佛教利益保護者的唐王朝進行過抵制。751年爆發(fā)了著名的怛羅斯戰(zhàn)役,投入的兵力達二、三十萬之眾,結(jié)果以中國的慘敗而告終。此后,阿拉伯人雖然沒有向東進逼,佛教也再未向西伸展。如此強勢的伊斯蘭教似乎不需要通過偶像崇拜來推行教義,而且,從一開始它就把崇拜偶像視為“魔鬼的行為”,因為真主是“無似像的”、“不可知、不可見的”,世人根本就不可能接觸和認知真主的形象,所以任何描繪和制作真主形象的行為都是犯罪,而且這還是在仿效真主創(chuàng)造生命,但是雖然創(chuàng)造出了形象,卻不能真正賦予形象以生命,是不可恕的大不敬的行為,在世界末日,將受到最嚴厲的審判。
基督教則不然,它似乎從佛教的偶像崇拜中受到了某種啟發(fā),逐漸地改變了原先的反對崇拜偶像的立場?!杜f約》中規(guī)定的“十誡”,第二條就是禁止拜偶像。公元五世紀時開始崇拜圣母瑪利亞,這是對“十誡”最初的突破,因為“十誡”不許崇拜耶和華以外的神。八世紀出現(xiàn)了教會制作的圣像,到了1562年,梵蒂岡德蘭特宮正式發(fā)布通諭,明文規(guī)定崇拜圣母和十二使徒的圣像,并且將《舊約·十誡》中的第二條刪去,將原第十條一分為二,以維持十條總數(shù)。基督教這一與時俱進的決定在執(zhí)行上還是很節(jié)制的,始終沒有帶來教堂內(nèi)外偶像林立的場面,更沒有出現(xiàn)偶像越造越大的風尚。允許崇拜圣像,還催生了文藝復興時期一批偉大的藝術(shù)家(米開朗基洛、拉斐爾等),其代表作品如《草地上的圣母》、《金絲雀圣母》等更是堪稱文明的瑰寶。至于巨大的雕塑造型,罕聞其有,唯一的記憶是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郊外的山頂上的耶穌立像,該像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所造,高達三十七米,可謂壯觀之極,不過據(jù)說基督教世界里也有些不同的看法,以為天父是仁慈的,以這種違背視覺習慣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間,恐怕只會喚起世人更多的驚悚而不是愛戴。
大乘佛教停止了大造像、造大像,也是囿于困難的客觀形勢而作出的改變。而這一困難正是由它自身的特點所帶來的。歷史上,任何宗教的發(fā)展都離不開政治權(quán)力的提倡和保護,而佛教的根本教義決定它只能在某個階段、某種程度上迎合統(tǒng)治者的需要,成為他們維持秩序穩(wěn)定人心的工具。試想,一個以出世觀念為指導、宣稱“塵世一切皆為虛幻”的宗教,如何能夠長期配合并服務于統(tǒng)治者富國強民的追求!佛教修行的基本境界既為舍棄塵世的所有浮華,首選一途就是出家,大家都去出家,社會如何維系?小乘佛教設(shè)計的兩全之計是每個人一生都至少出家一次,從此就算皈依了佛門。大乘佛教卻并無此一說,而未入空門,只是燒燒香還還愿并不能就算佛門中人。由于寺廟對于俗眾并無制約和管束的能力,一味仰賴布施,財力就畢竟有限。大石窟的建造基本上都是一種政府行為。政府對佛門的財力支持,有時也不是十分名正言順,篤信佛法的皇帝甚至要巧立名目,比如梁武帝蕭衍一生便“出家”了好多次,逼著財政部門拿錢去把他贖出來,否則天下無主,萬民失祜,后果嚴重。
二
作為外來的宗教,在文化觀念上,佛教難免要受到出自本土的道、儒兩家的抵制。在這個沖突的過程中,最高統(tǒng)治者的好惡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正是在幾位對佛教極為反感的帝王治下,佛教曾不止一次地遭受滅頂之災。
佛教所經(jīng)受的第一次沉重而幾乎致命的打擊是在公元五世紀中期。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在一班漢臣(代表人物是寇謙之、崔浩)包圍下,崇奉道教,斥指佛教為“胡教”,所謂“西戎虛誕,妄生妖孽”——他忘記了或者說不想承認自己就是“胡人”,不斷制定政策打壓佛教。公元444年,他宣布,豪門大戶將私養(yǎng)的僧人限期獻出,違令者全體處死。公元446年,蓋吳占據(jù)杏城舉旗造反,據(jù)查有的寺廟與他勾結(jié),私藏大量兵器,準備響應。拓跋燾早就不能容忍日益壯大的沙門(僧眾)不承擔賦稅徭役,自視為法外之民,這回總算有了給予嚴厲打擊的由頭,立即下詔,查封佛寺并處死所有“附逆”僧人。被屠教眾數(shù)以萬計,所有寺院焚毀殆盡。廟都沒有了,偶像還能留得住么?不過那時云崗和龍門尚未開鑿,而敦煌、麥積山等處的石窟是前秦和后秦這些前朝異國所造,地處偏遠,而且剛被統(tǒng)一不久,一時想必未曾進入拓跋燾的視野,于是得以保全。
拓跋燾的極端政策只維持了不到七年的時間,452年,他被刺身死,被擁立的南安王拓跋余不久又被殺,拓跋燾的孫子拓跋濬被推上皇位,這就是有名的文成帝,這位文成帝和他的孫子——比他更有名的孝文帝拓跋宏(元宏),都是鐵桿的佛教信徒。在一系列撥亂反正的政策引領(lǐng)之下,佛教快速復興,幾十年間,迅速達到一個空前繁榮興盛的歷史高度,寺廟達四萬所,僧尼多至三百余萬,占全國人口十分之一以上,云崗、龍門以及稍后的鞏縣、響堂山等大型石窟都是開鑿于這一時期。
公元六世紀中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尊崇儒學,有志于統(tǒng)一華夏,做一代圣君。他不能容忍佛教(還有道教)占有大量社會財富給國家造成沉重的負擔,于567年下旨廢止佛教,三百萬僧人勒令還俗,財產(chǎn)全部充公,四萬座寺院盡數(shù)賜給王公大臣。過了幾年,又下一道旨,除了重申禁佛的嚴厲措施,還宣布對道教也按上述原則一并處理。兩大宗教“一勺燴”的結(jié)果,自然是國家財力得到充實,三年之后,他滅了北齊。宇文邕的反宗教政策,似乎主要著眼于經(jīng)濟,目的是充實國庫,為此,他沒有采取拓跋燾那樣極端的燒殺手段。僧眾編入民戶,寺廟改為人居,總之沒有造成大規(guī)模的破壞性后果,也正由于這一原因,盡管這次的運動對佛教又是一次滅頂之災,眾多大型石窟卻并未因此而被毀。
對于上述兩次滅佛運動的效果,人中子王通有兩句總結(jié)性的評價:“真君(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年號‘太平真君’)、建德(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年號)之事,適足推波助瀾,縱風止燎耳。”
這話確實不錯,打壓越兇,反彈越猛。宇文邕三十五歲就死了,兒子宇文赟(周宣帝)剛上臺就恢復了佛教的合法地位,他雖然比他父親更短命,但三年之后篡立的隋文帝楊堅及其家族篤信佛教,各項扶持政策連續(xù)出臺,佛教的發(fā)展真如燎原之火,迅猛達到甚至超過原有的規(guī)模。南北朝時期滅佛的皇帝只有拓跋燾和宇文邕這么兩位,而信佛并大力倡導佛教的皇帝卻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其中最卓有成效的便有后秦的姚興、北魏的拓跋濬(文成帝)、元宏(孝文帝)、梁武帝蕭衍、隋文帝楊堅等等。
佛教的強大生命力,沒有這些崇佛的君主們手握的行政權(quán)力做后盾,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極其耗費財力的石窟造像工程只有在他們治下才能形成高潮并持之以恒。也正是由于同樣的道理,佛教方面通過兩次滅佛運動也深切認識到,中央集權(quán)的皇權(quán)專制體制絕非自己的力量能夠輕易撼動,所以,他們就此不再抱有在中國實現(xiàn)政教合一的圖謀,而且從此基本上也不再積極地介入政治。
兩百多年以后,迷信道教的唐武宗李炎,決心對盛達極點的佛教進行一次徹底的打擊。845年(會昌五年),他下令將全國的四萬多所寺院盡行毀棄(僅在長安保留四所“樣板廟”,不知是不是專供外國人參觀的),僧尼三十萬全數(shù)遣散回家(總數(shù)只有周武帝時的十分之一,因為此時已經(jīng)執(zhí)行了較嚴格的度牒制度,不按規(guī)定繳納費用并通過考試,就得不到度牒,也就沒有合法的僧人身份——當和尚跟當官的程序差不多了)。這就是歷史上所說的“會昌佛難”。和前兩次比較起來,這次似乎更多地反映了文化觀念上的沖突。道教和儒家采取了反對外來宗教的一致立場,因為強調(diào)意識形態(tài)的論爭的色彩,手段好像比較文明,各方面都留有一點余地,沒有前兩次一般破壞偶像的激烈行為,而且,奉行自耕自養(yǎng)原則的與本土文化相結(jié)合的禪宗還得到某種程度的保護,后來才成為中土佛教的主流。
又過了一百年,后周世宗柴榮又領(lǐng)導了一場打壓佛教的大規(guī)模強制行動。不過這位“五代明君”沒有制訂什么過分激烈的方案,基本執(zhí)行了“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政策,在詔令中只是概括提出了兩條原則要求:
第一,所有“天下無敕額寺院”一律廢除;所謂“無敕額”即指寺門匾額無“敕建”字樣,也就是該寺廟的建造未經(jīng)皇帝批準。其時名山大寺一般都辦了報批手續(xù),“無敕額”者,猶今之無照經(jīng)營,應該不占大頭。
第二,毀禁銅像,而且沒收所有鐘、磬、鈸、鐸等法器;這一條很嚴厲,目的卻并非禁止做法事,而是為了鑄造錢幣,以利商貿(mào)流通。對于毀像造錢,柴榮在進行政策說明時有一段邏輯很精彩,他說:“吾聞佛說以身為妄,而以利人為急,使其真身尚在,茍利于世,猶欲割截,況此銅像,豈有所惜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范,而且是深得其中精義的黑色幽默。)
“三武一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周世宗)之后,一千年來,沒有再出現(xiàn)過類似的全面而系統(tǒng)的鎮(zhèn)壓佛教的政治行為。這主要是因為佛教從此已走出了它最輝煌的歷史階段,一步步地趨向于衰落。在政治上,它不再構(gòu)成對統(tǒng)治者的威脅;在經(jīng)濟上,則不僅不再造成國家稅賦的損耗,相反還能給國庫帶來極大的收益(南宋政府出賣度牒所得最多時達到當年財政收入的一半)。本土化的禪宗佛教,在文化觀念上也和儒、道兩家實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和平共處的關(guān)系。在政治上,儒家已經(jīng)占據(jù)了意識形態(tài)的制高點,雖然宋、明兩朝還有幾個迷信道教的皇帝(如宋真宗、宋徽宗、明武宗等),但一心向佛的皇帝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營建大型石窟、造大佛,經(jīng)濟方面不具備條件,而且與禪宗教義也多有捍格。元、清兩代的統(tǒng)治者,崇奉藏傳佛教,但也并未確定其定于一尊的地位,更多的是出于一種建立統(tǒng)戰(zhàn)關(guān)系的戰(zhàn)略考慮。藏傳佛教從未進入中土,而且他們也并不熱衷于造像。極為壯觀的佛教石窟造像似乎只是一種歷史陳跡了。
然而到了二十世紀末,中國竟突然又迎來了一個營造巨型佛像的熱潮。全國各地,用石材或金屬材料制作的巨型佛像(身高至少在十米以上)先后涌現(xiàn)了數(shù)十座,最著名的有河南魯山大佛(高達一百五十三米,號稱世界第一);無錫靈山大佛(高達八十八米,世界第二);煙臺南山大佛(高三十九米,重三百八十噸,世界第一青銅坐佛);香港大嶼山大佛(重二百五十噸,世界第一青銅立佛);云南彌勒大佛;新疆紅光山大佛……東西南北中,全面開花,目不暇接,美不勝收。那種規(guī)模與聲勢,那種制作工藝和科技含量,不僅絕對是前無古人,而且也堪稱獨步于當今世界。這難免會被人以為是沉寂已久的佛教又迎來了法光普照的春天。然而,這和人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世界卻很難對上號,不過反映了如下的兩個原因而已:
一、對以“文革”為極致的極左勢力摧殘的一種反彈?!拔母铩睅缀蹒P斷了通向人類文明傳統(tǒng)的一切紐帶,佛教當然不能幸免,且受害至深。所有僧尼除極少數(shù)留守者外,全數(shù)趕回了農(nóng)村原籍,寺廟被封,佛像遭毀?;剜l(xiāng)僧尼結(jié)婚生子者所在多見,文革后“落實政策”又拋妻別子重新出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位名寺住持(副處級)和我有過“工作上的聯(lián)系”,我曾看到六十來歲的他,僧服笀鞋,在烈日下為兒子的升學事宜奔走,汗流浹背,那畫面令我至今難忘。我有幸讀過他的一些詩稿,我只記得其中還有“太上難忘舐犢情”這么一句。正由于那一代佛門中人遭遇的獨特性,決定了他們情感世界的復雜和堅韌,時代撥亂反正以后,光大佛門的宏愿像火一樣燃燒著他們的心靈,推動著他們忘我的拼搏。這位法師在幾年的時間里——其間經(jīng)歷的艱辛外人很難設(shè)想——竟募得了數(shù)百萬元巨款,最后完成了他為如來重修大殿再塑金身的志向。
二、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所提供的契機和能力。當市場讓人們(特別是各級官員)認識到,旅游業(yè)竟可以作為支柱產(chǎn)業(yè)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那效果就幾乎可以用得上一句老話: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造出來。大家都要發(fā)展,旅游又是捷徑,競爭之激烈不言而喻,而勝利者必是那些既具有資源優(yōu)勢,又能想出奇謀高招的人。重要的是抓準切入點:自然風光,現(xiàn)成者少,經(jīng)營之功,緩不應急;名人故里,畢竟有限,且往往聚訟紛紜,不勝其煩;唯有建廟,立竿見影,效益較為直接。有廟必有佛像,大家都造像么?那就比比誰的更大!然而,造大像如此“宏偉的系統(tǒng)工程”,絕非一般人都敢問津。試想,工程的諸多要素,如資金(動輒以億計,有號稱投資二十億者)、土地(這條比較好辦,只要有地方政府支持)、圖紙(眼高兩米,手厚五米,一般院所怕是無此設(shè)計能力)、原材料(最多者用銅三千三百噸,黃金一百零八公斤,特種鋼一萬五千多噸)等等,哪一件不是需要特殊的背景、特殊的能力才能促其實現(xiàn)?只有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雄起的資本精英中的佼佼者能夠承擔起這種歷史的重任!
三
偶像崇拜還有一層引申的意義,即崇拜的對象并非用各種材料制成的神、佛的化身,而是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類——當然,僅限于人類中的精英。所謂精英大體分兩種,即權(quán)力精英和文化精英。當代語匯中的偶像主要指后一類精英中的部分市場寵兒,即投資方蓄意制造出來用以謀取最大利潤的一些特種商品(明星)。他們雖然一般沒有用金石泥木制成偶像供人膜拜,但有時在大眾中產(chǎn)生的轟動效應卻并不輸給一場虔誠的宗教儀式。已經(jīng)有不少人指出過這種現(xiàn)象的荒謬,并且從社會的經(jīng)濟、文化、教育和人性的弱點諸多方面去分析原因,也提出了匡救的辦法。我再來饒舌,也無非是些人云亦云的廢話。不過我想表示一點遺憾:有學者指出:“偶像崇拜既源自個人內(nèi)心的心理需求,又是從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產(chǎn)生的社會需要。”那么應該用不著做假。然而,現(xiàn)代社會這種偶像(明星)崇拜卻充斥著大量的騙局。這些騙局的揭露者就是它的制造者——電視媒體。
有個小品節(jié)目爆出,偶像崇拜的主力軍——“粉絲”已經(jīng)職業(yè)化了,而且進入了規(guī)?;瘶藴驶墓緺I運模式。受雇的職業(yè)粉絲提供的服務,明碼實價,聽憑顧客一方根據(jù)需要選擇。比如:列隊,五元;招手,十元;歡呼,二十元;尖叫,三十元;暈倒,五十元;獻花擁抱視情況另行議價等等,諸如此類。這只能算是一種假冒偽劣的偶像崇拜,不過,既然已經(jīng)走向“規(guī)?;瘶藴驶保氡夭皇莻€別現(xiàn)象,而且根據(jù)不規(guī)范的市場條件下“劣幣驅(qū)除良幣”的原理,這類假冒偽劣“偶像崇拜”的濫觴,其必然會帶來的結(jié)果就是文化藝術(shù)的墮落和真正人才的埋沒。在社會風尚方面,它只怕也會造成不良的示范效應。記得兩會期間,年輕的女記者們看到某市委書記出場,也發(fā)出“職業(yè)粉絲”們一般的尖叫,似曾相識的場景,真令人嘆為觀止。
至于權(quán)力精英們的情況,似乎便有很大的不同。除了極少的例外,對他們的崇拜大都是以權(quán)力為依歸的,因而難免表現(xiàn)得很勢利——擁有權(quán)力時那崇拜很真誠,焚香頂禮,山呼萬歲;失去權(quán)力時往往是人走茶涼、樹倒猢猻散的鬧劇,即使有人繼續(xù)鼓吹膜拜,那也多半是從中還有利可圖的緣故。如果落在敵對者的手中,則結(jié)局大都很悲慘,往往生不如死,就算死了,有的還難逃挫骨揚灰的命運。這類權(quán)力精英中頗有人喜歡為自己造像,而從這些偶像的遭遇變化便能看到上述現(xiàn)象是很具規(guī)律性的。不要去列舉那些臭名昭著的反面人物,比如墨索里尼、薩達姆之類,雖然他們的銅像那可怖的結(jié)局通過新聞圖片留給了人們最深刻的印象,且看幾個也曾留下正面評價的大人物的例子吧!
1951年,蘇共中央政治局在斯大林主持下通過決議,在伏爾加-頓河運河的河口上,為斯大林建造巨型銅像,像的具體高度記不清了,反正當時絕對是世界第一,行船至此,數(shù)十里外便能看見,無疑是“英明領(lǐng)袖”和“偉大國家”的榮譽和成就的光輝象征。到了斯大林死后第三年,蘇共召開二十大時,赫魯曉夫在秘密報告里便將它列舉為個人崇拜的物證之一。斯大林在蘇聯(lián)各地的大小塑像,多不勝數(shù),反個人崇拜的氣候一到,自然都在拆除之列,這尊銅像更是首當其沖。雖然是無生命的偶像,那被“肢解”的場景還是很動人心魄的。他的故鄉(xiāng)格魯吉亞人有些接受不了,梯比利斯和戈里兩地的斯大林巨像保留下來了,直到前不久當局才利用夜色掩護著手拆除,據(jù)說又引起了部分人的抵制,結(jié)局不詳。在摩爾達瓦的基石涅夫,三十多年前放倒的斯大林像,早兩年又被重新樹起來。烏克蘭的塞瓦斯托波爾也已擬定了重建斯大林巨像的計劃。今年六月,美國弗吉尼亞州貝特福特鎮(zhèn)二戰(zhàn)紀念公園里也新建了一座斯大林像,不過反對者的意見也很激烈。建了推,推了建……與其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何如不建?因為人不是神,眾生對于神,尚且有各自不同的信仰,何況對于人呢?即使是真心愛戴他者,也應不難明白這道理。
亡靈暫厝在海峽對岸的蔣介石,早年在大陸并無建造偶像的記錄,去臺灣后,想是缺了底氣,也樂此不疲。年復一年,從北到南,島上各地,蔣氏銅像到處可見,其中以臺北和高雄兩尊最為巨大。陳水扁掌權(quán)后,推行了一系列“去蔣化”的措施,拆除各地蔣氏造像為其中之一。當大型切割設(shè)備在眾目睽睽下把最大的銅像大卸八塊的時候,人群中歡欣雀躍者有之,掩面涕泣者有之,唯獨不見那些天天念叨“勿忘在莒”的“義士”有什么作為。不知是不是因為場面太“刺激”,后來又決定大小偶像一律整體搬遷,集中到慈湖蔣氏陵園。于是出現(xiàn)了陵園的樹林間、草地上,到處擺滿蔣氏塑像的滑稽景象。好在表情各異(有沉吟,有期盼,有臺灣人記憶中的怒容,有大陸人很生疏的微笑)、姿勢不同(有坐,有立,有戟指遠方,有揚鞭攬轡),雖嫌擁擠,倒也別有情趣。只是長此以往,終非了局。據(jù)信臺北的大銅像曾有過重新拼裝的計劃,然幾經(jīng)切割搬運之后,原件已經(jīng)散亂,施工難度太大,終于只好作罷。國民黨當局至今沒有想出萬全之計。語云:“身后事非誰管得”,話是不錯,可是,蔣先生如果地下有知,看到奉化的故居維修得十分完善,而臺灣的偶像卻落得如此結(jié)局,不知會作何感想!
四
造像的事,古今有之,不好以簡單的標準論定其是非,因為各有各的說法,而且都必然是言之成理的。有學者指出,從將神靈制成偶像加以崇拜,到人類中的精英分子被偶像化而受到崇拜,反映了社會的進步。這就是尼采曾經(jīng)表達過的觀點:“上帝死了”,“難道我們不能使自己成為上帝”?不過,再把被崇拜的對象又去制成偶像,則無疑是一種倒退的行為。但在一個多元的社會,有些人有條件有能力通過制造偶像來實現(xiàn)個人的愿望,或者從中得到慰藉、鼓舞和引導,這都是很正常的情況?!堕e話》就是閑話,我對偶像崇拜這種現(xiàn)象,既沒有深入的研究,也不準備作出評說,只是想提出三個字的希望:
1.誠。意思是動機一定要真誠。無論那偶像是神靈還是人類,都是你發(fā)自內(nèi)心崇拜的對象。你必須真誠地信仰他的教義或?qū)W說,真誠地景仰他的業(yè)績,真誠地追隨他的事業(yè)。制造偶像的目的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像你一樣信他、崇拜他,而絕不可以從中圖謀個人或少數(shù)人的利益。這方面,往大里說,比如先考慮作為發(fā)展旅游業(yè)的契機能帶動經(jīng)濟增長多少個百分點?旅游經(jīng)營是實行責任承包還是收入提成?……往小里說,只盤算建一個堂皇的功德碑,突出地鐫刻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安排三姑六婆承包香燭和餐飲生意之類……凡此種種,都是對于被崇拜對象的一種褻瀆。說這些并非是危言聳聽,某地毛澤東巨像尚未完工,媒體熱議中,便有相關(guān)人員提出要將偉人生日定為旅游節(jié),每年在此舉行大型節(jié)慶活動。偉人睿智,生前便已預料到此種情形的出現(xiàn),也做出了一些防范,如口頭指示中說:“我不能天天為你們站崗放哨”,然而終究是防不勝防,如今更兼幽冥殊隔,縱然地下有知,也只能徒喚奈何了!
2.愛。意思是對你崇拜的對象應時時懷有敬愛之心。這一點,自認為信眾者,口頭上是莫不做到了的。只是當起真來,卻有不然。比如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人人猶知愛惜,而獨忍將其崇拜的偶像置諸曠野,任憑“風刀霜劍嚴相逼”,實在有悖常理。雖然材質(zhì)無非金石泥木,但一旦制成偶像,便具有了神的靈性,無論加以有無主觀故意的傷害,都是一種殘忍的褻瀆行為。古代佛教的大型石像,開鑿時都是先有洞,后造像,無論洞口向外敞開到何種程度,偶像一般總是處在洞頂?shù)恼谧o之下。樂山大佛依山而鑿,沒有洞,但研究文獻中指出,大佛的頭上原來建有磚木結(jié)構(gòu)的頂,宋代時毀于兵燹,現(xiàn)遺跡尚存。露天的石像或許還有,但終歸很少。“文革”造像高潮中,有群眾反映過這個問題,好像沒人搭理,因為當時熱心于此事的多半懷著借此上位的私心,而并非出于對偉人的真愛。
3.諒。意思是要體諒他人的不同感受?,F(xiàn)代社會是多元的,人群中存在各不相同的信仰、情感和認識,十分正常,不能強求一律。“文革”中到處都是大喇叭,重復著分貝極高的連篇廢話,大眾習以為?!,F(xiàn)在如果還有誰使用大喇叭做宣傳,則一定會被人以制造噪音擾民為由而提出控訴。其實,視覺也和聽覺一樣有理由提請公權(quán)保護。如果是在你的私人空間里,你想造多大的像,想怎樣焚香頂禮,別人當然是無權(quán)干預的。可是在旅游景點這樣的公共空間,你的一切作為,就可能令所有他人都處于無可回避的境地,這是否算是強制他人接受你的信仰和情感呢?說來恐怕只會帶來和諧社會的隱患。類似的現(xiàn)象國外也有,情況各別。歐洲國家公共場所塑像甚多,但那大多是純粹的藝術(shù)品,與崇拜無關(guān)。又如巴西,因為是信仰單一的天主教國家,山頂神像不會引發(fā)對立情緒。再如著名的美國四總統(tǒng)像,施工之前,南達科他州議會專門進行討論并通過了決議,對于西奧多·羅斯??偨y(tǒng)是否可以和其他三位(華盛頓、杰斐遜、林肯)并列,當時還有過一番爭議,最后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這是在正常社會條件下達成的共識,如果處在由于政治或宗教的原因社會被撕裂的狀態(tài)下,公共視野里任何一點有意或無意的冒犯,都可能造成極其嚴重的后果。換句話說,如果把里約熱內(nèi)盧郊外的巨大神像建在耶路撒冷的圣殿山上,誰知道會出現(xiàn)何種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