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都是《金瓶梅》研究史、傳播史上的奇人,一個曾寫下《金瓶梅》研究史上的第一部專著,名《瓶外卮言》,于1940年8月在天津出版,前無來者;一個曾畫出堪稱杰作的《金瓶梅全圖》,五百幅圖畫稱絕一時,于1942在上海出版,名震滬上。
這兩個人,一個叫姚靈犀,一個叫曹涵美。
這一南一北的兩個人,如果僅僅都是因《金瓶梅》而爆得大名,也就罷了;我一直在想,他們兩個是否相遇過呢?幸運的是,終于在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圖》第三冊中,看到了姚靈犀寫的序。哈哈,他們兩個曾有過交集,而且還是因為《金瓶梅》。
一
還是先看看姚靈犀為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圖》第三冊寫的序吧。這篇序載于1942年上海國民新聞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的此書中,是書信體:
涵美先生左右:
法繪金瓶梅圖披覽,至為欽佩。雅艷生動,法古開來,藝苑中別開生面者,惟先生堪稱杰出耳。
先生從界畫入手,周旋皆中規(guī)矩。周昉仕女豐頤廣額,具天人姿,雖唐、仇所不敢為。法繪皆碩人其頎、豐肌秀骨,胸中先貯美人倩影,故能抗邁今古。湯樂氏世家公子,所見多閨秀,自較費曉樓、王小某(注:均為晚清畫家)徒見倚門娼者,高出百倍。若吳友如(注:晚清時主筆《點石齋畫報》)輩,筆端側媚,去古遠矣。今人未求深造,浪得虛名,時裝美人雖能多博潤筆金錢,非士人之畫也,未足以語此。
先生丘壑在胸,饒書卷氣已屬高人,一切而筆如懸緘,銀鉤鐵畫,尤非時人所敢望君項背。獨步文藝之場,盛譽攸止海內,欽服非幸致也。故都有徐燕孫(注:生于1899年,卒于1961年,是二十世紀杰出的工筆人物畫家)者,雖未謀面,兩相知心,先生識之否?徐有冊葉十二頁,題名“瓊鉤秘府”,皆香蓮故事,春意盎然,正托友求之攝影。此君之畫,亦自可人,純擬古人,不參西法,殊可取也。側聞徐君于先生之畫甚為傾心,每見漫畫中金瓶梅圖,必購兩份,以一份剪取另存,初未知有單行本印行之意。古有曹衣吳帶之譽,先生與徐稱雄南北,亦一時之瑜亮也。昨見影印金瓶十三回,同觀春冊行樂一頁,尤為欣喜。陳老蓮亦嘗繪秘戲圖,有譏之淪入惡趣者,若以希臘羅馬之藝術觀之,必先觸除道學先生頭巾氣。須知奇幻之處、幽微之道,實泄天地之秘、而參造化之功也。
先生勿綏以求孟晉,惟竊有管蠡之見,貢之于此:吾人觀攝影術所得西洋秘戲,須眉畢見,乳陰分明,然不及中國所傳手卷冊頁摹擬入神者,為耐人尋味,即中國畫有含蓄故也。才子佳人,面目身份俱覺可愛,不似西洋照相,男皆荒儉,女均妖蕩,窮形盡相,徒失美感。惟有余不盡之情,更為聰慧者所顛倒,造為意淫二字,之人可謂聰明絕頂,故梵典四天天王之淫,自為高下。
先生慧心巧思,實具天際人知識,想瑞香花下、湖上石畔,一幀春梅旁耽,何等高超!緣男女二根之狀不雅,而男子厥物更不雅觀,即婦人私處亦不求之酷肖,兩股之間墳起便足(原圖所繪頭角崢嶸,厥狀甚丑)。秘辛所狀,數字而已,男勢萬不可見,不得已時玉莖半露,若逼真便蛇足矣。又見同文本《聊齋志異》繡像所繪秋千繩索紛絮,閱之費解,今見大內庫中殘本明刊魯班秋千架樣子,描摹附呈,以備畫二十五回時之采擇。婦人纖趾,古有藕覆罩足背,秋千上人藕覆垂足,鞋尖亦不可見,是亦可法。一得之愚,謬發(fā)妄言,諸乞鑒宥。再者,關于金瓶秘戲各圖,如付印流傳,定垂不朽,可用宣紙精印中裝,不必發(fā)售,以重價預約,俾有緣人各得一部。
匆覆。敬頌
清安
小弟 姚靈犀 拜上
新七夕
由于是書信體,所以這篇序中不乏客套吹捧、肉麻拔高之語,這也是中國古來翰牘的通病。但這里頭透露出幾點信息:一是姚靈犀對周昉、仇英、唐寅的仕女畫作均有研究;二是姚對徐燕孫之畫作頗為欣賞,徐對曹涵美的《金瓶梅全圖》也有些惺惺相惜;三是姚對中國仕女圖卷與西洋秘戲攝影作比較,得出我高人下的結論;四是探討了秘戲畫作的細節(jié)問題,提供了參考樣本。
二
曹涵美的這套《金瓶梅全圖》,是由邵洵美創(chuàng)辦的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從1936年開始出版的,當時專門打了個出版預告。提到古版插圖時說:“酒樓茶坊和秀閣深院,貧富難別;虔婆淫僧和蕩婦浪子,啼笑同式;身段既太呆滯,請問風姿何來?眉目未能傳情,自然生氣全傷;毋說心緒不見曲曲達出,就是姿態(tài)也一一無神;不失之筆墨稚嫩,即患結構簡率,無怪識者都認為缺陷,是藝林中一大憾事”。因此,廣告詞對這個新版全圖大肆鋪張,言辭頗為誘人:“文固奇書,畫也佳作。曹畫而無金瓶梅原文,便不能顯曹畫之能;金瓶梅原文而無曹畫,便不能窮金瓶梅原文之妙!讀曹畫,不讀原文則可,因已傳神得一目了然;不讀曹畫,讀原文,則不可,好比癮沒過足也?!?/p>
曹涵美的畫作確實一改傳統(tǒng)繡像圖的畫法,引入現代空間透視、日本浮士繪及西方立體派藝術的技法,疏密得當、繁簡適宜、筆法生動,極具時代感;再加上運用連環(huán)畫的形式,猶如那時的電視連續(xù)劇,讓人一集一集看得欲罷不能,因而取得極大的成功?!督鹌棵啡珗D》在十多年間連出十集,一時成為滬上盛事,文人墨客紛紛寫序、題簽,連一些政界人物都不堪寂寞,如時任汪偽宣傳部次長兼《國民新聞》總主筆的胡蘭成也為第二冊寫了序。
這個曹涵美(1902—1975),原名張美宇,是解放后仍保持很高知名度的畫家張光宇的二弟,他們還有一個三弟叫張正宇。光宇、美宇、正宇三兄弟由于受父親的影響,都擅丹青,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名震上海的知名畫家。張美宇因過繼舅家而改名為曹涵美。1929年,他們三兄弟與葉淺予合作,創(chuàng)辦了《時代畫報》。第一期出版后,市場反應不錯,但接著出版資金成了問題,他們找到了邵洵美。這邵洵美可是個既留過洋又寫過詩,還財大氣粗辦有出版社、印刷公司的厲害角色,其時正辦著金屋書店和《金屋月刊》,與徐志摩、梁實秋過從甚密。邵洵美一聽,這想法好,“畫報可以走到文字走不到的地方”,他竟然轉變書店的經營方向,開始走以畫報為主的出版路子。他于1932年成立了時代圖書公司,先接手《時代畫報》,后又出版了《時代漫畫》和圖文并茂的《萬象》月刊,陸續(xù)創(chuàng)辦《時代電影》、《聲色畫報》、《聲色周刊》,以及《十日談》旬刊、《人言周刊》、《文學時代》、《論語》半月刊等,在當年的上海灘攪得風生水起。
據邵洵美的女兒《我的父親邵洵美》記載,張氏兄弟在時代圖書公司也扛起了挑大梁的角色,曹涵美擔任會計兼編輯,洵美也對他們的創(chuàng)意全力支持,當時幾本雜志的封面多由三兄弟執(zhí)筆。1931年,洵美和光宇還合作過一本風趣的《小姐須知》,讓人看后不禁莞爾,很多當時的讀者如黃苗子等對此還記憶猶新。
曹涵美所畫的《金瓶梅》先是連載于《時代漫畫》,引來讀者爭相購買,后又應讀者要求出版單行本,邵洵美也極力鼓勵集結成冊。這《曹涵美畫第一奇書金瓶梅全圖》的書名就是他選定的,并專門為之寫序。畫冊為十開本,重磅米色銅版紙雙色套版精印,絲線中裝,古色古香。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張氏二兄弟撤離上海,曹涵美留下未走,畫了大量漫畫與插圖。其間他的《金瓶梅》也另起爐灶,畫至第三十六回,與前期風格變化很大,先是在《新中國報》上連載,后從1942年到1945年,《金瓶梅全圖》由上海國民新聞圖書印刷公司共印行了十集。遺憾的是他于1941年出任汪偽中央宣傳部藝術科科員,第二年任科長,曾在汪為培養(yǎng)干部而設的中央宣傳講習所講授漫畫知識(胡蘭成也曾在此講習所講課),并參加了“和平反共建國展覽會”活動,擔任偽上海中日文化協(xié)會專員。
后來,曹涵美的生活結局就不是那么美妙了。據曾與張氏兄弟三人打過交道的魏紹昌先生介紹,抗戰(zhàn)結束后,曹定居無錫,專為無錫當地的報紙畫報眉、漫畫,有時兼編輯、校對工作。1945年接任同億布廠經理。1950年,國家接管同億布廠,成為地方國營企業(yè),他仍留廠工作,歷任秘書、會計員等職,從此他就遠離繪畫了。1957年,曹涵美被劃為右派。1959年,由于那段特殊歷史的影響,更是被定為歷史反革命,投進監(jiān)牢,后于1975年病逝,終年七十三歲。
一代畫家的晚景,竟是如此凄涼,他的后半生從此與繪畫、與《金瓶梅》無緣,《金瓶梅全圖》也終未成全帙。
三
而姚靈犀先生更是命運多舛,也是在中年差點被抓進監(jiān)獄,晚年也不得善終。
姚靈犀(1899—1963),名君素,字袞雪,號靈犀,以號行世,江蘇丹徒人,長期寓居天津,曾主辦消閑刊物《南金》,并著有《瓶外卮言》(國內第一部金瓶梅研究專著)、《思無邪小記》(有關性學的筆記資料)、《瑤光秘記》(艷情小說)、《麝塵集》(筆記),名聲最彰者,是其所編《采菲錄》,副題是“中國婦女纏足史料”,共六冊。
據天津昆曲名家陳宗樞先生回憶:“1941年至1943年間,姚先生曾任思勤油廠董事會秘書,余任該廠會計主任,時余二十四五歲,先生長余十八歲。余常在報紙副刊寫談戲稿,公余常向先生請教詩詞作法并將習作求正,先生每為批改并加以鼓勵,時潘俠風編輯《游藝畫刊》,先生介紹余每周寫一有關昆劇稿送刊,余亦甚樂為之?!?/p>
姚靈犀的《瓶外卮言》不僅是《金瓶梅》研究的開山之作,現在仍是《金瓶梅》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其中的《金瓶小札》考據甚夥,常為人所引用?!恫煞其洝肥加?930年代姚靈犀在天津《天風報》副刊“黑旋風”上主持的專欄《采菲錄》,取自《詩經·邶風·谷風》:“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焙蟀褜谒d文章和陸續(xù)收集的資料編次成帙,匯集成冊,仍稱《采菲錄》。全書分“序文”、“題詞”、“《采菲錄》之我見”、“考證”、“叢鈔”、“韻語”、“品評”、“專著”、“撮錄”、“雜俎”、“勸誡”、“瑣記”、“諧作”、“附載”等,收集纏足史料、品蓮文學、禁纏放足運動資料、政府法令、宣傳文章、時人心得種種,并附有大量照片和插圖,煌煌六冊,是迄今整理匯編纏足史料最為齊全的著作。此書出版后一時褒貶不一,引起社會大嘩。很多人覺得姚靈犀是抱著賞玩、褒揚甚至提倡的心態(tài)來編輯此書的,以至于姚靈犀不得不在《續(xù)編自序》里為自己辨誣:“吾人欲屏斥一事一物,必須窮源竟委以識其真相,而后始能判其是非。如勸人戒毒,非徒托空言者,亦須先知鴉片之來源及其為害之烈,而后能毅然戒除。故欲革除纏足之風,先宜知其史實,予之搜集資料勒為專書,即此意也?!币灿腥送稌鵀橐`犀鳴不平:“靈犀是要趁著纏足的婦女未死盡亡絕之前,作出一種‘風俗史’。若以為《采菲錄》是提倡纏足,那么,研究古史,就是想做皇帝了;販賣夜壺,就是喜歡喝尿了!”
姚靈犀及其同好者還組成了一個訪蓮社,專門收集纏足資訊和物品,書中也不乏欣賞、沉迷金蓮的故事與心得,如此一來使得姚靈犀早先的聲明——“欣賞不等于提倡”——變得更加站不住腳。于是,這部“純?yōu)檠芯匡L俗史者作參考之資”的著作不僅遭到“五四”以來眾多新文人和社會各界的大肆撻伐,甚至引來了牢獄之災。
臺灣的柯基生先生2009年10月來廣州參加世界性學大會時,披露了他收藏的姚靈犀五言詩《出獄后感言》:
著書謀稻粱,窮愁時仰屋,
謂興世無爭,辛勤求果腹;
逞筆作齊諧,含毫研民俗,
文工屢責頭,戒止在裹足。
婦女千余年,備受窅娘毒,
痛楚深閨中,午夜聞啼哭;
當其行纏初,纖纖由縮縮;
迨至及笄時,刻意等膏沐,
生蓮步步香,擬月弓弓玉。
荔裳作品藻,笠翁有偶錄;
我亦步后塵,千古接芳躅,
同好稿紛投,圖影寄相屬,
嗜痂竟成癖,海內咸刮目。
禍棗與災梨,斯文竟可鬻;
勸誡雖諄諄,闡理關性欲,
采菲成新編,卷懷恨不速。
詎知風流罪,忽興文字獄,
峨眉例見嫉,犴目橫加辱,
罰鍰二百金,拘縶一來復,
方知獄吏尊,始知環(huán)人酷。
破產所不恤,斥金才許贖,
慘苦誰敢呻,不寒見起栗;
地獄佛云入,吾徒計之熟,
獨怪賢士夫,察察如射鵠。
敝帚自堪珍,醬瓿尚可覆,
從此焚筆硯,不受長官督;
漫恨受蝎磨,庸知非吾福,
絕意擲毛錐,封侯聊自勖。
柯氏并注:近代名儒姚靈犀因著《采菲錄》,詳述纏足助性生活獲罪。西元1944年當金賽獲得企業(yè)捐助,專研性學時,姚靈犀因風流罪罰二百金破產,從此東西方性學研究進入消長分水嶺。
這是姚靈犀曾經入獄并獲二百元罰金的最直接、最有說服力的證據,也是中國近代由于性學研究而入獄的第一案例??禄阉c美國的性學研究開拓者金賽的命運作比較,是別具深意的。姚靈犀在新中國成立后與獨子生活在北京。兒媳為著名詩人陳蒼虬先生之孫女,待之頗為不善,以致他1963年郁郁而終。
據現任教于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分校的高彥頤教授在2005年美國出版的《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中文版)一書中記載:“我有幸檢閱臺灣柯基生醫(yī)生私人收藏的姚靈犀詩文書信手稿。關于姚靈犀的資料,柯醫(yī)生的收藏無人能出其右。從這些手稿看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姚靈犀依然活躍于文壇,并曾寫過慶?!恕瘚D女節(jié)和‘五一’勞動節(jié)等詩作。根據他的朋友徐振五寫于1961年的一首詩,姚靈犀出生于己亥(1899)11月30日。姚靈犀的最后一首詩作,寫就于1959年?!?/p>
四
這,就是兩位金瓶奇人的遭際。好在,五巨冊的曹涵美《金瓶梅全圖》已于2002年11月由浙江美術出版社重印出版;而姚靈犀的《瓶外卮言》除了由天津古籍書店于1993年少量影印過外,《思無邪小記》一直無從再版,《采菲錄》六巨冊只由上海書店出版社于1998年抽取了一百一十五頁,放在民國史料筆記叢刊里出了本小冊子。
他們的經歷,使我想起了另一位性學先驅張競生的遭遇,也幾乎是與此相仿,生前名譽受污,成為人們貶損、攻擊的對象,身后著作湮沒,名聲不彰。甚至,再加上那個曾編印過古代性學集大成之作《雙梅影闇叢書》、不得終年的葉德輝。他們的罪名,都在于既研究性學,而且又政治不正確。
也許,真的是他們的思想都比時代先進抑或與時代相左,以至于從先驅變成了先烈?也許,真的是他們的研究態(tài)度都有問題,以至于遭到社會的不容(我們?yōu)槭裁床荒馨蔹c呢)?也許,無論任何時代,在中國研究性學本來就是一個危險的選擇和職業(yè)(想想多少人在罵李銀河吧),要想遠離厄運,就只有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