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作家劉人云的《暮色大江》(華藝出版社2010年4月)是一部反映“文革”動亂年代的警示力作。眾所周知,在“文革”高潮期間武斗頻發(fā),不少地方武斗的慘烈程度令人觸目驚心,其中最著名的就有1967至1968年間發(fā)生在重慶的造反派之間的武斗,先后有四百多人死于武斗,死亡者年齡最小的僅十四歲(兩人),年齡最大的六十歲。死亡者年齡:二十歲以下的占百分之三十五點二(六十九人),二十一至三十歲的百分之三十三點七(六十六人),三十一至四十歲的百分之二十點九(四十一人),四十一至五十歲的百分之七點七(十五人),五十歲以上百分之二點六(五人)。死亡者職業(yè):工人占百分之五十八點九(最多,一百七十六人),學生百分之三十四點八(一百零四人),職員百分之四點七(十四人),軍人(軍事院校學生)百分之二(六人),干部百分之一(三人),教師百分之零點六七(兩人)。他們的墓地就位于重慶市沙坪公園西南角、人工湖岸的緩坡的一塊墓地(緊鄰一座1990年重建的天主教堂)。據(jù)稱是中國僅存一座基本保存完好的“文革”武斗死亡者墓群。如今已被重慶市人民政府定為重慶市文物重點保護單位。
長篇小說《暮色大江》所反映出來的雨江市“文革”武斗中的腥風血雨并不亞于重慶市。這座城市同樣位于長江下游之濱,小說折射出“文革”的十年,確如黨中央所指出的,它是“一場浩劫”。小說是一部首次展現(xiàn)中國“文革”中青年紅衛(wèi)兵活動的驚心動魄的時代長卷。
作者為什么又說這部小說是“長篇歷史小說”呢?顯然是因為對今天五十歲以下的人來說,“文革”已是遙遠的過去了,尤其是對八零后和九零后的青年說,更是如英語童話最常見的開頭句:“Loog Loog ago”,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歷史了!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是當時的雨江市“造反派”與“保守派”為爭取政權(quán)及革命的“正統(tǒng)”而大打出手。雖然他們在文攻武斗方面是你死我活,但他們的旗號卻都是為了打倒所謂劉鄧路線而“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都是以毛主席語錄作為行動指南。然而當“文革”結(jié)束后,他們終于明白了,這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殘酷斗爭,使他們不自覺成了這場鬧劇中一顆顆混混沌沌的“棋子”。作者不無感慨地說:“歷史無情地回答我們,這場內(nèi)戰(zhàn)就是‘一場誤會,是一場兒戲,一場混戰(zhàn)’??杀氖牵谶@場內(nèi)戰(zhàn)中死去的兩大派的戰(zhàn)士及無辜的群眾……以及解放軍戰(zhàn)士……甚至包括那些因武斗而被判刑而蹉跎一生的青年學生,都成了莫名的犧牲品,怎不叫人長嘆不已!”作者在小說中展現(xiàn)當年歷史的真實顯然是提醒人們要以史為鑒。
在今天,人們在讀這部小說不免感到困惑的是,在當時,在上大學尚未普及的年代,小說中主人公幾乎都以精英自居,自認為自己是最忠于革命路線的戰(zhàn)士,眼睛最為雪亮,但卻是干著最為愚蠢的勾當。為什么這些人竟像吃了迷幻藥一樣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從心理學角度看,歷來人們重視智商,它意味著一個人有著聰明才智。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卻更看重“情商”。心理學家認為在人的性格中支配其行為的情感、意志等以情緒為特征的“情商”力量大于聰明、才智的“智商”的力量。正因為如此,它對人的一生往往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但心理學家又告誡我們,如果沒有理性的觀照與制約,而憑情商的泛濫,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它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時,就會形成人間浩劫。如1792年法國歷史上有名的大屠殺事件。當時,在大革命精神的感召下,巴黎成千上萬市民幾天之內(nèi)殺了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僧侶貴族一千五百多人,連十二三歲的孩子也不放過。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極刑現(xiàn)場,婦女們以一睹貴族受刑為快。同樣,在希特勒對猶太人大屠殺的血腥活動中,失去理性的人們隨處可見。在希特勒的煽動與蠱惑下,群眾就如脫韁的野馬,狂熱而沖動,生物本能被激發(fā)出來,就如同原始人在宗教儀式的感召下出現(xiàn)的暴戾與瘋狂。此時的個人對被施暴者實際上并無個人恩怨,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就是昆德拉所說的“謀殺無動機”。其實,這些領(lǐng)袖人物并非掌握了什么高深理論,只要用一些具有煽動性的標語口號或詩一般的語言,開動其控制的宣傳機器長久反復的灌輸,即用洗腦的方式,便會達到征服群眾的目的。
法國心理學家勒龐在《烏合之眾》中告訴我們,群眾有“趨同一致律”的趨向,即在特定事件群眾結(jié)集、情感亢奮昂揚的場面中,個人思想感情必遭弱化乃至泯滅,他們會不自覺地加入到集體意識中去。即使平時獨處冷靜清醒的翹楚,一旦匯入群體,也會被感性所支配而被群體所同化意識趨于平均水平?!叭祟惥裢耆チ顺B(tài);不知道有什么東西可以攀附,還有什么地方可以棲息,革命家們仿佛屬于一個陌生的人種,他們的勇敢簡直發(fā)展到了瘋狂;任何的新鮮事物他們都習以為常,任何謹小慎微他們都不屑一顧?!崩正媽⑦@一切歸之于大眾心理:一方面,大眾天生的就有一種追隨的奴性;另一方面,那些高明的政治家則正看中了這一點,他們就像一顆燧石,利用大眾盲從和輕信點燃了激情之火。在烏托邦革命理想的刺激下,大眾的情感開始加速度沖向最高峰,成為暴力的發(fā)動機。勒邦認為在這種情形下,一個大學生和擺地攤的叫賣者的心理意識并無差別。其中奧妙恰如他所說“每個時代的群體杰出領(lǐng)袖,尤其是革命時期的領(lǐng)袖,大多才疏學淺,他們往往勇氣超過才智。才智過多甚至會給領(lǐng)袖帶來障礙,但正是這些才智有限的人給世界帶來最大的影響”。青年學生為什么會上當受騙,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所認為的,用造神運動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個人崇拜源于一種宗教儀式。在這種儀式中,首先是默禱,在默禱中,你把神圣想象得無限崇高,把自己看得無限渺小,以凈化靈魂的方式把自己的頭腦變成一塊一無所有的“空地”,由神占領(lǐng)取代,它就是韋伯所說的領(lǐng)袖魅力?!赌荷蠼分械募t衛(wèi)兵們在每次行動之前,他們高舉語錄本在神壇面前宣誓效忠,口中還念念有詞手舞足蹈不同樣也如此嗎!勒龐認為一旦這種魅力被無限夸大,它就是“魅”了,必須祛掉?!办铟取币部梢苑g為“解咒”,是指世界一體化宗教性解釋的解體。即使在今天,在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類似的造神活動也還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存在,如打著各種旗號的邪教、鼓吹一夜暴富的傳銷以及高舉綠豆療法的神醫(yī),他們慣用的洗腦伎倆,說明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文革”遺產(chǎn)。
雖然我們可以將《暮色大江》視為歷史小說,但小說所反映的卻是關(guān)于過去災難事件的公共記憶,而人們對過去的記憶總是與他們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一起。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就認為現(xiàn)實是在與過去相區(qū)分、相聯(lián)系中才顯現(xiàn)出來的,我們感知的現(xiàn)實每時每刻都銘刻著記憶。
遺忘的后果是災難性的,那就是因不能接受歷史教訓而再次重蹈歷史覆轍出現(xiàn)惡性循環(huán)。君不見,英國王室的哈里王子身穿帶有納粹標志的服裝參與嬉戲,一時輿論大嘩,能僅僅責怪這個只有二十歲的青年人嗎?他壓根兒不知道幾十年前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慘劇。無獨有偶,幾年前,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在美國加州上演時,當銀幕上出現(xiàn)納粹向一個年輕的猶太婦女開槍時,一群中學生爆發(fā)出大笑。這件事頓時引起輿論大嘩,人們紛紛譴責這些中學生;1945年,在盟軍所在地的柏林,一些德國平民被請去看一部關(guān)于德國士兵“暴行”的紀錄片,兩個十幾歲的德國女孩也在觀看時發(fā)出笑聲,于是她倆被五個英國士兵押著去看第二遍以接受再次教育。人們之所以對這些青年人不滿,是因為他們面對鮮血淋漓的暴行不僅仇恨不起來,反而是一種欣賞態(tài)度。前幾年,不少青少年在看了馮小寧導演的《紫日》時,面對影片中的日本士兵用刺刀殺害中國農(nóng)村老大娘的鏡頭不僅不憤怒,反而爆發(fā)出一片大笑。對此,馮小寧說“這樣的笑聲足以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日本右翼篡改教科書是為了讓后代認識不到那段歷史的真實。如果我們的后代因為教育不足也得不到真實的認識,那就太可悲可怕了……對于‘笑場’事件的痛心與擔憂,是我作為一個人、父親、中國公民對后代的擔憂”(《廣州日報》5月18日)。值得一提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盒“紅太陽”音樂專輯竟風靡中國大地。一時間,這表現(xiàn)“文革”激情萬狀的聲音成了青年們在大街小巷追求的時尚。雖然其中不乏優(yōu)美的旋律,但按漢斯力克的說法,因它是一種“樂音的運動形式”,青年人歡迎它本無可厚非,但歌詞卻是以粗暴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的盲目與迷信。如一首歌頌“文革”的歌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多么蠻橫啊!它就是語言學家所說的“無理證明”。“文革”雖已過去了四十多年,對大多數(shù)經(jīng)歷過這場“浩劫”的人說,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如今在某些地方仍存在“文革”式的思維與行為方式的痕跡。美國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就發(fā)出警告:“如果我們不向歷史學習,我們就將被迫重演歷史。”當然,歷史不會重演。變異的歷史——“返祖”卻在人類社會多次出現(xiàn)過,想到此,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清末譴責小說作家李伯元寫了《官場現(xiàn)形記》后,還寫了《文明小史》。這是一部專寫維新運動發(fā)生以后,新舊思想的沖突的小說。作家在第一回中借保定書院掌教姚老先生之口說:“老弟!你記好我一句話,以愚兄所見,我們中國大局,將來有得反復哩!”這實在是發(fā)人深省的黃鐘大呂之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