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向有“禮儀之邦”之名,周公制禮作樂,孔子編定六經(jīng),數(shù)千年來,在抑武崇文的大趨勢下,武功的輝煌逐漸被文道的昌盛所遮蔽,在中華文明厚重的土地上,孕育了燦若星辰、蔚為大觀的文化風景。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旗幟鮮明地出現(xiàn)了雅文化和俗文化的分野,即所謂“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可見,從很早開始,風雅之事就已經(jīng)和尋常百姓無關,而為占據(jù)文化高地的士人階層所壟斷了。
“風雅”一詞源于詩經(jīng),后用以泛指詩文之事。事實上,在廣闊的中國文化長河中,風雅更是代表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一種行為方式,一種萬變不離其宗的精神氣韻。這種姿態(tài)和氣韻,并含了《國風》與大、小《雅》的文化基因,時而“發(fā)乎情,止乎禮”,時而放浪形骸,率性天真,從而締造了一個個精彩的故事,串起了一個個飄逸的身影。
風雅,首先是個人的事情。一個人先要有詩意的心靈,才能表現(xiàn)出詩意的談吐與舉止。而風雅的行止又最能簡潔直觀地反映出一個人的品性與才情。所以,各種雅事就為才行高潔者所愛,附庸風雅者所趨了。比如,在清初文人施清的《蕓窗雅事》一文中,作者就列舉了當時文人們喜愛的二十一種雅事,包括:“溪下揉琴、聽松濤鳥韻、法名人畫片、調(diào)鶴、臨《十七帖》數(shù)行、磯頭把釣、水邊林下得佳句、與英雄評較古今人物、試泉茶、泛舟梅竹嶼、臥聽鐘罄聲、注《黃庭》《楞嚴》《參同解》、焚香著書、栽蘭菊蒲芝參苓數(shù)本、醉穿花影月影、坐子午、嘯、弈、載酒問奇字、放生、同佳客理管弦、試騎射劍術。”(王梕、張潮編纂,《檀幾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在古人看來,縱情山水,游心翰墨,清談釋老,甚至飲酒長嘯都成了風雅的代名詞。當然不乏附庸風雅、沽名釣譽之輩,但也確有真性情者。如明末清初的散文大家張岱,曾在數(shù)日大雪之后的夜晚,孤舟前往西湖的湖心亭賞雪,不期已有二人在亭內(nèi)煮酒看雪,三人把酒言歡,到臨別時方才問及姓氏籍貫。個中風雅,為張岱劃船的舟子自然無法理會,才會發(fā)出“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的感嘆。若說到魏晉時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名士做派及風骨,則更難令普通人理解和體會了。
一
一個人的風雅終究有些寂寞,幾個人甚至一眾人的風雅更顯得星光璀璨,雅韻氤氳,這就是所謂的“雅集”。雅集,是一個中國文人非常熟悉的名詞,自其誕生之日起就不斷被使用,直到今天。那么何謂雅集?簡而言之,雅集就是指文人雅士的聚會。
“雅集”一詞源于中國文化史上著名的“西園雅集”。話說北宋元豐年間,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鄭嘉會、張耒、王欽臣、劉涇、晁補之以及僧人圓通、道士陳碧虛等人會于駙馬都尉王詵府邸西園,此風云際會為一時之盛況。當時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以記其盛,“西園雅集”由是成為令后世文人墨客欽羨追慕不已的文壇佳話?!拔鲌@雅集”不但賦予了文人雅士之聚會以專有的稱謂——雅集,還為此后的雅集活動提供了一種可供效仿的范式和標準,“西園雅集圖”也成為后世人物畫家鐘愛的畫題。
因為雅集含義的寬泛性,故而要想確定雅集活動的起源幾乎是不可能之事。至遲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規(guī)模的士人聚集就已出現(xiàn)并成為一種常態(tài),如《史記·呂不韋列傳》中載:“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文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以“戰(zhàn)國四公子”為代表的各諸侯國貴族身邊的聚集的士人動輒以千數(shù)記。另外,在孔孟諸子周圍也聚集了大批的文士,如孔門弟子也號稱三千。又如,齊宣王擴大稷下學宮,招攬四方文學游說之士講學議論,聚集稷下的著名人物有淳于髡、鄒衍、田駢、接子、慎到、魯仲連、荀況等等,學宮最為興盛的時候,人數(shù)亦多達數(shù)千。
然而,如果以后世雅集喜宴游、尚閑適、重詩文、好雅行等顯著特點為衡量標準的話,先秦的士人聚集在戰(zhàn)國林立、百家爭鳴的大背景下,就顯得多了些政治的厚重而少了些風雅的輕靈。
二
秦皇“焚書坑儒”,天下文士恨秦入骨。漢室初興,諸侯國林立,先秦養(yǎng)士之風再次盛行,于是出現(xiàn)了眾文士爭相涌向諸侯國的景象。自西漢建立至漢武帝時,楚元王劉交、吳王劉濞、梁孝王劉武、淮南王劉安、河間獻王劉德等人都熱衷于延攬文士。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談及漢初藩國文士聚集的情況時說“漢高祖雖不喜儒,文、景二帝亦好刑名黃老。而當時諸侯中,則頗有傾心養(yǎng)士,致意于文術者。楚、吳、梁、淮南、河間五王,其尤著者也”。在這五位諸侯王中,又以梁孝王劉武及其周圍的梁苑文人集團最為著名。
梁孝王劉武為漢景帝胞弟,最為竇太后疼愛,又在平定七國之亂中立有大功,故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賞賜不可勝道”。據(jù)說梁國“府庫金錢且百巨萬,珠玉寶器多于京師”,“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三十余里”。
劉武“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梁苑之游的參與者多是文人,最主要者有枚乘、司馬相如、鄒陽、莊忌、公孫詭、公孫乘、羊勝、路喬如、韓安國等人。梁王與眾賓客宴游其間,為文作賦,如《西京雜記》卷四載:“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逼渲兴街T游士的賦作,有枚乘《柳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酒賦》、公孫乘《月賦》、羊勝《屏風賦》、鄒陽《幾賦》等,稱為“忘憂館時豪七賦”。另有研究者稱,枚乘的代表作《七發(fā)》和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也都是在梁苑完成。
梁苑之游匯集了當時天下眾多名士,如魯迅曾言:“天下文學之盛,當時蓋未有如梁者也。”后世文人多有追慕其風流者,如孟浩然詩曰“冠蓋趨梁苑,江湘失楚材”,李白亦在其名作《梁園吟》中寫道:“梁王宮闕今安在,牧馬先歸不相待。午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流東海?!?/p>
三
梁苑之游不但首開文士雅集的先河,同時也代表了一種由當朝權貴為核心召集雅集活動的組織形式。這種形式也成為各種各樣雅集活動中的大宗,歷朝歷代均不鮮見。其中,以魏晉間的“鄴下之游”、“金谷宴集”和“蘭亭集會”最為有名。
“鄴下之游”是指東漢末年,以曹丕、曹植為首,以建安七子為主力的鄴下文人集團組織的雅集活動。建安十六年,曹丕組織了南皮之游,阮瑀、吳質等賓客在醼友臺“妙思六經(jīng),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四部精華·下·集部》,岳麓書社1991年版),好不瀟灑!其后,曹丕、曹植兄弟又組織了更大規(guī)模的西園之游。參加活動的除了曹氏兄弟還有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應玚、劉楨、陳琳、徐干和阮瑀?;驈奈鲌@之游起,詩酒唱和成為文士雅集中一道不可或缺的“大餐”。
“金谷宴集”的組織者為西晉權臣石崇。石崇家資巨富,在洛陽北邙山金谷澗營建了園林別墅“金谷園”。金谷園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之屬,莫不畢備。又有水碓、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連皇家園林也要遜之三分。當時名士潘岳、左思、陸機、陸云等均為金谷園的??汀T盗?,征西大將軍祭酒王翊從洛陽還長安,石崇在金谷園中為王翊設宴餞行。王翊一行及石崇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從清晨到深夜,游樂飲宴不絕。臨別之前,石崇又設大宴,令與會所有賓客賦詩述懷,宴后把所賦詩篇錄為一集,命名為《金谷集》,石崇親作《金谷詩序》以記其事。金谷宴集也被世人傳為佳話。
“蘭亭集會”發(fā)生在晉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地點在會稽山陰之蘭亭,組織者為時任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謝安、孫綽、王凝之、王徽之等四十一人參加,“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舉行修禊活動。修禊本為古代民俗,于農(nóng)歷的三月上旬的巳日(曹魏之后已將時間固定在三月三日)到水濱用香熏草藥沐浴,以消災析福。在青山碧水間,與會者“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王羲之把大家所作的詩集在一起,乘興揮毫,寫下文辭與書法并絕的千古名作《蘭亭集序》。蘭亭集會亦因之成為雅集活動的不朽盛世,為后世傳說、追慕和模仿。如唐高宗永淳二年,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就曾率浙東詩人在云門寺王子敬山亭主持了一次模仿蘭亭雅集的修禊活動,并仿《蘭亭集序》寫了一篇《修鍥云門獻之山亭序》。
四
唐代是熱情開放的朝代,各種文化交融激蕩,一派欣欣向榮、蓬勃發(fā)展的氣象,唐詩更是以其巨大的成就成為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無可逾越的頂峰。其間,或王公貴族組織的宴集,或三五知己把酒抒懷,雅集之事不勝枚舉。我們或可避重就輕,從唐人筆記中擇一段雅集“小品”以觀其趣。
唐人薛用弱在《集異記》中記載,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曾聚于酒樓之上,恰有歌姬四人歌唱當時流行的詩作絕句。三人暗約以歌姬所唱自己詩作的多少“定其甲乙”,畫壁為記,多者為優(yōu)。其中有二歌姬分唱了王昌齡的“寒雨連江夜入?yún)恰?、“奉帚平明金殿開”二詩,一歌姬唱了高適的“開篋淚沾臆”詩。王之渙“自以得名已久”,賭曰四歌姬中之最佳者必唱己詩,及唱,果然是其“黃河遠上白云間”詩。這就是著名的“旗亭畫壁”(又名“旗亭賭唱”)。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領略到唐代詩人的豪氣與自信,領略到雅集不同尋常的自然與真趣。
其實,有許多人參與的雅集固然轟動熱鬧,但不免魚龍混雜,圖具其表。若得三兩知己閑飲暢談,則更是件美妙痛快之事?!捌焱ぎ嫳凇钡墓适卤闵畹么酥姓嫖?,后人曾據(jù)其事寫成《旗亭記》傳奇來傳唱歌詠,而其流風遺韻,千載之下尤能覓得回聲。
據(jù)說當年吳組緗、茅盾和胡愈之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做編輯時,下班后到酒館喝酒,帶上一本《紅樓夢》,讓酒店的伙計當裁判,三人比賽背誦,誰背錯了或者噎住了罰誰喝酒。這種風雅趣事在民國時還不算稀奇,到現(xiàn)在則難覓其蹤了。
五
雖然在習慣上我們經(jīng)常唐、宋并舉,但從社會氣質上說,唐、宋二朝是迥然而異的。宋代開始,平民社會的發(fā)展日趨繁盛。唐以前呼風喚雨的世家大族在唐末五代的戰(zhàn)火中被掃蕩殆盡,而發(fā)軔于隋、發(fā)展于唐的科舉制度在宋代也已經(jīng)成熟,寒門士子即使不攀附權貴也有了更加公平開放的機制以獲得進身之階,加上宋王朝實行崇儒尚文的國策,促使北宋文人群體空前龐大。隨著群體意識的增強,文人群體彼此聯(lián)系更加緊密,結社之風開始盛行,集會唱酬的規(guī)模和頻率也均大大超過了前代,雅集已經(jīng)成為士大夫文人的一種生活方式。
宋代比較著名的雅集有以錢惟演為核心的洛陽文士雅集,以歐陽修為核心的平山堂雅集,以及名播后世的西園雅集等,這些雅集還留有傳統(tǒng)雅集形式的影子。與此同時,一種新的雅集組織形式正在逐步流行并蔚然成風,這就是在結社基礎上的雅集活動。
文人結社由來已久,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洛陽組織的“九老會”,就已初具后世詩社的雛形。北宋真正意義上的詩社的出現(xiàn)當推賀鑄的彭城詩社,此后又有鄒浩的潁川詩社,葉夢得的許昌詩社,韓駒、呂本中的臨川詩社等。到了南宋,又有姜夔的臨安詩社,吳文英與周密的“杏花盟”,楊纘、張樞主盟的西湖吟社,等等。
自此,在結社與文會背景下進行的雅集活動逐漸成為一種風氣與習慣,跨越宋元明清各朝,其余脈至今猶存。會社雅集其首要特點是規(guī)模越來越大,參與者越來越多。如元末顧瑛召集、楊維楨主盟的玉山雅集,持續(xù)二十年,參與其中的文學家與藝術家多達三百余人,名流如云,以至于四庫館臣謂:“元季知名之士,列其間者十之八九……其賓客之佳,文詞之富,則未有過于是集者……文采風流,照映一世,數(shù)百年后,猶想見之”(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八十八,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而陳堯峰、熊剛申等人在龍澤山創(chuàng)辦的詩社,“一會至二百人”,月泉吟社的參加者則更是多達二千人以上。
其次是組織性越來越強。如崇禎五年,復社召開虎丘大會時,盟主張溥相約各個社長,“先期傳單四出”,到召開大會這一天,復社成員便從四面趕到。如果其成員這一天不能參加聚會,就要在“傳帖”中注明不得已之故。而民國初年南社“雅集”的召集方式就更有時代感,他們在報紙上發(fā)布《南社雅集預告》:“本社定于三月廿九號(星期日),即陰歷三月初三日上巳下午一時,在滬上愚園舉行第十次雅集。凡屬同社,均希惠臨。如有未繳入社書、入社金及各年常捐者,并望帶交,是所至盼。招待處:白克路競雄女校胡樸安?!?《生活日報》1914年3月11日副刊)
六
詩社是文人結社中最為常見的形式,其中有一種詩社以致仕賦閑的官員為成員,因為他們大多年紀高邁,因而常為詩社取名“耆老社”、“幾老會”等。白居易組織的“九老會”當為此類結社之肇始。直到今天,我們也能夠輕易從網(wǎng)上檢索到全國各地由退休干部組成的許多詩社,他們以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怡情養(yǎng)性,以度天年。
雖然中國長久處于男權社會之中,但吟詩作賦卻不是男性的專利,蔡文姬、魚玄機、李清照等等歷代才女已經(jīng)用她們的才華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同樣的,中國古代的女性也曾經(jīng)結成自己的詩社,吟詠唱和,展示出別樣的風采。如明末桐城的“名媛詩社”、清乾隆末年吳江的“清溪吟社”、道光間“秋紅吟社”等,而清康熙年間杭州的“蕉園詩社”更是其中之佼佼者。
“蕉園詩社”,又稱“蕉園吟社”,分前后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的成員是“蕉園五子”,由杭州著名女詩人顧之瓊發(fā)起,其成員有徐燦、柴靜儀、錢鳳綸、林以寧等;后一階段的成員被稱為“蕉園七子”,由林以寧發(fā)起,成員有錢鳳綸、錢靜婉、顧長任、柴靜儀、馮又令、李淑等。詩社之所以有前后兩個階段,是因為前一階段的女詩人們在紛紛婚嫁隨丈夫宦游四方去了,過了若干年后,女詩人林以寧返回杭州,又聚集愛詩的眾姐妹重新結起詩社。
說起女子結社,我們很容易就能想到《紅樓夢》里所描寫的,大觀園內(nèi)的閨中女兒們組織“桃花社”、“海棠社”一起賦詩作樂,解悶抒懷。其實,早有紅學家把她們和“蕉園詩社”諸子聯(lián)系到一起,分別比附,并作為洪升是《紅樓夢》作者的一項旁證了。
詩社之外,士子文人們還因不同旨趣結成其他各種會社,好茶茗者結茶社,好音律者結琴社,好繪畫者結畫社,好弈棋者結棋社,等等,凡是與風雅有涉的事情,都可以作為結社的主題。如創(chuàng)立于清末的西泠印社,即由浙派篆刻家丁仁、王禔、吳隱、葉銘等發(fā)起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為宗旨,是海內(nèi)外研究金石篆刻歷史最悠久、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學術團體,有“天下第一名社”之盛譽。
七
文人雅集都做什么?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不過從前面的敘述中大約已可略窺端倪了。
宋人徐鹿卿在《青云課社序》中說:“朋友之會尚矣,蘭亭之集以修禊會,別墅之游以圍棋會,竹林七賢以放達會,酒中八仙以沉醉會,朋友之會尚矣。而以文會者寡?!边@其中就提到了雅集的一種非常古老的形式——修禊。
自蘭亭會后,修褉作為一種雅集傳統(tǒng)被歷代沿襲。如清代詩人王士禛、兩淮鹽運使盧見曾分別于康熙、乾隆年間在揚州紅橋舉行修禊,其間詩文唱和者均達數(shù)千人。而前述南社愚園雅集也把日期選在三月初三日上巳春褉之日。
其他雅集,則會因地點,主題,參加者人數(shù)、興趣等因素的不同而有行為活動上的差異,游山玩水,品茗對弈,潑墨揮毫,賞玩金石,臧否人物,調(diào)琴觀戲等等,都是司空見慣之事。而寫詩與飲酒則又是雅集時之最常見者。
徐鹿卿感慨“文會者寡”,事實上自梁苑之游始,吟詩作賦就已經(jīng)是文人雅集時的一項重頭戲,鄴下、金谷、蘭亭莫不如此,只不過以“文會”為主題和目的的雅集是從宋代文人結社風行才逐漸成為備受矚目的潮流的。
傳統(tǒng)的宴集作詩,往往是為了展示才華,抒發(fā)情感,活躍氣氛,襄助酒興。再如明代以“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為首的朝廷重臣組織的“臺閣雅集”所作之詩,更是多為歌頌盛世、感沐皇恩之作。這些詩作往往隨性自然,即景發(fā)揮,沒有太多的要求與約束,即便作不出,也不過罰酒了事。
而在詩社的雅集中,對于作詩的要求就要嚴格得多,以致為考才情而近于苛刻了。其常見的限制條件主要有探題聯(lián)吟、分韻題詠、限韻賦詩、次韻賡和,已經(jīng)具有競賽意義了。除了在選題、押韻上做限制,為了提高難度,有時在時間上也會加以限定?!霸婄姟奔词且焕?。清人徐兆豐在《風月談馀錄》中記載:“構思時以寸香系縷上,綴以錢,下承盂,火焚縷斷,錢落盂響,雖佳卷亦不錄,故名曰詩鐘?!笨梢姶蛟婄姴坏驾^學養(yǎng),更要求有敏捷的才思。
如在清末名士樊樊山、易實甫組織的蕭社的一次詩鐘活動上,拈“女”、“花”為題,限第二字。又因字面太熟,為增加難度,并限集唐人詩句。其一人集李商隱、李白句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北娙朔Q佳。另一人集杜牧句云:“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眾人贊更佳。后有人集李商隱、杜甫句云:“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北娙私再潑Z冠非此聯(lián)莫屬。
雅集之時,酒是不可或缺之物。飲酒不但能助長詩性,還能活躍氣氛,調(diào)動情緒。飲酒,作為雅事之最常見者,也有其一套獨特的學問,是為酒令。酒令分為雅令和通令,雅令多行于有學識的官宦士紳、文人墨客席間。中國古代常見的雅令有投壺、射覆、藏鉤、詩令、典故令、四書令、曲水流觴,等等。
曲水流觴很有意思,先選一風雅靜僻之所,與會者依次坐于蜿蜒流動的水邊,一人把盛酒的杯子放在上游,使其順流而下,酒杯止于某人面前即取而飲之,然后作出詩來,作不出或遲者皆要受罰?!疤m亭集會”就是行此酒令,據(jù)傳當時有十六人作不出詩,各被罰酒三觥。再如射覆,李商隱曾有詩曰:“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辈苎┣墼凇都t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就細致描寫了寶玉、湘云等人進行的一次射覆游戲,大家用典故、詩句射覆席間可見之物,若無一定的學識造詣,是斷然猜不出也答不上的。
八
自漢初梁苑之游算起,雅集作為一種文化活動和文化現(xiàn)象在我國已有兩千余年的歷史,它對詩詞曲賦等多種形式的文藝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和積極的推動作用。其組織形式也是多種多樣,既有權貴召集的雅集,也有文人會社組織的雅集,還有富商巨賈發(fā)起的雅集,至于文人士子自發(fā)隨性的雅集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由于雅集的參與者基本上都是文人士大夫,這些人作為文化精英在大部分時間里都代表著當時的文化方向。我們也能夠從那些當時具有代表性的雅集活動中獲得具有時代特征的歷史文化信息。
比如,從梁苑之游我們可以看到漢代大賦產(chǎn)生發(fā)展的先聲;從金谷、蘭亭詩序中“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和“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人生感慨中,我們可以瞥見當時世事無常、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從元季江南雅集隱逸之風盛行我們可以反觀文人仕途之閉塞;從明清江南商賈對雅集之事的熱衷我們可以體會其地商業(yè)社會之繁榮等等。
總之,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士人心目中的風雅也在不斷地變換內(nèi)涵,不斷地浸染上時代的特質。作為一種獨特的精神氣韻,風雅一直受到文化精英階層的喜好和追捧。雅集作為對于風雅精神的集中展示,在這幅綿延兩千年的巨幅畫軸上,為我們呈現(xiàn)了五彩斑斕的文化圖景,讓我們在與傳統(tǒng)雅文化陌生已久的今天,還可以領略先人們的俊逸儒雅,文采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