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要經(jīng)歷一些曲折,這是一個走向玄妙事物的過程。那個懸念存在已久,它總是讓你產(chǎn)生的期待,卻又不讓你輕易接近。
適逢小陽春,太陽就要上山的那一刻,一座山出現(xiàn)了。那是丹霞山的主峰——長老峰。第一次看見,看著竟不覺陌生,仿佛是我長久以來所見之物。像記憶中的爺爺或老外公。老人的壽眉已經(jīng)長得很長了,看著越發(fā)睿智慈祥。不知他老人家離我們有多遠(yuǎn),丹霞山太大了,我只能對一小片很近的現(xiàn)實做出反應(yīng),根本無法確定大范圍的遠(yuǎn)近。那就走吧。
一路聽著腳步踩在鵝卵石上的沙沙聲,如同古人。天氣很好,太陽很溫暖,一會兒在我的胸口熱著,一會兒照得我的背脊?jié)L燙。山道蜿蜒逶迤,我在不斷的轉(zhuǎn)彎,轉(zhuǎn)身,但一直沒有偏離視野中的那個方向。沿途看見的丹霞崖壁,都是綠蔥蔥的樹木中露出的部分。但還可以看到許多年前砍過的樹樁,太過于長久,已經(jīng)發(fā)黑。還有更多的老樹新枝,在這茂盛的生長中,一只小小的鳥巢是安全的。聽見蛙鳴,或是林蛙,或是石蛙。一只野兔讓我突發(fā)停下了腳步。它在喝水。它旁若無人地把一條山澗喝得咕嘟咕嘟直響。這也太放肆了,好像它們才是大山的真正主人。停了,它還瞥了人類一眼。它毛茸茸地豎起的兩個長耳朵,甚至是非常驕傲的。而我們只能把腳步放得越來越輕,對于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生命而言,人類,這危險的物種,還真該保持這樣一種生命之輕。
北宋眼看著就到了。錦石巖。石窟寺。這是我們必然要經(jīng)過的事物。走過一片灌木叢,我感覺有什么東西靠近了,一種氣味。我聞到的氣味其實與山無關(guān),是水的氣味。下意識地一望,巖石下面立刻就有了響動,一條河流如錦繡玉帶般,繞著崖壁流了過來,這是錦江,錦水河?;蛟S是因為這條河,才有了這樣一道錦石巖?安靜地一看,不是一道,卻是四道,千圣巖,祖師巖,伏虎巖,龍王巖。質(zhì)樸而堅毅的四道山巖,還真如古人的描述,“宛若殿堂,深邃虛洞”。水汽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陽光在水汽中氤氳,于是便有了巖內(nèi)石壁的四時變化,化入萬色錯雜的斑斕之境,天地間便有了這樣一個神奇的造化——錦石巖。石窟寺,據(jù)說是北宋年間的事物,構(gòu)筑在錦石巖和錦水河之間,卻又沒有太多的構(gòu)筑,只不過是巧妙地利用了一個狹長的天然石窟,加砌了一些石墻而已,如妙手偶得,更是自然天成。天下名山僧占盡,但這寺中無僧,原來是個尼姑庵。門口,一個小尼姑,撅著可愛的小嘴,卻沒有念經(jīng),而是在啾啾地輕喚著菩提樹上的一群小鳥。這樣一種可愛的童心,何嘗又不是佛心?諸佛心者,大慈悲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一個人能夠?qū)ψ匀蝗f物眾生充滿真情和慈愛就是佛心。鳥聲啾啾,佛音啾啾,看見那小尼臉上綻現(xiàn)的天真的酒窩,我忽然瞅見了,在她頭頂上綻放的菩提花,碩大的花瓣在陽光下正從乳白變化到深紅……
過了北宋,便到了更久遠(yuǎn)的五代。夢覺關(guān),忽然就出現(xiàn)了。說是關(guān),卻不是莫測的險關(guān),其實是一個兩丈來寬、一人多高的巖洞,大約是無盡歲月中一些坍塌的石塊堆積而成。幽洞通天,或是那個亂世的夢想,把腦袋壓低了,往里邊一鉆,陷入黑暗,黑得像歷史上那個最黑暗的那個時代。在陰謀與叛亂、血腥的混戰(zhàn)和五代十國走馬燈似的更迭中,竟然有個叫法云的居士在這黑暗的洞穴中睡了一覺,然后,醒了,——半生奔波如夢幻,今日方覺此清虛??梢?,他是徹底地醒了。這個人后來不知所蹤,或許真的從這通天的幽洞鉆進(jìn)了天堂。果真如此,他無疑是亂世中的一個成功逃亡者。我也貓著腰在懸空的巖石下慢慢爬,黑魃魃的,其實并不深,大約只有十幾步路,眼前便一層層明亮起來,又豁然一亮,這就穿過了。問題更大了,剛過夢覺關(guān),又入通天峽。你要不想退縮回來,這是唯一的通道。還從未見過如此兇險的路,幾乎是垂直著。在這垂直的丹霞峭壁間,不知人類在何時開鑿出了一步一坎的石階,好在兩旁還加上了一些可以援手的鐵欄桿,吊著沉重的鐵鏈,人道是丹梯鐵索。我們幾個還有些膽氣的男人,便抓住這鐵鏈子哐當(dāng)哐當(dāng)搖搖欲墜地往上爬,像猴子一樣,這人啦,想要一步登天還真難啊。
這一上去,便登上了我一直遙望著的、可望不可即的長老峰。
山,其實并不高,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迢迢無期。我還有點不敢相信,這么就登上來了,但峰頂?shù)挠L(fēng)亭讓我迅速完成了一次確認(rèn)。沒錯,這就是丹霞山的主峰。幾步跨上御風(fēng)亭,一下掉進(jìn)四面埋伏,風(fēng)聲,太陽旋轉(zhuǎn)的瑟瑟聲,山林的簌簌聲,在山野的空闊中回蕩。眾生卻是極靜穆的,極靜穆地環(huán)顧著這四周的丹霞峰林。
一眼望開去,一系列事件發(fā)生了,長老峰,海螺峰,海珠峰,僧帽峰,蠟燭峰……這起伏不停的山巒,交相輝映的群峰,或屹立,或歪曲,在瞻前顧后中,卻又保持了一種奇妙的平衡,形斷,意連。
讓我久久凝望的,卻是另一種更長久的凝望,望郎歸——望夫崖,一個男人從這里走遠(yuǎn),一個女人在這里凝望。這樣的遠(yuǎn)行,或許并非發(fā)生在久遠(yuǎn)的古代,或許并非傳說,那個渺茫前塵中消失的男人,就像今天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打工仔,懷揣著可以醫(yī)治水土不服的故鄉(xiāng)老娘土,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了,他急于擺脫故鄉(xiāng)的窮苦,此處不是活人的地方,他們急于找到另一條活路。那時候,在這永遠(yuǎn)的山谷里,該有多少做丈夫的,做父親的,頭也不回地渡過錦江,遠(yuǎn)涉重洋,只身去遙遠(yuǎn)的爪哇國去扭食,謀生,這也是許多華僑的滄桑經(jīng)歷。又該有多少女子守望在這江邊,——望郎歸,一生一世,望眼欲穿,直把一種凝望變得堅如磐石,連她們向上蒼悲涼禱告的蠟燭也化為了峰巒。這樣的故事,或傳說,并未揭示多么深刻的生命境界,它就是南粵大地最庸常的人間風(fēng)景,卻又令人生發(fā)出對存在的叩問。
水汽被風(fēng)從低處吹上來,從山頂上往下看,一條騰飛的青龍在四面丹山之間蔓延為一個大自然的圖騰,——翔龍湖。若是叫青龍湖該有多好。日子的低處,水在流淌??上В宦飞蠜]看見傳說中的錦巖飛瀑,這個季節(jié)的水還不大,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飛起來。但也有一縷縷從山上和石頭的縫隙里滲下的水流。這里水流深廣,水網(wǎng)密布,四面環(huán)繞的丹霞峽谷之間就像放著一個綠波蕩漾的大盆子。陽光隨著水面波動蕩漾著,丹山錦水不是一個傳說,一切的真實就是如此。我感覺情況變得有些復(fù)雜。我的神經(jīng)錯亂了。這兒到底是江?是湖?
水,正把我們載入一種非常陌生的風(fēng)景。龍角山,龍須洞,九龍峰,仙居巖……沒有一座山與我曾經(jīng)見過的山是雷同的。白色的水鳥飛成一條線,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水與赤壁丹霞融為一體,已經(jīng)漫到船的脖子那兒了。
船頭,瑤娘的山歌,這盤旋著的古怪生命之音,像塞壬天籟般的歌唱。但不是神話。我的故鄉(xiāng)就是瑤家人的故鄉(xiāng),這瑤娘就是我的老鄉(xiāng)。一個并不漂亮的女人,沒有優(yōu)雅的體態(tài)和塞壬一樣的金色長發(fā),也不能飛翔于大海之上,但她也不是人面鳥身的海妖,更不是內(nèi)心陰毒瘋狂的人魚族族長,我們的船不會因為她的歌聲而觸礁沉沒,這一船的人也不會成為她的腹中餐。她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在這里打工,在這里一天到晚不停地歌唱,在這里每天掙到幾十塊錢,然后寄回瑤溝里的老家,給兩個孩子念書,給家里的老人養(yǎng)老,治病。不用說,這又是一個庸常人間的故事,說不上多么艱辛,看她的笑容多么燦爛,她的天性是那么快樂、活潑。但我還是看見了,她在不停地喝水,在短暫的停頓之間急促地喘息。不過,她的嗓音一直沒有嘶啞,她的歌聲飄得那么高——高——
水,還有一個人間瑤娘的山歌,讓兩岸的丹崖赤壁更加生動起來。這里的石頭,不是冷血的。這里的水不是綠的,而是紅的,紅壤化的河床,紅瑪瑙般的鵝卵石。那在水中延伸的山脈,以不可捉摸的脈動,在夢幻般的歲月里悄無聲息地流過,干凈得像血液一樣。
水讓我忘記了急切地想要去的地方,這樣便有了一些意外的驚喜。
幾乎一上岸,就看見了她,一個酷似女性生殖器的天然石洞,陰元石??匆娝?,我就知道離那個天地間存在已久的懸念不遠(yuǎn)了。我以至高的虔誠,望著她,這生命的通道如此逼真,她如此飽滿,性感,充滿了生機(jī),四周蓬勃地生長著茂盛的植物。不可能沒有體內(nèi)的沖動和欲望、激動和興奮。我感覺到了某種誘惑。但絕對不是曖昧的、色情的。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美的,健康而干凈的。在她隱秘的內(nèi)部,一定是地母的無比溫暖的子宮。我不得不相信,大地是有生命的,是能孕育和誕生一切生命的。這是絕對不能攀登的,但有人鉆進(jìn)去過,幾個小伙子,他們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鉆進(jìn)去了,又赤條條地從里面鉆出來了。我覺得這不是笑話,這是一個神圣的過程。人類需要進(jìn)入生命的核心地帶,體驗一下你在子宮里的樣子,重新發(fā)現(xiàn)生命的力量。像我這樣老大不小的人,也多么想,能回到娘胎里,讓自己重新誕生一次。
這樣就可以走向他了。走近一個事物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把事物不斷放大的過程。那個形象在天幕下漸漸清晰,——陽元石。天下第一奇石。天下第一絕景。那種源于生命的沖擊力難以描述,你只能以震驚的方式去感受?;畹浆F(xiàn)在什么都活明白了,但我看到他時還是嚇了一跳,——太像了,像神了!這大山生長出來的生理器官,這來自天地的昭示,如同生命的原典,赤裸裸的,挺得筆直。那健康、明朗、雄赳赳的丹紅,赤誠地昭示出一種充滿了神圣感的雄性氣質(zhì),你看了,你覺得,生命就是這樣表達(dá)的,就該這樣挺拔的。沒有它,這大地該是多么孤寂。男人看得眼睛發(fā)光,似乎有敵意,又好像在確認(rèn)什么。女人不敢看。一個小女孩害羞地把頭偏過來,一張小臉已紅似丹霞。
就這樣被揭示了,一個存在了三十萬年的巨大懸念。他與長老峰隔河相望,又與陰元石一起形成了珠聯(lián)璧合的丹霞雙絕。或許,只有這三者一起被理解了,你才能真正理解了一座山所昭示的人間情懷、自然和諧的生命觀。這是一個完整的自然故事。她是神奇的,也是獨特的、不可重復(fù)的,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這存在于生命中的風(fēng)景。
2010年8月4日改定于東莞樟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