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接觸的當今學(xué)人圈內(nèi),林凡先生既是我在軍藝就讀時所欽敬的師長,又是我近三十年來相知有素的摯友。每每與林凡相聚,我輒會感受到“芝蘭同味,葭莩相投”的愜意,又能領(lǐng)略到“蘭亭之會,竹林之歡”的超逸。
明年,林凡將喜迎八秩大壽。為展現(xiàn)這位書畫大家在藝術(shù)盤山小徑上的非凡攀登,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擬在近期刊行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近日,林凡將裝幀考究、設(shè)計精美的“集林”模本一一置諸畫案,賞讀之后,我不禁擊節(jié)稱嘆。洋洋大觀、美不勝收的“集林”,既全面展示了集“詩書畫”三絕于一身的林凡之卓犖崢嶸的藝術(shù)成就,又充分證驗了林凡博雅深邃的藝術(shù)識見。其筆力腕力功力識力,其才氣骨氣靈氣逸氣,無不在三卷十部的“集林”中得以淋漓盡致的彰顯。
林凡出生于向有“詩城”之譽的湘中益陽。益陽地處資水之濱,洞庭湖畔。巨浸大澤,蔥蘢勝境,不唯足以化育自然萬物,也可陶冶世間奇才。林凡祖、父兩代,均為湘中著名學(xué)者,書法高手。其祖父的小楷,工穩(wěn)雅馴,是幼年林凡習(xí)書的摹本。其父親是享譽湘中的教育家,乃百年名校益陽一中的創(chuàng)始人。楚韻騷風(fēng)開啟了幼年林凡敏而好學(xué)的心智,祖?zhèn)鞯拇罅康慕?jīng)史子集及書畫藏品,使林凡自小便萌動著醉心名山事業(yè)的遠大志向。林凡八歲那年,父親英年早逝,家道中落,為不辱門楣,少年林凡囊螢照書,口不絕吟。開國前夕,十七歲的林凡高中畢業(yè)即投身軍旅。他憑著卓異的稟賦,超眾的才情,堅實的詩書畫“童子功”,先是在野戰(zhàn)兵團當了三年的隨軍記者,繼而便擢拔到廣州部隊一家刊物任編輯。一九五五年,他被遴選調(diào)京,成為總政所轄一家名刊的美編。他十九歲時即有畫作入選全軍美展,二十五歲就成為中國美協(xié)會員。一九五八年,正當他的藝術(shù)彩虹熠熠生輝、繆斯之神向他頻頻招手時,他僅因“盧布與人民幣比值中國吃虧”一語而賈禍,被打成“漏網(wǎng)右派”,發(fā)配山西,一去就是二十載。
林凡先是在晉南太谷山中,與服刑犯人一起修筑水庫,工程告成時,省文化部門有人見林凡提筆能語次崛崛,作畫可鏤月裁云,遂將這“右派”調(diào)至山西省晉劇院當舞臺美工。斯時,曾是總政歌舞團著名舞蹈演員的妻子,也脫下軍裝,攜女來晉。逆境常使尋常人難堪,厄運對藝術(shù)家來說,卻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寶藏。含垢忍辱、唾面自干的精神折磨,養(yǎng)兒育女的生活艱辛,前后兩重天的人生反差,使林凡一度想從佛學(xué)中尋找心靈的慰藉。他曾有七絕一首,追憶其時的心境:“誦罷千經(jīng)倦不支,青燈寒雨漏聲遲。朝來自判禪機誤,改課南華習(xí)楚辭。”林凡發(fā)現(xiàn),在舉世囂囂中,想用佛學(xué)泯滅凡心,只不過是一個懦弱的企圖,唯有藝術(shù)才是他超脫世俗的不二法門。
地方戲曲,集詩詞、音樂、舞蹈、繪畫、服飾、臉譜等諸多藝術(shù)元素于一身,常是地域文化中最瑰麗的寶石。身為晉劇院的美工,林凡對這些美的因子,可隨時汲取。加上劇院經(jīng)常下鄉(xiāng)巡演,使得林凡能遍游山西大地,對三晉的山川風(fēng)物,文化遺存,了然于胸。林凡過人的美術(shù)才華,又很快在晉劇院兀露圭角。他繪制的布景,色彩流韻,生動渾成,竟使得劇院里三個畢業(yè)于全國名校、科班出身的美工成了他的業(yè)務(wù)助手。但面有“黥記”的林凡,仍受到擅搞階級斗爭的某些人的歧視。君子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嗜書如命的林凡,已將藝術(shù)視為生命的方式。他如同黃土高原上躬身壟畝的農(nóng)夫,只知耕耘,不問收獲;他宛若湘中水田畔邊的鷺鷥,不再低頭顧看腳下的泥淖,而在凄風(fēng)苦雨中精心梳理著潔白的蓑毛,希冀有朝一日,能振翮親吻藝術(shù)的藍天。
藝術(shù)最深刻的美質(zhì),歷來都植根于各自地域文化的土壤里。楚吳文化的玄思與妙想,纏綿與悱惻,放誕與纖麗;秦晉文化的渾厚與質(zhì)樸,高亢與悲壯,峭拔與剛健,必然會在有著湘、晉兩個故鄉(xiāng)的林凡身上,不斷地摻和、交糅、滲透和關(guān)照,遂漸次形成了林凡藝術(shù)凄惻委婉、深沉苦澀、形美質(zhì)實、外柔內(nèi)剛的總體格調(diào)。
理性暈眩的“文革”結(jié)束后的一九七八年,林凡被召回京,重穿軍裝,執(zhí)教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系。解除了捆綁心靈的繩索,撤走了連夢境都有監(jiān)視的“政治崗哨”,林凡舒眉展眼,喜難自勝。表面上意態(tài)晏晏、溫文爾雅的他,胸膛里卻有著一個翻騰的“藝術(shù)之?!?。山西二十載的情感的醞釀、匯聚與儲備,一旦閘門洞開,情感的雷與電,必將會引發(fā)出林凡一場接一場的藝術(shù)豪雨。
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之“美術(shù)卷”,由工筆風(fēng)景、工筆人物、寫意梅花和書法藝術(shù)等四集本組成。一一展讀林凡“美術(shù)卷”,我想有識之士定會發(fā)出這樣的喟嘆:只有大家巨子,才能有如此高深的書法造詣;只有奇才妙手,才能使不可名狀的雅韻流溢于畫幅之中。
精勾細染的工筆畫與暢懷寫意的水墨畫,共同譜寫了中國美術(shù)史。唐代的工筆人物,宋代的工筆花鳥,都曾有著后人難以企及的輝煌。但自文人水墨畫發(fā)軔于宋,歷元、明、清三朝,長期獨執(zhí)畫壇牛耳后,工筆畫卻從峰巔跌落,日見式微。至清末民初,陳陳相因的工筆畫,竟被文人雅士打人“自媚、媚人、媚世、媚俗、媚商”的“艷科”之例。上世紀八十年代,變革國畫的呼聲日甚一日。生活中常犯迷糊、丟三忘四的林凡,對藝術(shù)卻是一絲不茍。即使在睡夢中,其敏銳的藝術(shù)神經(jīng)也仿佛醒著。他同當時工筆畫界的耆宿、聲氣相投的儕輩、才華初展的俊彥,共張藝幟,聯(lián)袂組建了當代工筆畫學(xué)會。林凡作為執(zhí)掌業(yè)務(wù)的副會長,以自己的瑰意琦行、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實踐,成為工筆畫界的一員驍將和領(lǐng)軍人物。
叛逆精神是人類進步的最活躍的因子,也是一切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助產(chǎn)婆。在工筆風(fēng)景畫創(chuàng)作中,林凡敢于掙脫前人繩墨,他以金農(nóng)的“難諧眾耳,唯擅孤吹”一語自勉,以自題自刻的“堂堂小子”和“妙在渺小”兩枚印章自勵,以自定的“小格局、低角度、窄視野”為作畫信條。他筆下描繪的常是小草、小花、小溪、浮萍、苔蘚、葛藤、野葦、頑石和碧潭。除鷺鷥作為美的精靈,多次出現(xiàn)于畫幅中,林凡鮮畫名花、珍禽、走獸、高樹、奇峰等被古今畫家寫爛了的物象。林凡極喜畫樹根,絕少畫樹冠。抑或有著那段“不許昂首,只能俯身”的人生閱歷,他才備感無名花草和石頭的可親可愛,他才能從常被畫家遺忘的一隅一角里,開掘出獨有的美。
林凡的名作《碎夢浮春》里,一泓清冷澄澈的春水,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畫面。水下的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歷歷可數(shù);露出水面的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之兩石,其上的深皺淺褶、細理粗紋,清晰可辨。水畔石側(cè),是簇簇低矮的葦叢,葦草新葉初抽,攢攢擠擠,比肩爭頭;而去冬那淡黃色的殘葉,還傍依在葦叢根部。碧翠的浮萍,片片點點,飄灑在水面,盡情地享受著生命的快感。這里雖沒有春花爭艷,蝶舞蜂喧,卻更能傳遞出濃郁的春的訊息。片片葦葉是美的萌芽,點點浮萍是春的啟明星;這里的頑石也仿佛有了生命,它們的心靈也同樣連結(jié)著日月星辰。
林凡寫山藤的畫作有多幅,最令我怦然心動的當屬《谷音》。畫面上,兩座刀削般的百丈危崖兀立,間隔僅一線之天。植根于石隙間的條條山藤,緊貼在兩片峻增的絕壁上,相銜相接,相扶相挽,掙扎、突破、伸延、挺進、攀緣而上,直至崖巔。山藤如同林凡筆下常寫的小草一樣,它們纖細里充溢著堅韌,柔弱里蘊含著剛毅。《谷音》無疑是一首無聲、無畏的歌,是一支鐵流似的生命進行曲。
林凡的巨制《海岸無風(fēng)》,更令我撼魂搖魄。畫面上,遠處的碧海波瀾不興,近處是十余株低矮的松樹;它們根扎在生命絕難存活的堅硬巖石上,因長年累月遭受海風(fēng)襲擊,樹干已被扭曲,樹身通通朝同一方向呈半倒狀,樹頂則像女子的墨色長發(fā)順風(fēng)紛披。額題《海岸無風(fēng)》,卻更能使讀畫者領(lǐng)悟到閃電雷霆交織下的大地的顫抖,風(fēng)魔的暴戾。這里的松樹,那種以抗爭的天性,不屈的定力,牢牢攫住巖石而生存的倔強,呈現(xiàn)給人們的是倒伏的生命與不倒伏的靈魂渾然一體的生命奇觀。
芥子須彌,微言大義;管窺蠡測,尺幅乾坤?!疤锰眯∽印绷址灿凇懊钤诿煨 钡囊曈X轉(zhuǎn)換的叛逆中,開辟了一片振奇拔俗的藝術(shù)大天地。
林凡的工筆風(fēng)景,構(gòu)圖精巧別致。畫面或遮蔽或除卻天空,多繪平視地面景物。構(gòu)圖常是三邊三角俱實,甚至四邊四角皆滿,很少留白,且惜自如金。無論工筆還是寫意,國畫重視留白,最忌圖滿。圖滿則容易使物象無章,線條無序,色澤淆亂。但讀林畫,則覺畫面無一贅疣,無一蛇足,虛靈飄逸,韻味無盡。
林凡所以能“于無佛處稱尊”,是因了他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不蹈故常,獨出機杼。林凡在構(gòu)圖時,對描寫物象疏密布局有致,虛實對比相宜,線條縝密,繁中有序。林凡用色,親綠疏紅,偏愛雋冷的色調(diào),極少用朱砂涂染暖色。林凡常用泉j溪、瀑、塘等景物替代“留白”。這種留白,不僅成了畫面虛靈通透的窗口,也成了畫中景無盡、意無涯的“龍脈”。林凡的深得畫界激賞的《山風(fēng)瑟瑟》,僅用半池暗黃色的秋水,幾片綠意未退的秋草,幾簇葉見枯白的野竹,再加一石一鳥,便營造出仙山瑤池似的氛圍。斯圖代替留白的僅為兀立赭石的鳥之白脯。這彌足珍貴的留白,無疑是值得觀畫者反復(fù)回味的“詩眼”。
林凡作畫,尤重立意。他以為畫家的“調(diào)高、格高,皆緣于意高”。林凡本色是詩人。林畫的意高,蓋緣于詩的滋養(yǎng)。林凡醉心屈子,酷愛三李。三李中,尤鐘情鬼才李賀,且有專論李賀詩的文本行世。他對湘中益陽鄉(xiāng)黨、晚唐禪僧詩家齊己,也推崇備至。由于青睞禪詩,他不惜費工耗時,與艾若先生領(lǐng)銜主編了洋洋二千四百萬言的皇皇巨制——《中國歷代僧詩全集》。林凡對中華歷代才女詩,也分外垂青;他獨自選編了《中國歷代婦女詩詞名作》。林凡那以書為骨,以詩為魂,以造化為美,有著天機禪意的工筆風(fēng)景畫,是詩與畫的“慧心潛通”。
詩由人類夢幻演變而來??侦`與和諧,是詩的生命。詩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樂,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靈。美的畫和好的詩,都是迷醉人心靈的智慧晶體。
林凡髫童時代,對湘中那推窗可見、站定于稻田畔邊的鷺鷥十分神往,至晚年那嬌嬌美者的影像,仍不斷在他記憶的屏幕上回放。鷺鳥,頸纖若瓊鉤,足癯若碧管,羽潔若霜雪。因它風(fēng)采標致,仙韻飄逸,被歷代詩家雅稱為“風(fēng)標公子”、“雪客”、“雪衣兒”(亦謂“荻塘女子”)。林凡之《寒潭吟》、《溪風(fēng)》、《高秋》、《天光云影》等多幅工筆風(fēng)景畫作里,均僅有一只白鷺獨立其中;盡管這“風(fēng)標公子”在畫中所占的空間很小,但它給我們銜來的卻是或苦思或苦戀或苦吟或凄涼或孤寂的無盡情思?!逗兑鳌肥橇址矎?fù)出后的早期作品。畫面上,黛青色的小山旁,那縱橫交錯、盤結(jié)扭曲、酷肖枯木的樹根,占據(jù)了畫的中心;一只鷺鳥,寂立于密匝匝的樹根下的墨綠色潭邊,凝睇著眼前的一切,似在思索,似在等待,似在佇候?!短旃庠朴啊防?,獨立水畔的“雪客”,被春日的青石、古榕所挾裹,一小片天光云影從遮天翳日的枝葉間投來,身棲圣景中的白色精靈,頸高伸而頭微昂,似在幻想,似在希冀,似在企盼。冥冥之中,景鳥合一。
林凡有著頗為曲折的情感經(jīng)歷。“文革”中和重返京都后,曾有過兩次婚變,生活的孤苦和心靈的孤獨,曾長期與他如影隨形。孤獨,是人類永難破譯的心靈密碼;孤獨,更是詩家的天性。我認為,林畫中多次出現(xiàn)的獨鷺,就是林凡本人。林凡的鷺鳥如同夜鶯,無論是在萬籟無聲的深夜,還是于殘月在天的黎明,它都能以婉轉(zhuǎn)清揚的歌聲,唱出人生況味中的各種孤獨。
情感,是詩人與畫家創(chuàng)作時的一種主要元素。沒有情感,斷然寫不出妙詩名畫。開國之初,林凡與天姿掩藹的軍中美人王影,同在廣州部隊文化部門供職,也曾數(shù)度同游粵中名山羅浮。才子佳人,風(fēng)華正茂,難免各懷傾慕之心,后天各一方,緣慳一面。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喜寫散文詩的王影和林凡邂逅于京,遲暮之歲,喜結(jié)連理,情同梁孟,和如琴瑟。近些年來,林凡寫雙鷺同棲一枝的工筆風(fēng)景畫竟有六幅之多?!端娠L(fēng)相挽》中,山巔上僅有古松一株,樹身若巨蟒蟠曲,鱗干針葉,青黛凌霄?!帮L(fēng)標公子”與“雪衣兒”,并立在老松的枝椏間,含情脈脈地眺望著遠山;它們身后,明月皎皎如盤,高懸碧空,銀輝瀉野。斯情斯景,既飽蘊“天涯共此時”之意,又富含“莫愁西日晚,明月解留人”之情?!饿庇啊犯且粠炀斑b深的創(chuàng)制。綠苔、流瀑、霞石之上,是遒勁蒼老的樹根,兩只息息相通的白鷺,棲立于鐵干似的樹根頂端;它們面前是浩浩江水,江對岸的葦草綠意森森,遠天的落霞余暉未盡,而那漫天的霰粒,如珠若玉,飄飄灑灑……望著這雋妙清逸的畫卷,很容易使人想起東坡居士那“唯有飛來雙白鷺,玉羽瓊枝斗清好”的詩句。阮籍詩云:“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薄端娠L(fēng)相挽》、《霰影》這兩幀被美術(shù)評論家推崇的佳什,我以為應(yīng)是林凡寫給王影的愛情詩篇。
科學(xué)和藝術(shù)都企圖接近上帝的秘密。如果說科學(xué)是最嚴謹和最合理的猜測,那么藝術(shù)則是最形象有時又是最無理的想象。平庸的畫家機械地模仿著世界,優(yōu)秀的畫家深刻地解釋著世界,杰出的畫家自由地創(chuàng)造著世界。我曾看過林凡的累箱盈篋的寫生稿。其寫人物,窮形盡相,神完氣足;其摹山水,曲處下筆,回旋頓挫;線條之妙,堪稱國手。但林凡與諸多畫家不同的是,他作畫從不以寫生稿為粉本,而僅當作誘發(fā)靈感的酵母。林凡畫柳,似柳非柳;林凡寫榕,若榕非榕,人稱“林凡樹”。林凡在《山藤》一畫中有跋語告白:“余所畫者,花不知何花,草不知何草,樹不知何樹,而此畫之藤,亦無名山藤也?!绷之嬕孕蚊罏橹?,具象唯形美而役。他親近、親睇、親察、親歷、親寫過的山川風(fēng)物,均不過是他自由幻化、組合成畫境的圖式化符號。
藏族有歌日:“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林凡工筆風(fēng)景之《三思圖》、《御溝春》中的溪,《弄風(fēng)》、《綠萍碎語》中的潭,乃至寫北方山水《暮秋》中的山下之湖,《秋雁》中的塬下之河……無不靜若處子,湛藍凝碧,酷似藏區(qū)才有的“海子”。林畫中的這些“海子”,像是上蒼用最原始的淚珠匯成,像是造化最純乎其純的情感的流瀉。林凡的畫作里,還多次出現(xiàn)恐植物學(xué)家也難命名的低矮植物。它們或偎依巖邊,或掛諸石壁,或兀立草叢,或站定溪畔。讀畫者遠觀近視,都枝葉難分;唯見團團幽藍,耀睛輝目,美得令人心顫。它們是青藍還是碧藍,是靚藍還是寶藍,是士林藍還是海軍藍,我說不出。只覺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觀。林凡的《春水方生》、《微雨引泉飛》、《羅浮溪》等工筆山水,也都是畫家對稔熟之物象,經(jīng)過心靈的消融整理后,才幻變出的巨制。讀來亦實亦虛,亦真亦幻,如夢如歌,如詩如禪,使人似臨圣地,若人仙苑,五內(nèi)疏瀹,精神澡雪。
投身軍旅任刊物美編期間,林凡便對人物畫潛心習(xí)研,諳熟了人物畫素?!懊佬g(shù)卷”中的《林凡工筆人物》,描繪的多為歷史上的雅士才女、美嬡麗姝。其中,狀描李白詩意者,即有二十五幅。唐代詩豪白居易云:“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之,索其風(fēng)雅比興,十無一焉?!庇麑缡涝娤衫钐椎脑娋常卯媯鬟f得其味無窮,可謂艱矣難矣。林凡憑著對李詩的獨到感悟,在畫幅里既能達意又意在畫外。其《子夜吳歌》、《渡荊門送別》、《夜泊牛渚懷古》等力作,均能追李詩之風(fēng)雅而造其境。喜讀僧詩且喜繪歷代國色天香的林凡,曾被友人謔稱為“情僧”。其筆下的王昭君、楊玉環(huán)、嚴蕊及女性菩薩等,既脫胎于敦煌壁畫,又融進了林凡心儀的女性美。林凡之五十余米長的《百女游春圖》,是他歷十載艱辛始殺青的罕有長卷。斯圖受杜子美《麗人行》一詩之啟迪,獨出心裁地描繪了上林女子踏青時的情景。無論是深宮后掖中的妃嬪、婕好、女史,還是才人、宮娥、采女;無論是達宮侯門里的嫡配、貴婦、侍妾,還是小婢、侍女、丫環(huán),皆走進了林凡的畫卷。她們或宴飲或?qū)幕蚵?lián)詩或射箭或踢鞠或嬉戲或聽鳥捉蝶……這些深鎖于深宮大宅的女子,天性一旦得以釋放,無不盡情地享受著春的愛憐,春的撫慰,春的芬芳。尤其是那些天生麗質(zhì)、如花如朵的少女,更是恣意展示著春光般的活力,春花般的爛漫,春色般的嫵媚。林凡服膺詩僧齊己的名句:“逍遙非俗趣,根本屬風(fēng)流。”從林畫中那些雖著唐裝雖是唐女的佳麗之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里,我們似可聞到當代妙齡女子的氣息?!懊郎煌妫约延谀?;悲音不同聲,皆快于耳?!遍L卷中被林凡理想化,具有林下之風(fēng)的百余名唐女,其女性的柔美、嫻雅、秀逸,被描繪得惟妙惟肖。作家艾若先生盛贊斯圖是林凡“神游太虛的藝術(shù)幻化”,我深以為然。
一九九五年孟春,林凡偕王影客居揚州。某日,天降大雪,瘦西湖畔,白毯鋪地,粉塑千樹,石似晶鑄,竹若玉雕,儼然一銀色童話世界。林凡、王影牽手賞雪,行至廿四橋時,忽聞陣陣冷香襲來;憑欄觀望,但見不遠之石坡上,一片片臘梅,宛若一匹匹黃燦燦錦緞,飄浮于湖光山色里。趨前視之,只見紛揚的雪花落于臘梅那嫩黃的花蕊之上,梅朵顫顫巍巍,通體透亮,散發(fā)著玉蘊山輝般的光瑩?!扒び芯铮翆殶o文章”,眼前的這任何語言亦難以表述的梅景,倏地引燃了林凡靈魂深層埋藏的愛梅底火。自此,林凡畫梅一發(fā)而不可收,日就月將,迄今已寫梅逾千幀。
林凡寫梅,總是讓梅樹統(tǒng)攝畫面。常用以襯梅的石、草、泉、溪、瀑五種“儐相”,隨圖意而選,鮮過其三。林之梅花,巨干粗枝,橫斜旁逸,高低穿插,構(gòu)圖絕少雷同。他喜寫白梅、黃梅,也寫綠梅;偶畫紅梅,也不追紅逐妍。林之梅圖,比之其工筆風(fēng)景,已注重留白,強化筆墨,趨于寫意。林之梅花,看上去花團錦簇,但繁密中見疏朗,清麗中見淡雅,被畫界譽為打著林氏印記的“林梅”。林凡寫梅揮灑自如,得心應(yīng)手,是因了他對梅詩、梅詞、梅典乃至梅花傳說的博覽貫通,這就提升了他筆下的梅情、梅調(diào)、梅品和梅格。
林凡的梅圖,既有寬銀幕似的長帔巨幛,亦有闊不盈尺的斗方小品。最值得一提的是,他歷五月始繪就的鴻篇巨制《乾坤萬里醉寒香》。此畫長十四點五米,寬二點六米,現(xiàn)已懸掛于軍委八一大樓之迎賓廳,實為當今京都殿堂畫的創(chuàng)制之最。兩難俱,六美并。該圖一反林凡“窄視野”的寫畫理念,集工筆山水與寫意梅花于一體。畫面上,白鴿與黃梅相媲美,溪瀑與江流相親吻,奇石與高樹相擁抱,既顯遼闊邈遠,又見華滋澹逸。
“畫貴有靜氣”,這雖是山水畫大師黃賓虹作畫的五字訣,卻絕對是衡量一切中國畫的關(guān)鍵。細檢林凡之工筆風(fēng)景、人物及寫意梅花,畫面都顯得那樣靜謐。“靜”是一種大美,在喧嘩與騷動連空氣中也彌散著物欲氣味的當今世界,林畫可開豁塵襟,讓我們找到一片平慰浮躁心靈的棲息地。
諸多美術(shù)評論家認為,在林凡的藝術(shù)中,其工筆風(fēng)景畫和其行書,是他獨創(chuàng)的兩個“藝術(shù)符號”。近二十年來,林凡的書法大行天下,已深為藏家及書法愛好者所寶重。林凡自小便從顏真卿、何紹基人手,受過嚴格的磨勘藻歷;長成之后,他對甲骨、金文、漢碑、晉帖,均進行過深入地鉤稽習(xí)研。唯有掠百家之美,方可成一人之奇。林凡篆隸真草皆工。其篆書嚴整、細膩、典雅,既得遠哲前賢之精髓,又能力標一格。最能代表林凡書風(fēng)的應(yīng)是行草。林之行書,窮求布局,于均衡對稱中,又多富變化。筆墨雅潔清脫,嚼然不滓。字的大小簡繁,相間得體,爭讓得宜。林之行書,鐵畫銀鉤,瘦中儲秀,柔中藏剛,回旋纏繞,逶迤婉轉(zhuǎn),透著其畫中的藤味石韻,有著愕愕然不可侵之風(fēng)骨,凜凜然不可奪之風(fēng)神。林之行書,不需詳審,一睹便知是“林體”;因其筆畫變化玄奇詭譎,極難模仿,贗品絕難混跡于市。林凡的書法有著醇厚的書卷氣。我從其疾徐頓挫、恣縱搖曳的行書中,常感到有旋律在跳躍,音節(jié)在律動。林凡的行書,是附諸于形的歌,亦是附諸于形的詩。
我以為,林凡的藝術(shù)有三個精神支柱:一日淵博,二日睿智,三日童真。林凡古今中外美學(xué)、美術(shù)藏書之多,令我咂舌。僅西方古典及近代各種流派的畫冊,就擺滿了兩大書櫥。林凡博極群書,他讀老、讀莊、讀易、讀兵、讀佛、讀史、讀詩,文史哲無所不窺。睿智使林凡不讀死書,不鉆書袋,登堂人室,進出自如,攬?zhí)煜缕嬲溆诮蟊?,神而化之,變?yōu)樽约旱钠髯R與才具;這便使得林凡的藝術(shù)絕傍前人。童真常是藝術(shù)涌動的命脈,更是藝術(shù)家驚異力、想象力的輔翼。一兩重的童真,超過一噸重的小聰明。童真使林凡這個“老頑童”藝術(shù)不老,常保有一顆求知心、愛美心。
楹聯(lián)向為國人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即便在國學(xué)氛圍日漸蕭疏的當今,附庸風(fēng)雅寫聯(lián)作對者,亦多如過江之鯽。但能因人因事因情因景撰得上佳楹聯(lián)者,卻寥若晨星。林凡復(fù)出后,迄今已自撰楹聯(lián)逾三千副?!拔膶W(xué)卷”中之《兩行詩》一書,即為林凡楹聯(lián)藝術(shù)的拔萃之作。林凡的楹聯(lián),立意高雅,情文雙俱,設(shè)句破典,常是“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我山東蓬萊一喜酒樂詩的文友和濟南軍區(qū)一戎馬大半生、現(xiàn)已賦閑的老首長,皆心儀林凡楹聯(lián)書藝已久,托我向林凡求對聯(lián),以輝廳堂。我向林凡略述兩人之身份,林凡邊鋪紙邊思索,俄頃寫就。贈前者聯(lián)為“東海神仙朦朧萬古,上林豪士慷慨三樽”;遺后者是“知覺人生,煙云舒卷;醍醐心境,星月玲瓏。”此兩副楹聯(lián),遣語愜當,不流凡俗?!拔母铩眲偨Y(jié)束時,林凡寫自我心境之“誰道冥頑,千秋歷劫;我稱靈秀,一枕長安”,“幾處殘碑留客少,一春愁思比花多”等聯(lián);近年借秀麗之景色,抒心中之幽情的“幾片落花漂曲沼,一春好雨濕青泥”,“幽夢三生,疏影銷魂處;孤芳一樹,清香細雨中”等聯(lián),無不熔心境、畫境、詩境于一爐,讀來饒有趣味。一九九六年春,山東萊陽舉辦“梨花節(jié)”,恭請林凡以詠吟梨花為題,展示其楹聯(lián)藝術(shù)。林凡逸興遄發(fā),吮墨揮毫,自撰自書,于半日之內(nèi)援筆寫就——“白雪精神在,春風(fēng)眉目新”,“素心無濁夢,時雨啟春華”,“明月有誰論價格,幽花無色獨鮮妍”等楹聯(lián)計四十六副。林凡才思之敏捷,猶如不羈之馬,令睹者扼腕嗟嘆。
林凡學(xué)詩,始于總角之歲。成年后不管浮沉進退,皆不廢詠吟。林凡深諳為詩之道,其詩遠離直白,羞于闡釋生活、圖解政治。詩是人類從痛苦心靈中流出的蜜汁?!八娜藥汀眲偙环鬯闀r,林凡作七律一首,詩中無一政治詞語,其中“十年眸子失靈光”、“過敏神經(jīng)難人夢,荒唐故事聽來香”等句,一時為京都文化界朋友所樂道。一九六六年前,林凡自吟自娛,曾寫有七律五百余首,“文革”中被查抄后付之一炬?!拔膶W(xué)卷”中之《羅浮吟》詩集,均為林凡復(fù)出后寫下的七律?;浿忻搅_浮,是昔年林凡、王影放飛青春、儲放愛情夢幻的地方。《羅浮吟》當中,有百首七律,是林凡在吉稀前后寫下的愛情詩。林凡的所有詩作,都能用心靈感受去吟哦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光彩,將身內(nèi)的霓虹同身外的霓虹連成一片,在婉約中散發(fā)著清麗淡雅之美。
近三十年來,林凡有百萬言文論行世。其“史論卷”中的《孤吹集》為藝術(shù)隨筆;其《北派山水研究》乃畫論專著。林之隨筆,娓娓而談,歷史掌故,信手拈來;林之畫論,“論如析薪,貫在破理”,靈機透發(fā),精言迭出。宋人張擇端之《清明上河圖》,是我國繪畫藝術(shù)的寶中之寶,原本現(xiàn)珍存于故宮博物院。世界及國內(nèi)各博物館所分藏的百余幅《清明上河圖》,多為清人摹本。三年前,林凡從民間藏家手中,發(fā)現(xiàn)一《清明上河圖》,憑其法眼,斷定斯圖為摹本中的珍品。他歷時一年又六月,從卷帙浩繁的美術(shù)史料中,爬羅剔抉,搜遺輯逸,言之鑿鑿地斷定斯圖為元代高手所摹,并大含細入地寫出《(清明上河圖>元本初證》之專著。這是林凡對中國美術(shù)史研究的一大新發(fā)現(xiàn)。
靈感從不拜訪懶惰的客人。林凡憑著堅韌不拔的探求,鐵硯磨穿的勤勉,在詩、書、畫、論四片藝術(shù)園林里自由徜徉。作為藝術(shù)“孤吹者”的林凡,其手中的一支香筆,竟如同交響樂團指揮家的雙手,于頻頻揮動中,奏出了雄渾的交響樂章。
良知,是人類心匣中最為寶貴的珍珠;良知,更是藝術(shù)家心靈杯盞中最為圣潔的玉液。心慈憐瘦草,情真惜柔藤。我們從林凡藝術(shù)里,處處可窺見他悲天憫人的情懷。生活中的林凡,雖有生性懦弱、輕信于人等弱點,但他心地善良,極富社會良知,常有濟危扶困、公忠體國之舉。
第四屆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之前,林凡將自選的《中國歷代婦女詩詞名作》中的一百一十二首詩詞,悉數(shù)以行書抄之;在王影的傾力襄助下,自費用宣紙印刷成萬余冊精美線裝書,作為禮品分贈與會代表。同時,林凡、王影又將這些詩詞行書,請高手分別鐫刻于珍貴紫檀、花梨的木屏上,計二百二十四幅,作為國禮,饋贈諸國婦女政要。此等義舉,一時為書畫界傳為佳話。鄉(xiāng)土情結(jié)是人的重要情愫,故鄉(xiāng)如同胎記,深嵌在每一個人的肌膚之上。一九九一年,益陽白鹿寺院欲立一“齊己詩碑林”。林凡筆下含情,紙上縱毫,一介不取地完成了故鄉(xiāng)文化界這一宿愿。一九九五年前后,林凡在益陽兩度舉辦“詠竹詩聯(lián)書法”個展,他竟將個展拍賣所得全部捐獻,為故鄉(xiāng)建了兩座希望小學(xué)。天安門城樓、紫光閣等重要樓堂的管理者,都曾盛邀林凡作畫。林凡不憚勞神費力,總是將上佳的工筆巨制奉上。二○○○年《乾坤萬里醉寒香》一圖告竣時,有藏家欲以千萬巨款購之,林凡、王影毫不為金錢所動,堅意將斯圖奉獻給了軍委八一大樓。
二○○七年,經(jīng)民政部報請國務(wù)院批準,“當代工筆畫學(xué)會”更名為“中國工筆畫學(xué)會”,并隸屬于中國文聯(lián),林凡當選為會長。當下工筆畫界,大家名流,云輝星燦,林凡被公推為會首,這既是畫界同仁對他藝術(shù)成就的高度認同,又是對他二十余年來推轂于前、戮力引領(lǐng)工筆畫發(fā)展的一種首肯。
白駒過隙,流年似水。林凡藝術(shù)早已騰譽域內(nèi)海外。昔年我初識林凡時,他雖年已望六,但腳輕步捷,風(fēng)神俊爽;如今我眼前的林凡,已是白發(fā)照眼,步履蹣跚。但一個在遲暮之歲,仍常寫愛情詩的他,心還是年輕的。林凡現(xiàn)正處于動墨橫錦、搖筆散珠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巔峰期。他雖已近杖朝之歲,但我們?nèi)杂欣碛上嘈?,憑著他那顆年輕的藝術(shù)之心,定會在他的藝術(shù)園林里,不斷結(jié)出更多的心靈圣果。
二○一○年七月八日于濟南
原刊責編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