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哈巴村,人們捉了一只幼狼喂養(yǎng),兩年后,它長成了一只大狼。
電流穿過狼的身體
這只狼被電打是在中午。早上,天還很晴朗,一到中午,突然就刮起了大風;天色也越來越暗,大風像一個灰色的大袋子,將大地頃刻間就裝了進去。一個多小時后,這個大袋子開始搖擺起來,許多沙土和塵灰被沖起,落下時,那個地方馬上就變了顏色。
又一陣大風刮起時,房子后面的電線被刮斷了。電線在風中起伏了幾下,畫出兩條弧線,然后落了下去。落到地上時,剛好與釘在地上的那根鐵絲連在了一起。立刻,像是大地突然發(fā)出巨大的彈力似的,那只狼被彈了起來。它的面目變得很駭然,嘴咧向了一邊。很快,又一股大風刮過來,電線被刮開,那只狼像是從高空落地了似的,站穩(wěn)了身子。大家都看見了,它被電打了。
它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剛才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很可怕,是從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這根鐵絲進入體內(nèi)的。被電打過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滋味,電會在一瞬間讓你的意識變成空白,渾身似乎要顫抖著裂開。但一只狼肯定不知道那種可怕的東西是電,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又為什么消失得那么快。
這只狼是幸運的。如果不是那股大風把那根電線刮走,即使我們發(fā)現(xiàn)它被電打了,趕過去恐怕也來不及救它。
風仍然刮得很大,那根電線被刮來刮去,刮到一池雪水中,立刻爆出了火花,噼噼啪啪亂響。狼看到了火花,嚇得縮緊了脖子,像是怕火花會蔓延過去,又傳到自己身上。
過了一會兒,大風又刮著那根電線制造了一次險情——那根電線被刮起,甚至被拉得很直,向狼掠了過去。狼被嚇壞了,發(fā)出一聲我們從來都沒有聽見過的叫喚,趕緊蹲下身子。很好,因為它蹲下了身子,那根電線從它頭頂掠了過去,纏在了一堆柴禾上,再也沒有被風吹動。
它扭過頭去看那根電線,直到發(fā)現(xiàn)它再也不會飛過來后,才松了口氣。剛才的躲閃是極其成功的,在那一刻,它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反而變得冷靜下來,做出了一個很好的選擇。稍頃,它便變得茫然和不安起來,東張西望,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可怕。
我知道它被嚇壞了。電流雖然快速穿過它的身體,離它而去,但卻把一種恐懼牢牢地留在了它心里。那些東西可能會使它莫名其妙地發(fā)作,對細小的聲音和周圍的景物都會生出幻覺。那些幻覺肯定是反常的,甚至會長時間令它恐懼。果然,一陣風又吹來時,它馬上開始哆嗦,很長時間都不能停下來。
風不知不覺停了。狼左看看,右看看,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在注視它。它馬上變得駭然了,似乎我們也是那種可怕的東西似的。
那天下午,狼變得好起來,來回走動著,身子似乎也很靈活。有人給它把吃的東西送過去,喚它一聲,它愣了愣,很快就像往日一樣,走到食物跟前吃了起來。
但到了黃昏,隨著一場風刮起,它又變得緊張起來,風不停地刮著,它嗚嗚地叫著,躲到了離那根電線最遠的地方。天很快就黑了,它被夜色裹了起來,誰也看不到它的身影。
我突然理解了這只狼的恐懼。它害怕,是因為電流穿過它身體的那一刻,太怪異、太陌生;作為一只狼,它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東西是電,它的黑夜不需要光明,所以,它永遠都不會接近電,更不會認識電。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平時,我們對好多事情都不明就里,有些事情說遇就遇上了。
過了一會兒,天黑透了,被夜色裹住的一只狼終于能夠得以安靜下來了。
像一只狼一樣悄悄隱藏在夜色中吧。即使是一只狼,因為狼性不夠,最后也會被狼吃掉。我們平時承受的那些無法抑制的恐懼和痛苦算不了什么,世界陌生而強大,神秘而又從容,而我們只有在遭遇之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們必須對事物心存畏怯才行。那樣的話,我們才有可能把它看得更清,并由此變得心平氣和。我們會因為敬畏事物,才能理解它,并進而理解自己。不信,被電打一次后,你就明白了。兩雙目光對接在了一起
也許是它發(fā)情的氣味在風中傳了出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邊防連的那只狗想接近這只狼。也許那只狗已經(jīng)努力了好多天,但我的注意力一直在狼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舉動。一只狗默默無聞,但卻鍥而不舍地接近,應該被稱之為什么呢?我給邊防連的人說起這件事,大家都嘿嘿笑著說,狗一定愛上狼了。會是這樣嗎?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只狼是公是母呢?前幾天大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它發(fā)情了,當時我感覺到了一個生命的熱切和美麗,也隱隱為它身受束縛而傷感。大家悄悄開始議論,怎么樣才能讓它滿足情欲,大家說了好多想法,但都不能實行。后來的幾天,大家為別的事情忙起來,就把它的事情給忘了。唉,人啊,一旦忙起自己的事情,把和自己沒關系的事情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一只狼,或者一只狗有一點騷情的舉動,也就在所難免了。動物們在這方面無憂無慮,欲望強烈,動作大膽,而且做了就做了,也不用負什么責任。這只狗和這只狼其實已經(jīng)做了很長時間的鄰居。在這個世界上,親人是上天造就的鄰居,而像這只狗和狼,則是現(xiàn)實促成的由鄰居變成的親人。
狼反應很慢,對狗的親近沒有覺察,但狗卻很有耐心,它似乎很堅信自己一定能打動狼,而且也很欣賞自己的方式,慢條斯理,不緊不慢地向狼靠近著。它先是蹲在狼的不遠處,含情脈脈地看狼一會兒,似乎在表明自己正在欣賞美,也由此想向狼傳遞出一個信號,我這么看你,是因為你美。
我和大家交流意見,大家達成的共識是,一般情況下,都是雄性先對雌性有好感,人是這樣,動物更應該是這樣。由此,大家斷定,這只狼是雌性的。
狗慢慢又向狼接近。也許是離狼更近,把它看得更清楚了,狗有些按捺不住欣喜,舌頭吐了出來,呼吸變得粗重,有一種急欲近前的樣子。狼很快有了反應。對于這只狼而言,這種東西顯然是出乎它意料之外的。這只狗的窩就在離它不遠的地方,幾個月了,它一定也認真觀察過這只狗。當然,因為自己是狼,它是狗,所以,它對它沒有什么好感,甚至極有可能在心里還對它有一種防備。但今天,狗的眼睛里表示出的這種特殊的神情,很快就感動了狼,它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東西而欣喜,也有幾分惶恐。但愛畢竟是甜蜜的,它可以在很短的時間里讓你忘卻一切,非常幸福地沉溺入那條澎湃著情欲的大河中去。
終于,兩雙目光對接在了一起。天呀,這一刻,這是一種怎樣的對接呀——像是有兩團火,噴涌著,飛速匯合在一起,變成一團更大、更洶涌的火,頃刻間將一切都燃燒了。
狼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嘶鳴。
狗發(fā)出一聲急迫的狂吠。
緊接著,狗一躍而上,沖到了狼跟前。狼蹲下身子,讓狗爬了上去。它們結合了。狼與狗,這本來是絕對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兩只動物,在愛情的燃燒中超越了本性,超越了生與死的準則,一躍成為至純和至美。世界上出生的第一只狼狗一定是最為幸福的,酉種生命、兩種信念和心靈,在不可能中結合,近乎于奇跡的形式造就了狼狗的高大和英勇。狼狗把狼和狗的精華結合在一起,從自己身上表現(xiàn)了出來。
以后,這里的好多事情就好辦多了,這只狼生一群狼狗,大家把它們養(yǎng)大,可以看守院子呢!如果不是這只狗有今天的表現(xiàn),這只狼下一群小狼,那這里以后就成了狼窩。這么想著,真為今天的這只狗和狼高興。
“吱嗚”,這時旁邊傳來一個極其懊喪的聲音。邊防連還有一只狗,此時,它看見這只狗已經(jīng)得逞,非常痛苦地叫了一聲,低著頭轉(zhuǎn)身走了。
一只狼跟在一個女人身后
與一只狼就這么相處著,慢慢地,就發(fā)現(xiàn)它看人時的目光總是有些奇怪,有時候,它似乎對人不屑一顧;有時候,又似乎對人有格外多的好感。我想,人的舉動實際上是復雜的,狼看著人的一舉一動,所以,狼的目光便也變得復雜。不知道狼有沒有在我們中間發(fā)現(xiàn)像它一樣的一個人。人與動物相處得時間長了,喜歡的總是它身上跟自己相似的東西,不知道一只狼在這方面是不是也和人一樣。
閑著沒事,大家說起了多年前在牧區(qū)發(fā)生的一件事。到了夏季,男人們都趕著羊去放牧。羊吃著草,越走越遠,而天山是個大牧場,誰的羊也走不到盡頭。牧民們讓羊吃一座又一座山上的草,整整一個夏天都不回去。這就是至今在哈薩克等民族身上仍然能看見的游牧生活。這時候,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們忙著里里外外的事情,從來都不能閑下來。有一戶牧民孤獨地住在牧場對面的一個小山包上,女主人要干點什么事情,總是要走很遠的路。男人們都走了,她就變成了這個家的男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只狼接近了她。她走在路上,那只狼遠遠地跟在她身后,踩著她的腳印。多少天過去了,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似乎只對她的腳印感興趣,用爪子穩(wěn)穩(wěn)地一下又一下踩著她的腳印在山路上走著,如果她在半路上停下干點什么,或者有要回頭的意思,那只狼馬上就會走開。
整整一個夏天,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只狼,而那只狼每天都悄悄跟在她身后,重復做著那么一件事。她由于總是忙碌,對身后的一只狼居然絲毫沒有察覺。
終于在夏末的一天,這一幕被另一個女人看見了,她馬上去給牧區(qū)的其他女人講了。女人們躲在帳篷里看著山路上的那一幕,驚奇不已。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們都對那個女人守口如瓶,只是私下里議論著。最后,她們一致認為她和那只狼有性關系。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磿逻@個結論,但事情卻很快被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便都信以為真。
很快,男人們趕著羊群回來了,女人們把那件事情悄悄講給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她的丈夫為了證實事情的真相,躲在別人的帳篷里等待著妻子在山道上出現(xiàn),過了一會兒,她出現(xiàn)了,那只狼也出現(xiàn)了,一切都和人們說的一模一樣。他憤怒而又羞恥,抓起一支獵槍向著那只狼扣動了扳機。那只狼被打個正著,一頭栽倒在地,他的妻子被突然響起的一聲槍響嚇壞了,等回過神,看見身后有一只被打死的狼,驚恐不已,突然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一嚇一驚,她暴命而亡。
沒有什么能證明她了。人們從此都看緊了自己的女人,防牲畜比防那些喜歡尋花問柳的男人還謹慎。人們只要一提起她,就說她不要臉,她就是一只動物。她的丈夫覺得沒臉見人,趕著羊群去了一個人們不知道名字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在牧區(qū),牧民們最仇恨的是狼,但在這件事情上,人們反而沒有指責那只狼,只是認為那個女人罪不可恕。
后來,狼踩人腳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匆娔且荒坏哪莻€人手頭沒有獵槍,就吆喝了一聲,狼跑了,被狼跟蹤的那個女人從山坡上跑下來,驚恐萬狀,久久不能平靜。人們覺得同一件事情在牧區(qū)重復發(fā)生,真是有點奇怪。但一只狼為什么總是要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后呢?誰也無法解釋這一切。慢慢地,這件事就變成了一個謎。有些謎是永遠無法解開的,但它卻有存在的理由。這個世界太大了,不管有多少未解之謎,它都能裝得下。
這么多天過去了,我已從白哈巴村回到烏魯木齊,走在大街上,看著人們前前后后都匆匆忙忙在往前走著,我就想起那個女人和那只狼。我想,一輩子人生長路,前面走著誰,后面走的又是誰,沒有人能說得清。而在走完漫漫長路的過程中,誰知道又會發(fā)生些什么呢?
不知不覺,你就變成了那個女人,或者那只狼。
狼嚇了我一大跳
我閑得無聊,便走到它跟前逗它玩。我覺得經(jīng)過這些天的接觸,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近距離接觸應該沒有什么危險。我甚至堅信,狼是有靈性的,如果我對它表示出友好,我和它還可以進行心靈之間的交流。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我從它的目光里看見了一種東西,我由此便感覺到了它的內(nèi)心。我渴望與它進行交流,我想知道一只狼的內(nèi)心有些什么。
我走到它跟前,剛蹲下身子,還沒有伸出手去撫摸它,它突然大叫一聲,將兩只前腿立了起來,大張著嘴向我撲來。在一瞬間,它變得非??膳隆獌芍蛔ψ由霞饧獾闹讣追瓷涑鲆还纱倘说墓?;大張的嘴里暴露出兩排牙,尤以上下四顆長牙最為陰森恐怖;它的舌頭也伸了出來,上面帶有血絲,像是剛吃過什么;由于嘴張得太大,它臉部的肉堆積了起來,把兩只眼睛擠得很好,但它的眼珠子卻一下子變藍,放出了陰森森的光。
我本能地向后倒下,緊接著又幾個翻滾,逃到了它夠不著我的地方才停下。我的心狂跳不已,感到頭發(fā)豎了起來。
它為什么會突然撲向我呢?
它想咬我嗎?
它為什么想咬我?
我的腦子亂成了一團,理不出一個明晰的思路來。這一幕發(fā)生得太突然了,讓我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弄明白到底為什么會這樣。我坐在地上喘著粗重的呼吸,渾身軟軟的,無力站起。這只狼嚇了我一大跳。在那一刻它太可怕了,讓我覺得它就要撲到我身上了,我的魂魄似乎都要脫離軀體了。
稍待平靜后,我才慢慢明白,它這些天受驚嚇太多,先被電打,后又遭遇地震,它難以控制自己的焦躁,就在我面前發(fā)作了。一只狼發(fā)作起來是多么可怕呀,在一瞬間,它似乎變成了一個魔鬼,讓人毛骨悚然。幸虧我躲得快,逃過了它的尖牙利爪。
我仔細看它,發(fā)現(xiàn)它慢慢變得安靜了。經(jīng)由剛才發(fā)作了一下,它也許已將體內(nèi)的焦灼發(fā)泄了出來,所以這會兒便變得平靜了,但它在我眼里變得陌生了。我覺得這些天來對它的認識似乎不夠,它總是有更為神秘、更為可怕的一面。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它原本就是一只狼,它天性中的很多東西隨時都可以暴發(fā)出來。平時,它是一只安靜的狼,也許只有當它發(fā)作的時候,才是一只真正的狼。
之后,便一直想著我被狼嚇過這件事。山里太寂寞了,好多天都不發(fā)生一件事情。所以,一個人被狼嚇一次似乎便成了一件大事。想到最后,我覺得狼在我面前發(fā)作一下其實很正常,以狼的習性,如果想發(fā)作時不能發(fā)作,或者因為什么忍耐著沒有發(fā)作,那才不叫狼呢。做人也應該這樣,在該發(fā)作的時候一定要發(fā)作,就像狼一樣在一瞬間讓自己內(nèi)心的惡噴發(fā)出來。其實,每個心靈里都有惡,不要怕別人看見,也不要遮掩,將惡釋放出來,心靈可能就更干凈了。這樣想著,我又忍不住發(fā)笑,我如此高姿態(tài),實際上是站著說話腰不疼,我有幸躲過了狼的那次發(fā)作,才有機會在這里想問題,如果躲不過呢,我還能說這些話嗎?但無論如何,我想我恐怕永遠都忘不了被狼嚇過的情景。除此之外,生活總是很平靜,再也不會有什么刺激人的事情了。所以,便越來越覺得那情景是生命中重要的事件。
原刊責編 鄭小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