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菱
我常常把紅菱比作鄉(xiāng)間的小姑娘。它們身穿一身水紅的衣服,在八月中秋上市的眾多佳果中,雖然有點土氣,但也鮮艷水靈,惹人愛憐。
水里生長的東西,總是有著水的靈魂的。你看蓮花吧,安靜潔白,不惹一絲的塵俗;還有水芹——這個生長在水中的美人,幾千年前就搖曳在詩經(jīng)里了,譬沸檻泉,言采其芹,有水,它就活得鮮潤;即使是棵生長在清水里的水草,也是婀娜多姿的。紅菱的美就體現(xiàn)在天然和質(zhì)樸上,不帶一點驕氣,自自然然地在水里長大。身上雖披了件水紅的衣裙,內(nèi)里的骨肉卻白嫩豐腴,品嘗一顆,涼絲絲,甜津津,便難忘其美。
六月,天熱水涼。江南的綠水清流里,碧綠的菱棵上開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這花,香不襲人,形也不美麗。但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的,那些很香很美的花,香消玉殞后的命運大抵是垃圾箱。但那些看不起眼的小花,就如這細(xì)白的菱花,花謝后,卻能結(jié)出甘美怡人的果實。
其實,紅菱提供給人世的喜悅,不僅僅是它甘美的果實,更多的是詩意和想象。剝開一枚紅菱,放在紅唇間,細(xì)牙輕輕地一嗑。隨著清香甘甜的滋味在唇齒聞流轉(zhuǎn),你便走進(jìn)了一首詩、一幅畫、一曲歌謠里了。
大抵是在八月的時候,紅菱就可以采了。采菱姑娘都是在水邊長大的,臉色紅潤,心性快樂活潑,就像剛采下的紅菱。綠水輕漾,雙手如槳,紅色的菱桶滑進(jìn)碧綠的菱棵中。菱桶比船小,像一只木制的大澡盆,但吃水比澡盆深,坐在菱桶里很安穩(wěn)。采菱姑娘巧手輕翻起菱棵,采起的紅菱就隨手放進(jìn)菱桶里。這時,河面上便蕩漾起一首采菱歌,“青青菱棵河面上漂,尖尖紅菱清水里長,輕舟蕩在綠波里,姑娘采菱歌聲高……”
在廢名的小說里,這些采菱的小女孩稚樸純真,她們走在陽光和野風(fēng)里,卻不沾人間的煙火。而挑著紅菱去街鎮(zhèn)上賣的,多半是她們的父親。這些敦厚老實的鄉(xiāng)村男人,平和知足。他們擔(dān)著紅菱,走進(jìn)水意氤氳的古鎮(zhèn)老街,“踢踏”的腳步在青石板街巷和老門深宅里的白蘭花香中走過一次,籮筐里的紅菱不見了,挑回的卻是滿擔(dān)的俗世情懷。他們黧黑的臉膛紅亮亮的,每條皺紋里都盛滿了人間的滿足和快樂。
清水里的紅菱和蓮藕相伴相依青梅竹馬,紅菱的雙角在情人的眼里也別有情意,鄧麗君唱過一首《采紅菱》的江南民歌,“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兩角菱,也是同日生,我倆一條心……”鄧歌星把這首歌唱得甜美動情,但我不喜歡。失去了含蓄羞澀,就像熟透了的老菱,沒了想象和回味,只能用來燜紅燒肉了。其實,采菱的姑娘是這樣唱的,“……劃著船到河心啊,你看呀么看分明,河水清呀照雙影,就好像兩角菱……”一只蜻蜓在水面飛舞,點水的雙翅輕輕在一扇,便紅了采菱姑娘的臉。采菱姑娘菱角樣的嘴角對著蜻蜒嬌嗔地一撅,蕩漾在河面上的水靈清甜的歌聲便裊裊地散去了。
其實,食菱就是品的這個味道,這個意境。拈起一顆新摘下的紅菱,掰掉兩頭尖尖的菱角,在菱角中間輕輕地一咬,再用手剝開胭脂似的菱殼,這時候,一牙白嫩的菱肉露了出來,豐腴圓潤,有水的靈韻;再放進(jìn)齒間輕輕品嘗,只覺甘甜清爽,有花的芳香;等把整個菱角放進(jìn)口中,脆脆地咽下肚時,便感覺唇齒盈香,一舌的人間幸福。
蓮藕
有佳人來說,她要給我做甜甜糯糯的糖藕吃。這話讓我心里竊竊歡喜了好幾天。其實,這不怪我想入非非。這是文人的通病,總是要把字面上的意思往別處引。在中國的方塊文字里,“藕”的音和“偶”相同,寓意著婚姻的幸福美滿。佳人跟我翻白眼,說,美死你吧。我訕笑,這能怨我嗎?還不都是讓古人給誤導(dǎo)的,你找他們理論去。
常常手執(zhí)一本泛黃的線裝書,站在黃昏的西窗下,每讀到“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時,便能聽到了從文字里傳來的雁聲陣陣,看到墨跡里彌漫出的氤氳相思。泛黃的紙上,仿佛升起了一彎月亮,羅裳素衣的佳人獨坐在文字的小舟上,慢慢地駛進(jìn)藕塘深處。薄涼的夜風(fēng)徐來,滿塘的秋蟲鳴唱,望著蕭疏的殘葉,佳人秋水般的眼眸里籠起淡淡的愁霧,“……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佳人在月下藕塘里抒發(fā)的滿懷相思,抄錄在雪白的宣紙上,最后成了不朽的藝術(shù)。而我家隔壁阿二用來表達(dá)相思的蓮藕,卻只能成為丈母娘一家人的口舌之福。
這是江南的風(fēng)俗,剛定下親的毛頭,給丈母娘家送的第一個節(jié)禮,一定要有一支肉厚體長、又白又嫩的蓮藕。而且蓮藕的芽尖不能有任何損傷。有芽尖的蓮藕,才能在自家的藕塘里生根發(fā)芽,開花長藕。
去藕塘挖藕送節(jié)禮的阿二,不過是依循舊俗,并沒什么浪漫情懷。在他的眼里,亭亭的荷花就是一朵荷花,不會把花想象成未過門的小媳婦;他也不會摘下一葉田田的荷葉,在上面寫一首小詩,然后裝進(jìn)雪白的信封里,寄給他心愛的小情人;至多是用風(fēng)干的老荷葉,包上一坨燒得醬紅的五香牛肉,塞進(jìn)未婚妻的衣兜里。
佳人在藕塘里吟詠的詩詞是虛幻的精神,隔壁阿二用荷葉包裹的五香牛肉是世俗的物質(zhì),一個向上,一個向下,這里面是沒有高下之分的。他們就像池塘里的蓮和藕,詩人在水面上能開出花,阿二也能在水底下結(jié)出藕。
一枝殘荷,一段蓮藕,朝上的,是靈魂;向下的,是身體。靈魂和身體不能分開的,則是我。吃過一碗飯,飲過一杯茶,走到月下的荷塘邊,望著青藍(lán)的夜空上一牙彎月,聞著滿塘的荷花清香,吟一首詠荷詩,在水邊奏一曲相思曲,興致好的時候,回到書案上,抹幾筆秋趣圖,畫上一枝蓬藕、兩顆紅菱,再題上一首小詩,這便是我遐想中的文人風(fēng)流。
佳人最終還是給我做糖藕吃。白瓷小碗中,雪片樣的蓮藕甜是甜來糯是糯,夾起一片,笑問,“這是藕還是偶?”
是啊,這是“藕”還是“偶”呢?
河蚌
柔軟又堅硬的河蚌是個矛盾體。它躺在清澈的河水里,微微地翕開蚌殼,吐露出豐腴柔嫩的蚌肉時,黏滑柔軟得如同美人的舌頭。而合上殼的河蚌,又堅硬如鐵,棒敲上去,邦邦地響。
把河蚌比作女人,不是我的發(fā)明。童年時候看社戲,鄉(xiāng)里總要演“河蚌舞”,這些跳河蚌舞的人,大都是些缺了牙的老太太、腰比水桶粗的中年婦女。她們身后背著個飄著綢帶的大蚌殼,淡綠色的蚌殼一張一翕地扇動,我從中看不出美感。但兒時看電影,發(fā)現(xiàn)龍王身邊的河蚌精卻艷麗妖嬈,一個眼神,一個轉(zhuǎn)身,都是那樣的攝入心魄。
不過,電影里的河蚌精畢竟跟我隔得太遠(yuǎn),遠(yuǎn)在我的想象之外。而老祖母故事里的河蚌精卻親切可愛得多,就像我家隔壁的阿姆阿嬸。這些河蚌精被種田的阿叔從河蕩里摸回家,舍不得吃,養(yǎng)在水盆里,不想,河蚌精看上了種田郎的勤勞善良,柔軟的心被打動了。于是每日出來幫著種田郎燒飯做菜,最后被收工回家的種田郎發(fā)現(xiàn),做了恩愛的夫妻。那時候,我還不懂男女之間情愛的微妙,常常遐想,“河蚌精怎么就會輕易被種田郎發(fā)現(xiàn)呢?”祖母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著淺淺的笑,說,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現(xiàn)在,我長大了,可還是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誰能真正的懂呢。
河蚌是平常的水族,我們家鄉(xiāng)的河塘湖港里隨處可見。饞了,便去河里摸了來,放清水里養(yǎng)幾天,然后用刀剖開蚌殼,拿出肥厚的蚌肉,用刀背或木錘把蚌邊的硬肉搗扁后,洗凈,就可以下鍋了。
我最喜歡吃的是河蚌燒豆腐。這河蚌必須是農(nóng)歷三月前后的。那時候,天氣還寒未暖,碧凈的水中,沒有螞蟥小蟲,這時候的河蚌最肥嫩鮮美。我家離涓湖不遠(yuǎn),那時的太湖和滆湖里只有蘆葦和蓮藕,沒有藍(lán)藻,老遠(yuǎn)就能聞到湖水散發(fā)出的清香。我和小朋友常常一大早就扛著小鐵耙,提著一只小籃,去滆湖里筢河蚌。小鼻子讓湖風(fēng)凍得通紅通紅,直淌鼻涕,小手也凍得像根紅蘿卜,但想著有河蚌燜豆腐吃,嘴里就流口水,不覺得苦。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河水里扎猛子,游泳,鬧騰夠了,也會拿只腳盆去摸河蚌。但到那時候已經(jīng)不大喜歡吃了。食多無味,最美的東西,吃多也會變成柴味。
味道鮮美的河蚌都是顏色深黑,殼上有著一圈圈密紋的那種,拿在手里沉沉的,感覺有一種野氣。還有一種河蚌病懨懨的,蚌殼顏色淡淺,分量輕飄,尾部突起一端,像個三角形,這就是孕育珍珠的河蚌。記得小時候,小姑和村里的姑娘們在一間專門的屋里,用手術(shù)刀剪,把一只只河蚌硬生生地劃開,在它們?nèi)彳浀纳眢w里剪下一塊皮,然后再放進(jìn)另一只河蚌的柔軟身體里。閃爍的刀光里,一滴眼淚流出蚌殼,這時,我仿佛聽到一聲悠長的嘆息在天地間回響。
用疼痛和靈魂來孕育珍珠的河蚌,肉質(zhì)不嫩不腴不鮮美,但它孕育的璀璨珍珠,卻美麗了整個世界。而肉厚味美的河蚌,卻結(jié)不出珍珠,只能犒慰人的口舌和腸胃。這世界上的物和事總是這樣充滿了遺憾。
一片浩淼的水覆蓋住我的內(nèi)心,兩只河蚌靜靜地躺在水底,一只沉靜,一只豐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