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待字閨申”時,就喜歡養(yǎng)貓。我祖母告訴我,你母親的陪嫁中,有一件最惹人注意的東西,就是貓,睡在草窩子里,下面墊著塊綢子,讓人抬過來的。我記事的時候也看到有一只貓咪在我母親腳下走來走去。母親對我說,這只貓咪比你出生還早,你要叫它貓姐姐,好好待它。
1937年8月13日,淞滬抗戰(zhàn)全面開始,日本飛機天天在我們的小縣城上空飛來飛去。為了躲避轟炸,我們搬了無數(shù)次家。不久日本侵略者打到我家門口了,我們匆匆逃難。兵荒馬亂中,大家再也顧不得貓了。
以后我去了貴陽和重慶,考入了“國立劇?!?;母親和弟弟又回到了家鄉(xiāng)。好不容易熬到了抗戰(zhàn)勝利,我想盡辦法,于1946年的春節(jié),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了久別的母親。她老多了,弟弟也長大了,我沉醉在回家的喜悅中,興奮的眼淚不住地流。忽然想到了貓,就問弟弟,這八年中母親養(yǎng)貓了沒有?弟弟說:你們走后,我們沒有收入,靠母親給人家做花邊、漿洗衣服過日子,哪里還有時間去養(yǎng)貓。母親在旁聽著,暗暗流出了傷心的眼淚。我想起1943年夏,在四川青城山上和徐悲鴻先生相遇時,他送給我一幅畫,畫的是一只三花貓,坐在假山石上,虎視眈眈,眼珠的亮點成一條直線,神態(tài)極佳。我就把這幅畫裱好了,掛在母親房里,讓她每天看看也是好的。
上世紀50年代初,我定居北京,母親來北京看望我,又把那張《貓》帶過來了。她說:我老了,你們都不在我身邊,萬一有什么不測就麻煩了,現(xiàn)在我把畫還給你,你好好保存著。有一天我去王人美、葉淺予家串門,講起我有一張徐悲鴻先生送的貓。此時徐先生已離世,他的作品成為珍品了。淺予很感興趣,要我拿給他看看。他看了以后說,貓身上的塵土太大了,我給你去“榮寶齋”洗一洗。洗完送到我家,我一看,面貌一新,還加上了個鏡框!這貓更可愛了。我把它掛在我臥房兼書室中,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前夕。
1966年8月18日,全國掀起了“破四舊”的風潮。我家被抄了四次,第一次來時,就把我掛在房間里的兩幅畫——張正宇的《睡貓》和葉淺予的《印度女人》,當場撕得粉碎??尚毂櫟摹敦垺窙]有撕,被他們拿走了。我當時欲言又止。在那個歲月里,是什么理都說不清的。過了一年多,發(fā)還抄家物資了,發(fā)回一堆破爛貨,唯獨沒有那張《貓》。我納悶,那張貓的右上方,明明寫著贈給我的名字,為什么沒有還?又過了幾天,一個紅衛(wèi)兵到我家來,在我桌子上拍出15元錢,說給你15元,買你那張《貓》,那張《貓》上面要去了。我說那張《貓》是徐先生送我的,我不能用友情換金錢。我堅決不收。他不聽我說,扭頭就走。從此,這《貓》石沉大海,不知流浪到了什么地方。
我和它一別十年之久。一想起它,就回憶起在青城山上,徐悲鴻先生和我們在一起時的愉快情景。那天臨別,他分贈給吳祖光、丁聰各人一幅馬,給我一只貓。我當時還說,為什么給我貓,不給我馬?徐先生幽默地說:“男孩子給馬,女孩子給貓。人家都說我的馬好,其實我的貓比馬畫得好,你看那馬的四個腿子就有一只,總是別著的,這叫‘蹩腳’?!蔽以诖蠹夜男β曋?,接受了這只可愛的“三花貓”。我收藏了它三十多年,沒想到一場“文革”把我那心愛的《貓》搶走了!
好不容易熬過了暗無天日的十年,“四人幫”被粉碎了。百業(yè)待興,多少事要撥亂反正,誰顧得上我的《貓》?這只貓不僅畫得可愛,而且是悲鴻先生的遺贈,這代表了我們的情誼,我怎么會不想呢?后來,全國召開了“文革”以后的第一次政協(xié)會。淺予來對我說:會議上,我們幾個美術(shù)界的同人,共同寫了一個提案,要求把“文革”中抄走的名畫作一個清查,發(fā)還給原主。我們開了名單,把你的那張《貓》也開進去了。我感謝了他,但我沒抱多大希望。
一天單位給我一張通知,要我到故宮博物院去領(lǐng)取那張和我闊別了十多年的《貓》。當時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急匆匆趕到故宮博物院,接待的人讓我簽了字,就把那張《貓》拿給了我。本來畫是放在鏡框里被他們?nèi)∽叩?,現(xiàn)在卻變成了掛軸。我問:這張畫這些年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他們說:“被林彪拿走了,林彪要收集一百張徐悲鴻的畫,把你這張也算進去了。虧得畫上寫有你的名字,否則只好存在故宮博物院里了?!蔽夷贸?5元錢,遞給他們說:當年紅衛(wèi)兵用15元來買斷這張畫,我不要,是硬放在我桌上的,現(xiàn)在還給你們,我們兩清了。
我抱著這張《貓》,高高興興回了家。我把它從裱得很俗氣的掛軸上取下來,洗得干干凈凈,重新放進一個黃花梨木的鏡框中。這幅有歷史價值和友誼在內(nèi)的《貓》終又回到了我的手里,令我愛不釋手。
我想起我的母親,我真想把這張畫再次獻給她,讓她高興高興。可是她在文化大革命中,已經(jīng)含冤離世了。
原刊責編 劉緒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