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換骨”說發(fā)微

張振謙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 510632)

陳師道“換骨”說發(fā)微

張振謙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 510632)

宋代詩論中有兩種“換骨”說，即黃庭堅提出的“奪胎換骨”法和陳師道提出的“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的詩論主張。前者源于佛禪話語，是以禪喻詩的著名詩論;后者出自道教內(nèi)丹學說，是以仙道論詩的典型詩論。陳師道“換骨”說與黃庭堅“奪胎換骨”法截然不同，而與黃庭堅“學詩如學道”有聯(lián)系，是指學詩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過程，通過勤奮、艱苦的研習，最終達到理想的審美境界。陳師道“換骨”說與內(nèi)丹煉養(yǎng)有共通性，突出表現(xiàn)在勤奮苦修和養(yǎng)氣靜心兩方面?！皩W詩如學仙”與“學詩如參禪”相輔相成，是宋代文學詩論中不可偏廢的兩翼。

陳師道;“換骨”說;黃庭堅;“奪胎換骨”法

宋代詩論中存在并流行兩種“換骨”說:其一是黃庭堅提出的“奪胎換骨”法(惠洪《〈冷齋夜話〉引》);其二是陳師道在《次韻答秦少章》詩中提出的“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學術(shù)界對前者已有深入研究①參閱莫礪鋒《黃庭堅“奪胎換骨”辯》，《中國社會科學》1983年第5期;陳定玉《黃庭堅“奪胎換骨”法議》，《文藝理論研究》1997年第5期;周裕鍇《惠洪與換骨奪胎法》，《文學遺產(chǎn)》2003年第6期;莫礪鋒《再論“奪胎換骨”的首創(chuàng)者》，《文學遺產(chǎn)》2003年第6期等。，而對于后者，研究者往往將其與“奪胎換骨”說混為一談。如楊慶存先生認為:陳師道“學詩如學仙”之喻“顯然脫胎于山谷(奪胎換骨)”［1］。周裕鍇先生雖指出二者的不同，然未對陳師道“換骨”說作進一步的分析與闡釋［2］。筆者在前賢研究基礎(chǔ)上，從陳師道“換骨”說的淵源，辨析其與道教內(nèi)丹學及“學詩如參禪”的關(guān)系等方面展開對這一詩論的探討，在對其內(nèi)涵進行剖析的同時，也扼要指出它的詩學意義。

一、陳師道“換骨”說的淵源辨析

陳師道“換骨”說是后山詩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江西詩派重要的詩學命題之一?！皩W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緲鴻鵠上，眾目焉能玩。”說的是詩人經(jīng)歷長期的艱苦人格學問修養(yǎng)、創(chuàng)作鍛煉，一旦功夫成熟，自然發(fā)生飛躍而通悟藝術(shù)規(guī)律的過程，這是一個從漸進(時至)到質(zhì)變(換骨)的過程。正如學道者長期苦修而一旦羽化登仙，能夠如鴻鵠那樣自由翱翔于無限青冥。故陳師道的“換骨”說與黃庭堅所謂“不易其意而造其語”的“換骨法”不同，是指詩人經(jīng)過長期藝術(shù)修養(yǎng)后達到不煩繩削而自合的詩歌審美境界。

雖然容易證明兩種“換骨”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詩論觀點，但關(guān)于陳師道“換骨”說的淵源，仍是值得深究的問題。這個問題早在宋代就曾有過爭論?！锻踔狈皆娫挕吩?“潘邠老云:陳三所謂‘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語為得之。然余見山谷有‘學詩如學道’之句，陳三所得豈苗裔耶!”［3］潘、王與陳師道友善，均屬江西詩派，他們較早指出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脫胎于黃庭堅“學詩如學道”之句。南宋史容《山谷外集詩注》注解“陳侯學詩如學道”句時引述《王直方詩話》后進一步指出:

今按《張良傳》“乃學道欲輕舉”，學道即學仙也，陳無己此語乃印山谷之言。此篇論詩固非

王立之所及，茍非陳無己。山谷亦未嘗向人說此也，故云:“十度欲言九度休，萬人叢中一人曉?！?/p>

史容引用王直方(字立之)言，并略作說明，認為陳、黃二言之間存在著淵源關(guān)系。南宋胡仔則持不同意見，他說:

無己詩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山谷亦有“學詩如學道”之句。若語意俱勝，當以無

己為優(yōu)。王直方議論不公，遂云:“陳三所得豈其苗裔邪!”意謂其出于山谷，不足信也。［4］

胡氏指出，就以仙道喻學詩而言，“語意俱勝”者當是陳師道，王直方所言“不足信”。為了更準確理解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需從黃庭堅《贈陳師道》詩看起:

陳侯學詩如學道，又似秋蟲噫寒草。日晏腸鳴不俛眉，得意古人便忘老。君不見向來河伯負兩河，觀海乃知身一蠡。旅床爭席方歸去，秋水黏天不自多。春風吹園動花鳥，霜月入戶寒皎皎。十度欲言九度休，萬人叢中一人曉。貧無置錐人所憐，窮到無錐不屬天。呻吟成聲可管弦，能與不能安足言。

全詩用了《東方朔傳》、《莊子·秋水》、《莊子·盜跖》、《莊子·列御寇》等道家道教典故②《莊子·盜跖》:“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薄肚f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素M自多也”及“河伯觀?！痹⒀怨适?，《莊子·列御寇》:“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為儒?！薄稏|方朔傳》“以管窺天，以蠡則?！钡鹊涔省?。在這樣的背景下，黃庭堅在首句指出陳師道學詩的方法與學道相似的特點。接下來用“秋蟲噫寒草”比喻其苦吟的作詩方法③宋人言苦吟詩法常用此喻，如歐陽修《讀李太白集》評孟郊、賈島詩:“下視區(qū)區(qū)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庇秩缣K軾《讀孟郊詩二首》其一:“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嘁骺梢哉f是陳師道作詩的一個重要特征。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其8云:“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敝饕f陳師道、秦觀作詩的不同特點。據(jù)《朱子語類》卷180載:“陳無己平時出行，覺有詩思，便急歸，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真是閉門覓句?！保?］元好問《論詩絕句》評陳師道詩亦云:“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敝链耍伴]門覓句”成了陳師道作詩苦吟、雕琢的代稱，并受到后人的譏諷。由上可知，黃庭堅所言“學詩如學道”主要與陳師道苦吟、雕琢的作詩方法相聯(lián)系，略含貶抨之意。他雖然看到了陳師道作詩過程的艱難性，但沒有指出其苦修背后所達到的詩歌審美境界。也就是說，黃庭堅只指出了作詩與修道之間艱苦過程的相似性，而未言明過程之后二者境界的共通性，因此，這種看法是不全面的，宋人葛立方就曾批評道:“魯直謂后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可擬哉!”［6］對比二說，黃氏言其苦吟的作詩方法，陳氏則強調(diào)學詩的藝術(shù)修養(yǎng)過程及其旨歸。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師道雖然一定程度上借鑒了黃庭堅的論詩方法，但就以仙道論詩命題的貢獻和詩學影響而言，陳師道無疑是此詩學命題的完成者和倡導者。

二、陳師道“換骨”說與道教內(nèi)丹學

宋代頗為盛行的佛、道二教均對詩學理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如果說黃庭堅“奪胎換骨”法源于佛禪話語，那么陳師道“換骨”說則出自道教內(nèi)丹學說?！皧Z胎換骨”法與佛禪的關(guān)系，周裕鍇先生已有周詳而深入的論述，下面筆者對陳師道“換骨”說與內(nèi)丹煉養(yǎng)之間的關(guān)系作些考察和研究。

相對于黃庭堅“學詩如學道”來說，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更明確、更全面地指出學詩與修道的相似之處。認為學詩如學道修仙，平時苦心積累，到一定時候，就可以脫胎換骨，寫就好詩。學詩與學仙的關(guān)聯(lián)點首先在勤奮苦修。

宋代文人接受這一詩學命題時，也往往將學詩下苦功夫比之學道修仙。如吳曾《能改齋漫錄》卷8說:“鮑慎由《答潘見素》詩云:‘學詩比登仙，金膏換凡骨?！w用陳無己《答秦少章》‘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之句?！保?］從生活時代看，鮑慎由較早認同并化用了這一命題。北宋方勺《泊宅篇》卷9又云:“陳去非謂予曰:‘秦少游詩如刻就楮葉，陳無己詩如養(yǎng)成內(nèi)丹?！保?］這是江西詩派三宗之一的陳與義對秦觀、陳師道作詩方法的形象化說法。與黃庭堅“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的看法不同，他認為秦、陳二人作詩均經(jīng)過了長期的積累，達到了理想的詩歌審美境界?！翱叹丸~”典出《列子·說符》:“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币馑际钦f宋國有一個替國君用玉石做楮樹葉的人，耗時三年乃成。支干的粗細非常逼真，毛刺的各種色澤逼真，將它混在楮樹葉中無法分辨得出真假。而陳師道寫詩的長久與艱苦程度更甚，陳與義以修煉內(nèi)丹比擬之。內(nèi)丹乃是修真之人體內(nèi)真元精華所聚，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艱苦修煉才能得來。危亦林《世醫(yī)得效方》卷8:“金粟黃芽丹，又名太乙紫霞丹，此丹養(yǎng)火不計歲年，有起死回生之功，蘊脫胎換骨之妙，昔鐘呂陰三真人、張柏子所煉皆此丹也?！保?］其中鐘(離權(quán))、呂(洞賓)、陰(長生)、張(伯端)均為內(nèi)丹祖師。而“不計歲年”則說明煉養(yǎng)內(nèi)丹需經(jīng)歷長年累月、勤奮積累方能有“脫胎換骨之妙”。

如果說“奪胎換骨”源于佛禪話語，“脫胎換骨”則毫無疑問來自道教內(nèi)丹術(shù)語。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提及“脫胎換骨”的是呂洞賓內(nèi)丹修煉詩詞《沁園春》其18:“常溫養(yǎng)，使脫胎換骨，身在云端。”說的是長期煉養(yǎng)內(nèi)丹，就會脫去凡胎轉(zhuǎn)圣胎，去掉俗骨換圣骨。在內(nèi)丹學中，脫胎換骨就表示煉就內(nèi)丹，變化氣質(zhì)稟性。正如南宋道士陳顯微在注解內(nèi)丹道書《周易參同契》時所云:“及乎脫胎，則形體閃耀，如明窗日影射塵之狀?！保?0］宋代道士翁葆光注疏張伯端《悟真篇》時亦云:“學者倘達師旨，手握天機，煅煉神丹，脫胎換骨，更又明心達本，了悟真空?！保?1］因此，陳師道“換骨”說出自道教“脫胎換骨”應無疑義。

受陳師道“換骨”說影響，內(nèi)丹宗師南宋白玉蟾又將“脫胎換骨”首次完整地運用于詩論，其《贈詩仙》詩云:

學詩有似學仙難，煉句難于學煉丹。換骨脫胎君有訣，炷香特特扣詩壇。

白玉蟾繼承了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的詩學命題，結(jié)合自己的修道經(jīng)驗及學詩、寫詩實踐進一步論述了學詩與學仙關(guān)聯(lián)點，即艱難苦修后達到脫胎換骨的詩歌境界。道士詩人由于身兼雙重身份，因此，對學詩與學仙之間這樣的相似點有著深刻的認識。宋人陳杰《答李道士》詩云:“老子廢吟恐妨道，道人學詩如學仙。探藏不惜藏諸密，試換黃庭內(nèi)景篇。”在揭示“學詩如學仙”詩學命題的同時，聯(lián)系到宋代文人喜愛的內(nèi)丹經(jīng)典《黃庭經(jīng)》，這并非偶然?！饵S庭經(jīng)》認為，道教內(nèi)丹煉養(yǎng)的過程在于積累體內(nèi)真氣并護養(yǎng)在丹田內(nèi)，久之，則可得道長生。《黃庭內(nèi)景經(jīng)·仙人章》云:“仙人道士非有神，積精累氣以為真?！毙尴蓪W道，并沒有特別的辦法，只是通過積精累氣，專心一意，才會修煉成功。正如《黃庭內(nèi)景經(jīng)·紫清章》所云:“積功成煉非自然，是由精誠亦由專?！?/p>

陳師道“換骨”說在流傳過程中，文人也常以此勉勵時人，認為勤奮學詩后定能達到詩工文佳之境界。如衛(wèi)宗武《陸象翁侯鳴吟編序》云:“鄉(xiāng)友陸象翁，文盟巨擘也。一日，酒邊相與譏評文字，爰及吟編求益于予，予豈能詩哉!姑應之曰:‘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后山詩也。作之不已，自到圣處?！保?2］又如《詩人玉屑》卷5:“學詩須是熟看古人詩，求其用心處。蓋一語一句不茍作也。如此看了，須是自家下筆要追及之。不問及與不及，但只是當如此學，久之自有個道理。若今人不學不看古人做詩樣子，便要與古人齊肩，恐無此道理。陳無己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語得之?！保?3］元劉將孫《牛蓼集序》亦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語非無為言之也。予固身體而心驗之矣。往嘗寫字，恨不能如意。長者教予曰:‘久當自熟?！敃r嘗以俗語反之云:‘傭書者不已久耶?’既而寫愈久愈多，筆下忽覺轉(zhuǎn)換如移神，方悟其趣。詩亦若此，非可以顰效而得之也?！保?4］說明學書與學詩一樣，因功夫未到而“不能如意”。如能持之以恒，勤加練習，定能達到“轉(zhuǎn)換如移神”的極境。

學詩與道教內(nèi)丹養(yǎng)生另一個關(guān)聯(lián)點是養(yǎng)氣靜心。內(nèi)丹養(yǎng)生學以養(yǎng)護體內(nèi)精氣神，煉就內(nèi)丹為旨歸。養(yǎng)氣靜心是其重要條件。蘇軾云:“養(yǎng)生之方，以胎息為本?！?《寄子由三法·胎息法》)認為養(yǎng)氣“先須閉目凈慮，掃滅妄想，使心源湛然，諸念不起”(《養(yǎng)生訣》)，“惟能靜心閉目，以漸習之”(《給王定國41首》其8)。陸游也認為:“學道知專氣”(《學道》)、“學道先養(yǎng)氣”(《養(yǎng)氣》)、“氣住即存神，心安自保身。”(《宴坐2首》其2)宋人認為，內(nèi)丹服氣必須進入虛靜狀態(tài)，郭印《問養(yǎng)生于曾端伯》:“縱言及養(yǎng)生，大抵宗虛靜?！笔挂饽铎o定下來，由執(zhí)著于外在客體的意識返照內(nèi)觀，進入自己內(nèi)在的虛意識，在虛意識中，身心就會得到自由與放松，才能養(yǎng)生長壽。宋代道士陳景元說:“水靜則毫發(fā)難隱，心靜則有無易照，故虛靜則吉祥止而妙道生，恬淡則神氣王而虛白集，寂寞則靈府寬而真君寧，無為則和理全而性命永。”［15］張伯端《悟真篇》指出:“游心、虛靜、無慮、無心……則百年耆壽?！保?6］受道教養(yǎng)生之風薰染頗深的文人，看到養(yǎng)氣靜心不僅有益長生，而且有利于詩歌創(chuàng)作。趙蕃《論詩寄碩父5首》其3:

學詩如學道，先須養(yǎng)其氣。植苗無它術(shù)，務在除荒穢。滔滔江漢流，源從濫觴至。要作千里行，無為半途滯。

學詩猶如學內(nèi)丹仙道，要先學養(yǎng)氣，而養(yǎng)氣、煉氣不僅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而且必須在排除外界干擾的情況下，積小成多，持之以恒，不可半途而廢。學詩作詩也是如此，只有勤學苦練方能成功。隸屬江西詩派的宋人敖陶孫說:“陳后山如九皋獨唳，深林孤芳，沖寂自研，不求賞識”［17］即是排除外界干擾。學詩如同學仙，要有一個虛靜無擾的環(huán)境，宋人趙崇《學詩》詩云:“神仙不可學，愿學長不死。學詩如學仙，吞霞潔塵滓。渚花流水香，煙霏暮山紫。涼飔入修竹，一笑鳴綠綺。”虛靜的心境對詩歌的意境趣味自然有所影響。李彌遜《跋王才元少師詩后》云:“世謂貴游文字中多作富貴語，蓋其境習使然。少師公長于詩，如云‘曵山容改遠墅炊，煙近卻皆林下士’旬月煅煉之句，了無一點膏梁氣味，無己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真知言哉!”［18］對于學道者，內(nèi)丹煉養(yǎng)時必須齋戒內(nèi)心，吸取外界的日月精華化歸自身，長期苦修，方能成仙得道;學詩亦如此，必須虛靜己心，忘物寡欲，然后借鑒古人詩意，在寫作實踐中為自我所用，才能達到脫胎換骨的詩歌境界。從這一點說，陳師道“換骨”說更側(cè)重學歸自身，與內(nèi)丹修煉相對于外丹服食所具有的內(nèi)傾性質(zhì)是一致的。

三、“學詩如學仙”與“學詩如參禪”的關(guān)系

陳師道“換骨”說除了要求勤奮苦修、養(yǎng)氣靜心外，還包含長久修練后的醒悟?！皩W詩如學仙，仙不遇不能成仙，詩不悟不足論詩?！保?9］隨著宋代道、佛二教的相互借鑒與融合及禪宗頓悟說的盛行，伴隨著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出現(xiàn)了“學詩如參禪”。宋人林希逸《黃紹谷集跋》云:

余初學詩，喜誦涪翁諸篇，謂其老骨精思非積以歲月不能也?！笊絿L曰:“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余則曰:“學詩如學禪，小悟必小得?！毕梢e功，禪有頓教，譬之卷簾見道，滅教明心，是所謂一超直入者。［20］

林氏深知黃庭堅(涪翁)作詩歷久而艱辛的特點，又針對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的說法，提出了“學詩如學禪”的詩學主張。因?qū)W禪可由頓悟法門直接明心見性，學詩之道亦可悟入超然高妙的詩境。林氏的提法并非排斥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而是為學詩找到了另一條路徑，而這條路徑的探索與開掘與林氏前宋代文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蘇軾在《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后》詩中提出“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陛^早地從理論上將詩與禪聯(lián)系起來，蘇軾論詩已近禪悟。禪的“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中的“頓悟”即是靈感思維，具有豁然貫通，突發(fā)奇想，瞬間產(chǎn)生的直覺領(lǐng)悟和剎那觸發(fā)的靈機一動等特點。這種特點很容易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溝通關(guān)聯(lián)。韓駒《贈伯魚詩》云:“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將禪與詩的關(guān)系更加明確地道出，即強調(diào)“悟”的重要。吳可《藏海詩話》更加直接地說:“凡作詩如參禪，須有悟門。”其《學詩詩》3首其1:“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楣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省得，等閑拈出便超然。”龔相《學詩詩》亦云:“學詩渾似學參禪，悟了方知歲是年。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蔽┯袇⒆C了悟之后，方能省得正法眼，信手拈來，自然成章，而且意境必能超然卓絕，何必苦苦在字句間尋求“點鐵成金”之術(shù)?能悟則高山流水依然是高山流水，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也自然而然地流露于詩人的筆端。

李之儀《與李去言書》云:“說禪作詩本無差別，但打得過者絕少?！彼姓J妙悟?qū)ψ髟娕c修禪的相似性作用，但又認為僅有妙悟是不夠的。其《贈祥瑛上人》:“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彈丸流轉(zhuǎn)即輕舉，龍蛇飛動真超然?！币悦钗蚵?lián)系參禪，以勤修學仙關(guān)聯(lián)得句。他認為勤奮與妙悟才是學詩、作詩的訣竅，二者缺一不可。這一詩論得到了宋人認同。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云:

學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v橫無不可，乃在歡喜處。又如學仙子，辛苦終不遇。忽然毛骨換，政用口訣故。居仁說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從此路。豈惟如是說，實亦造佳處。其圓如金彈，所向若脫兔。

曾氏將學詩喻為參禪，又比作學仙;參禪主要講悟入;學仙側(cè)重言勤奮。但這兩方面也并非截然對立，總的說來，勤奮是前提，悟入為條件。在某種意義上說，學仙到換骨的過程也有“悟入”步驟的參與，詩中“忽然毛骨換”一語正是溝通學仙與參禪的橋梁。后來呂本中(字居仁)的“活法”正是將學仙、參禪與學詩聯(lián)系起來提出的詩論。而“活法”的關(guān)鍵點“大意欲人悟”，曾季貍《艇齋詩話》云:“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徐俯)論詩說中的，東萊(呂本中)論詩說活法，子蒼(韓駒)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其實皆一關(guān)捩，要知非悟不可?！保?1］此言又一次旁證了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中的換骨法與黃庭堅所謂“不易其意而換其語”的換骨法不盡相同。四家所說“換骨”、“中的”、“活法”、“飽參”等語，曾氏歸納于一“悟”字?？梢婈悗煹馈皳Q骨”說也包含“悟入”，宋人方岳云:“‘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髭’詩可以苦而攻;‘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不可以苦而悟也。優(yōu)而柔之，使自得之，吾見子蟬蛻矣?！保?2］從反面說明了其中的“悟”性。然而，從二位曾氏所言來看，“悟”的背后離不開學仙式的勤奮。宋人周孚《寄周日新》云:

某自相別，以病絕不作詩，所寄上韓子師詩大意似矣，而工夫未甚至，此病亦只是讀古人書未造要耳。切勿信言詩者說“活法”。夫前輩所謂“活法”，蓋讀書博，用功深，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活法”當自悟中入，悟自工夫中入。而今人乃作一等不工無味之辭，而曰:“吾詩無艱澀氣，此‘活法’也”。茍如此，則“三百六篇”并《離騷》可焚去矣，此非可造次。后山蓋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第勿怱遽，優(yōu)而游之，饜而飫之，久則至矣。近年人倒以詩為容易，故卒不造古人藩域。老兄蓋學詩二十年矣，三折肱知為良醫(yī)，故此奉報。他日有便人幸寄示近作詩一二首，當續(xù)錄拙句相報也。［23］

可見，呂本中所言“活法”也當“自悟中入悟，自工夫中入”。其《童蒙詩訓》又言:“作文要有悟入處，悟入必自工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睆倪@個層面來說，它與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有相通之處。明人屠隆《論詩文》亦云:“詩道有法，昔人貴在妙悟?！缍U門之作三觀，如玄門之煉九還，觀熟斯現(xiàn)心珠，煉久斯結(jié)黍米，豈易臻化境者?！保?4］將詩道妙悟與禪門三觀、道教內(nèi)丹修煉聯(lián)系起來，詩歌妙悟是在積累之后方出現(xiàn)，如禪家長時間靜坐冥思后才見心珠，又如道徒修煉長久后心田結(jié)出宛如黍米的內(nèi)丹。明代釋袾宏《竹窗隨筆》也認為學詩、參禪與學仙類似:“陳后山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予亦云:‘學禪如學仙，時至骨自換?！蕦W者不患禪之不成，但患時之不至;不患時之不至，但患學之不勤?！保?5］他們都看到了作詩、參禪、修道之間相通的一面:既有勤奮積累又須妙悟超入。

然而，隨著宋代禪學的盛行，“以詩寓禪”、“以禪入詩”、“以禪論詩”、“以禪喻詩”現(xiàn)象的流行，講“學詩如參禪”的人越來越多，而陳師道“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的詩學命題則少被提及。這樣，學詩更加注重參禪式的悟入，而忽視了學仙式的勤奮苦修。尤其是嚴羽《滄浪詩話》“妙悟說”融合禪道與詩道，對宋代詩學理論造成了深遠影響，而其以禪喻詩時重“悟”而輕“勤奮苦修”也受到了后世的批評。胡應麟《詩藪》云:“嚴氏以禪喻詩，旨哉!禪則一悟之后，萬法皆空，棒喝恕呵，無非至理;詩則一悟之后，萬象冥會，呻吟咳唾，動觸天真。禪必深造而后能悟，詩雖悟后，仍須深造?！保?6］胡氏不僅指出學禪也需“深造而后能悟”，而且認為禪道以悟為止境，詩道則不能止于悟。又如錢鐘書云:“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戣跬ぁ端急驿涊嬕肪砣?‘……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xiàn)。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后，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后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說詩?！保?7］錢氏所特別強調(diào)的是:學禪與學詩都有賴于悟，方有進境，然非一蹴可至，須靠持續(xù)躬行力學。而“躬行力學”正是陳師道“換骨”說的主要內(nèi)涵。正如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所云:“作者積久用力，不求助長，充養(yǎng)既久，變化自生，可以換卻凡骨矣。”［28］

綜上所述，宋代文化全面繁榮產(chǎn)生的文化整合不僅使宗教、哲學領(lǐng)域出現(xiàn)儒、釋、道融合的傾向，宗教與藝術(shù)這些不同領(lǐng)域之間也出現(xiàn)相互融通交流的局面。表現(xiàn)在詩學方面，就是從陳師道“換骨”說到以禪喻詩、以禪論詩的廣為流行。而所謂“得句如得仙，悟筆如悟禪”正是詩學、仙道、佛禪融通化成的重要表現(xiàn)。正因為學詩與學仙之道有此微妙相通之處，所以陳師道提出“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的詩學命題，除了作詩與修道兩者都需勤奮苦修、養(yǎng)氣靜心外，他們也發(fā)現(xiàn):詩法、內(nèi)丹煉養(yǎng)與參禪都有賴于悟入，而頓悟又是禪宗的主要特點，因此他們又提出了“學詩渾似如參禪”。后者經(jīng)過嚴羽等人的倡言，成為對后世頗有影響的詩學理論。然而，二者作為宋代文學詩論不可偏廢的兩翼，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對學詩缺一不可的重要性是我們需要注意的，也是本文研究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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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89．

A Treatise on CHEN Shi-dao’s“Changing-the-Bones”Theory

ZHANG Zhen-q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In Song Dynasty’s poetics，there were two“changing-the-bones”theories，namely，“to learn predecessors’poetics for innovation”—put forward by HUANG Ting-jian，and“to learn poetics is just like to practice theurgy，poetic techniques will upgrade by itself after exercising for enough time”—by CHEN Shi-dao．The former，a famous poetic theory originated from Buddhist utterance，which compared poems to Dhyana;while，the latter，coming out of inner alchemy theory of Taoism，was the representative poetic theory commenting on poems with Taoism．CHEN Shi-dao’s theory wa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of HUANG Ting-jian’s，but tied with HUANG Ting-jian’s another theory—“to learn poetics is just like to practice Taoism”，which explained that to learn poetics is an artistic process during which ideal aesthetic sense can ultimately be achieved by diligent and hard study．The similarities between CHEN Shi-dao’s“changing-the-bones”theory and inner alchemy were especially shown in diligent ascesis，as well as in energy cultivating and calm spirit maintaining．The theory“to learn poetics is just like to practice theurgy”and the theory“to learn poetics is just like to practicing Dhyana”，complementing each other，and neither of the two aspects should be neglected in Song literary poetics．

CHEN Shi-dao;“changing-the-bones”theory;HUANG Ting-jian;the theory“to learn predecessors’poetics for innovation”

I 207．22

A

1004－1710(2010)05－0080－06

2010－01－04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道教與宋詩關(guān)系研究”(20100470944)

張振謙(1979－)，男，河南許昌人，暨南大學中文系講師，博士后，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林漫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