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珊瑚》戲曲劇目,有根據(jù)原作改編之作,也有再對其加工的劇目。由于它們的問世時代不同,劇本的戲劇結(jié)構(gòu)設(shè)置不同,致各個劇目水平不一。本文在對它們進行梳理過程中,也做了剖析得失的工作。
關(guān)鍵詞:《珊瑚》戲曲劇目;改編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識碼:A
長期以來,帶有愚孝因素的《珊瑚》篇,既遭戲曲作家的冷落,也遇有研究《聊齋》的專家批評。當反觀當今社會上的不孝現(xiàn)象的不時發(fā)生,正觀上從國家領(lǐng)導大講和諧,下至媒體特樹孝子楷模,使我不由得想到了《珊瑚》篇。眼下若是有對《珊瑚》篇進行戲曲改編者,并將其搬上舞臺,我是看好的。原因在于:一是原作忠實于現(xiàn)實生活的描繪,大有精華之處;二是無論中外,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改編成功之作。莎士比亞一生寫了三十七個劇本,其中三十三、四個是改編之作,他的成功使人們都忘卻了原作。我國戲曲從新中國建立以來,也有昆曲《十五貫》、莆仙戲《團圓之后》等為數(shù)不少的戲曲改編成功之作。它們以剔除封建迷信糟粕,揚顯精華獲得成功。
有人說“任何歷史,都是當代思想史,擺脫不了為時人所利用的命運?!蹦敲矗c中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倫理、道德相互聯(lián)系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的戲曲藝術(shù),同樣如此。試想哪個劇目的走紅,不是上對口味,下有共鳴呢。當然,“主題先行”絕非作為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的改編成功之途,重要的是原作有無提供了可塑的人物,這是任何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中心都是表現(xiàn)人、塑造人所決定的?!渡汉鳌菲械闹饕宋锷汉骷捌淦拍福粌H思想性格特殊,且他們與其有關(guān)的人物的關(guān)系也特殊。正是有了篇中一系列鮮明的思想差異、強烈的性格對比的特殊人物、特殊的人物關(guān)系,因此,當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同食一鍋飯的情景下,彼此朝夕相處,怎會不產(chǎn)生獨特的矛盾沖突。這樣一來,關(guān)乎到家庭每個成員的切身利益、生活質(zhì)量高低的彼此之間關(guān)系,就會或和睦相處,親情濃厚;或吵鬧不休,恩斷義絕。而這人物關(guān)系發(fā)展變化的選擇表現(xiàn),不僅起到為社會中的人們提供處理家庭成員關(guān)系的導向作用,也顯示一定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和時代意義。
最早根據(jù)《珊瑚》篇改編成京劇《孝婦羹》傳統(tǒng)劇目上演時,當時社會上的反應有這樣一段記載:“社會上均及歡迎。仁義節(jié)孝,無不俱備??梢愿形蚣彝?,可以維持風化。裨益於世道人心。良非淺解?!比绻f這僅僅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的一種道德評判標準使然;那么,今天從珊瑚這個人物形象仍可以找到與其頗為近似的現(xiàn)代對應物,那就是應該具有繼承性的傳統(tǒng)道德:尊老。因此,盡管《珊瑚》篇中有愚孝的成份,我想也并不妨礙它有可能改編成一出成功的好戲。為了對日后有志改編《珊瑚》的戲曲工作者提供點參考,拙文將筆者收集到的《珊瑚》戲曲劇目,作個簡單的梳理。
載在《戲考》(民國五年十月版)十八冊上的傳劇京劇本《孝婦羹》,其前言有對這個戲的如下介紹:劇本情節(jié),謂有陳志善早卒,前妻生子炳順,續(xù)娶張氏,生子曰炳義,均為授室。炳順夫婦失愛于張氏,然二人一則克盡子道,一則克盡婦道。先意承志,孝行無虧。張氏總以非我所生,視若眼中釘。(對)次子次媳,非常溺愛。而(對)長子、長媳,日加呵叱捶楚,猶以為未足,必欲離去之而后快。先命炳順棄其婦,炳順不敢違逆,惟念己婦,未嘗犯七出之條,何惡決絕。乃密寄婦於姑母家。炳順進京應試,張氏不肯給旅費,蓋冀其去而不回也。炳順不得已,向姑母借貸而行。張氏大樂,以為長子離家,長媳休棄,皆如我愿。殊不知次媳愈寵愈驕。正所謂姑息適以養(yǎng)奸,竟大肆其雌威。張氏或怒以色,次媳則怒以聲;張氏或加以罵,次媳則揮以拳。家庭之勃谿,日無寧息。張氏氣郁成病,委頓在床,思食肉羹,囑次媳預備,(次媳)反出惡言頂撞。適姑母前來問候,歷訴苦況。姑母曰:我有干女,頗善烹調(diào),當囑其代勞,明日送來,為嫂開胃。歸家與長媳言之,長媳思古人有割股療親之法,遂禱告天地,割肉做羹。長媳身有血污,為姑母所瞥見,逼問至再,始明言其故。姑母含淚慰藉,將肉羹親自送去。張氏食之,病若失。贊嘆干女之賢,再三稱謝。姑母曰干女若到嫂家,常川服侍,恐未必以為賢也。張氏曰我非木偶,當識好歹。姑母知張氏良心已動,答曰:我之干女,即嫂之長媳也。遂一一吐露其實,且告以割臂作羹之事。張氏頓然感悟,搥胸痛哭,自怨自乂。正值炳順高中進士,授為縣令,告假回籍省親。張氏即命轎馬,迎請長媳,待之有加禮焉。從此母子夫妻團聚歡洽,永無閑言。
以上所述劇情,不僅與“繡章君本”的《孝婦羹》總講(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藏)相同,且與《汪笑儂戲曲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出版)本一樣。因此,京劇傳統(tǒng)劇目《孝婦羹》該是汪笑儂(1858-1918)編劇并主演的一出聊齋戲。
此外,該劇對比原作之異,前言是這樣寫的:蒲留仙《聊齋志異》第四卷《珊瑚》篇,即為劇之藍本。惟劇中人姓名,均不符合。篇中謂二子,皆一母所生。劇中謂二子,系異母兄弟;若長媳寄居處,篇中謂姨母家,劇中謂姑母家;篇中但謂愧遺甘旨,劇中則謂割臂作羹。大約編排者點綴劇情,有意改篡。
對于上述劇本的四點改動,我覺得第二點,即將一母所生改為異母兄弟可以認可,其余三點改動皆沒必要。姓名,符號而已。第三點改動還不如原作。一般講,母親與姨母,較母親與姑母,彼此信賴度更大,情感更深,彼此溝通更易。至于第四點的改動,更是不妥。有違背情理之嫌。其實,只要讀了劇本,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區(qū)別絕非那么簡單,也遠遠得不出二者真正的高或低的評價。只有從二者的整個人物體系及其變化,才會真正反映出作品的一定的時代特征,其倫理道德的變化。
在中國的傳統(tǒng)家庭中,婆媳關(guān)系似乎是最難處的一種關(guān)系。《珊瑚》篇正是主要寫婆媳關(guān)系的作品。但是若孤立寫婆媳之間的關(guān)系,且不顯單薄、份量輕,起碼得將具有獨特性格的婆、媳、子置入到他們之間的相互交織的關(guān)系中,并確立好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發(fā)展變化,才會出戲,才會塑造出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渡汉鳌菲侨绱?,所以才會吸引京劇、河北梆子、川劇、高甲戲等不同劇種的戲曲作家對《珊瑚》進行改編。
京劇傳統(tǒng)劇目《孝婦羹》中的婆婆,在原作中是只欲趕出她看不順眼的兒媳,卻想為子再續(xù)新婦;劇中的婆婆不僅要將兒媳驅(qū)趕出去,也想將子掃地出門。動機是這個兒子非她親生,是她的繼子。進一步講,她完全為親生的兒子獲得這個家的全部遺產(chǎn)。這個婆婆在劇中有如下一段道白:“我想這一份家業(yè),吾若死后,他弟兄二人,定要各分一半。我想將前房之子,他夫妻趕出在外,這家財可以落在吾兒一人之手?!?;原作中的那個寡居的婆婆,是出于與兒媳爭奪在其子的心理地位,才整日遷怒于兒媳。劇中的婆婆與原作中的婆婆,雖然全是私心作怪,但是,劇中的婆婆似乎更易被人理解。而原作中的婆婆,若不對其進行深層內(nèi)心世界的揭示,就似乎讓人費解。若在這方面大下筆墨,那么,婆婆可能就成為作品的主角,同時也將是另一個作品了。《孝婦羹》的改編者也許正是基于戲曲藝術(shù)的時、空有限的考慮,才做這樣的改動的。目的也同蒲松齡一致,就是為世人樹立一個他們各自心目中的孝婦形象,這也正是作品的題旨。
再看孝子這個人物,還是從人物關(guān)系入手談。中國古人講究孝道?!渡汉鳌菲械男⒆?,那是蒲松齡心目中的楷模。素日里,這個孝子待自己媳婦的態(tài)度,完全是以其母的怒哀為轉(zhuǎn)移。見母為媳穿著不合母意,母生了氣,子就鞭打媳;子看母不愿理睬媳,子就去外借宿;更為甚之,子見媳得不到母親的歡心,竟不等母開口,他就提出休媳。孝子的這些行為,在當今人看來簡直不可理喻。然而,當你想到《后漢書》上記載的那個兒媳遭遇大風,沒能及時讓婆婆喝上她喜歡喝的江水,就將媳休棄的那個孝子。還有,《禮記》里規(guī)定的七出三不出之禮,第一條就講父母不悅,出。(至于父母不悅是兒媳做錯了什么,使公婆生氣;還是父母無緣無故對兒媳就是看不順眼就不追究了。)因此,就會覺得這個孝子的形象是真實的。
當然,不同的歷史時代,孝子的內(nèi)涵是不盡相同的。改編于民國時期的《孝婦羹》,就不會將這個孝子原裝納入劇中了。那么,《孝》劇中的子與妻、母的關(guān)系又是怎樣表現(xiàn)的呢?母生媳的氣后,立即喚子到她眼前。
陳炳順:(念)聞聽母親喚,
急忙到堂前。
母親叫孩兒出來有何訓教?
張氏:有何訓教,為的是這個媳婦天天惹我生氣,我也無有氣力管教,教你替我管教管教!
陳炳順:賤人,你隨我來。
張氏:正是,一心要去眼中釘,除卻冤家氣方平。
緊接下一場:陳炳順與妻同上。
陳炳順:娘子,想我家母親性情不好,你必須要擔待一、二。
劇中的這個孝子,非但不像原作中的那樣教訓妻子——鞭打,而且對妻表明他清楚妻子受了委屈。在一番寬慰之后,這個孝子才對妻進行“孝”的教導。這樣一來,雖然還是三從四德的說教,但卻平添了點人情味。如此改動之后,使劇終繼母命子接媳,媳能隨夫歸回婆家更近情理。此外,該劇將原作中子之子科舉高中,改為子中進士,得縣令之職。這樣,為母后來真心希望繼子、媳歸家加大了法碼。同時剔除了原作因果報應的糟粕。
再有,最能體現(xiàn)婆、媳、子性格及其關(guān)系,是在“休妻”的事件上。劇中的婆是這樣表現(xiàn)的:“我不免把炳順叫出來,爽利叫他把女人休了?!?/p>
陳炳順上場后。
張氏:只因你女人,天天惹我生氣,氣了我一身的病。我實在過不了這個日子啦!我叫你出來,同你商議,不如你把她,與我休了就完了。
陳炳順:嚇。母親,常言道得好,無故不休妻。想你那媳婦,并不犯七出之條,況她身懷有孕,不久就要分娩,叫孩兒怎樣休棄。
張氏:……既然如此,你就寫一封休書,你替你爸爸,將我休了。你看好不好。
子在母這樣的逼迫下,最終只好遂了繼母的心愿。這與原作中的子先提休妻,還是有點差別的。盡管全是出于怕?lián)恍⒆锩男睦恚瑓s是在受封建禮教毒害的程度上,有著深、淺的不同。
說到原作和該劇的主人公,該劇改編者并未延用原作中的珊瑚名字,而是以與其夫的關(guān)系命名,即炳順妻。炳順妻也不再是原作中那個珊瑚。珊瑚在被丈夫休棄后,是懷著一肚子的委屈,黯然哭泣而走。在由夫家派出的老婆婆面前,悲傷地道出“為女子不能做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接著從袖中拔出剪刀刺喉。這是無奈,也是絕望。而劇中的炳順妻,在被夫家休棄,夫送她的路上,對夫這樣傾訴:“妾身既被休棄,叫我回到家中,是怎樣見人,況妾身有孕,倘若臨產(chǎn)何人服侍!”也許是準媽媽的期待心理,還有待她不同于婆婆的丈夫的體諒,所以,她不愿也不甘被動地任婆婆的擺布。其結(jié)果,正是由于她的據(jù)理爭辯,終于使夫能與她商議著,將她先暫時安頓在“平日待他夫妻甚厚”的姑母家。這樣一來,劇中的炳順妻已不再完全是原作中那個消極、認命的珊瑚。
對于劇終致闔家團聚、婆媳和睦相處之因,在原作中有著過量篇幅的描寫。這既包括婆婆在一場大病痊愈后,為了不再受二兒媳的氣,乘照顧她病愈的姐姐還在她家之時,委曲求全地與二兒、媳分了家。也包括分家之后的二兒媳,由于逼死丫環(huán),惹上官司。二兒為救其妻回家籌銀,先,將從母、兄那里占便宜得來的良田抵押了出去。后,債主催債,二兒又準備將抵押的良田賣出去。還包括亡父附體于債主,顯靈講出他家藏銀的地方……二兒媳因不孝,遭到斷子的報應,她才改邪歸正。
劇本不同于原作,首先是從劇中表現(xiàn)的時間段上卡在二子、媳與母、兄分家之前,即劇本根本不涉及“分家”的事件。換言之講,戲在炳順媳歸回婆家結(jié)束。這樣就將原作中“分家”后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劇中次要人物關(guān)系的糾葛、紛爭的描寫全做了刪除。然后,集中展現(xiàn)炳順妻在被婆家休棄之前、之后的一系列行動和動作。尤其是著力于在炳順妻從姑母的口中得知婆婆生病之時、之后的行動和動作。既有心理活動的揭示:“想我婆母身染重病,要吃肉羹,聞聽人言,父母有病,人子割股可以痊愈,我不免將肉割下做了羹湯,倘若病體痊愈,也是我做媳婦的一番孝順,待我焚香祝告天地便了……”等,也有動作的表現(xiàn):割臂肉為婆婆做羹湯等。盡管食人肉療疾愚昧、荒唐,但是炳順妻的忠心、孝心天地可見。為此,姑母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天下竟有如此的孝婦,你婆婆聞知,豈不羞死!”
這之后,當姑母向婆婆道出此羹為何人所做的真相:“就是你那個大媳婦!”婆婆不由得大為震驚?!奥犚谎詠砦覝I難忍,反把恩人當仇人,此時間倒叫我羞愧不盡,天地間竟有此賢孝婦人?!敝链?,炳順妻在婆婆的心中、眼里再不是肉中刺、眼中釘,而是一個賢孝媳婦。這正是婆婆在經(jīng)歷了休棄長媳,遭二兒媳虐待,長媳不計前嫌,一如既往對婆婆竭盡孝道,甚至不惜以損傷自身肉體為婆婆療疾等一系列事件之后才有的反省、自責。
此外,該劇為加強揭示婆與她過去告別的力度,還將原作中寫長子因孝,其子得科考功名,改為長子本人金榜提名,這就更合乎情理。婆以長子中第為耀,妻以夫貴為榮,其結(jié)果使該劇除掉了原作中因果報應的迷信成分。
對這個京劇傳統(tǒng)戲《孝婦羹》,該如何評價?筆者認為,其最顯成功之處,是該劇所設(shè)的結(jié)構(gòu)框架。正因如此,該劇對其之后的改編頗有影響。
下面講一個最明顯的例子,高甲戲《孝婦羹》(以下簡稱“高”本)。它不僅與京劇傳統(tǒng)戲《孝婦羹》(以下簡稱“京”本)的劇目名稱相同,而且劇中的兄弟二人之名也令人發(fā)笑?!熬┍尽敝袃尚值艿拿质潜?、炳義;“高本”中的兩兄弟的名字是炳順、炳仁。其實,弟名的改動,純屬多余?!案弑尽笔怯衫纤嚾死钣啄涂谑?,福建省文化局劇目工作室于1958年編的傳統(tǒng)劇目。雖然它與“京本”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主要人物(婆媳)關(guān)系的安排,以及中心事件的設(shè)置上大致相同;但是,不僅是促使劇中主要人物關(guān)系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人物不同,而且作為戲曲藝術(shù)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唱、念、做也均有不同。讀過這個本子,會感到它比“京本”俗。這既包括唱、念文字的表述,也包括人物的表演動作。這差異的造成,既是來自劇種特點的因素,更是出于編、演者的出身、經(jīng)歷的原因。“京本”的改編者系科考舉人,“高本”的編、演者是老藝人們。筆者認為“高本”既不是根據(jù)《聊齋志異》的改編之作,也不能說它是“京本”的移植戲,而應該是根據(jù)“京本”改編的本子。正是基于這種看法,這里只需對“高本”和“京本”作個差異的比較之談。
說到“高本”與“京本”的不同之處,我想主要有以下三點。其一,“高本”中的婆婆雖然同“京本”中的婆婆處于同一個心理動機:為使親生子獨占家庭遺產(chǎn),方欲將長媳、長子先后趕出家門;但是,“高本”中的婆婆顯得更陰險。這個婆婆平日里,不僅對媳罵不絕口,臟話不斷,而且常親自對媳施暴。尤為甚之,她還要對媳造謠中傷。在“高本”第二場戲里,明明是婆婆無端挑剔兒媳的穿著,對媳進行體罰,卻要顛倒是非,對小姑子講什么:此前,媳去為姑母祝壽是她叫媳穿紅襖的,媳歸家后,愛漂亮,仍然穿著紅襖去喂雞、喂豬,這才對媳責罰。這樣看來,“高本”中的婆婆該是比“京本”中的婆婆更糟。這個婆婆不僅脾氣暴戾,且心術(shù)不正,陰毒有加。
其二,“高本”表現(xiàn)婆媳面對面的矛盾沖突,比“京本”多了一次非同小可的戲劇沖突。“高本”寫媳被婆休棄后,婆又將長子攆去趕考,次子自稱他什么活也不會做,次子媳干脆回了她的娘家不歸,這時的婆婆在因病無人伺候的情景下,才讓姑母將長媳回到她的身邊。然而,此時的婆婆由于只是從她自己的需求而后悔,并未有自省的愧疚,所以,當她誤會了剛剛回來的兒媳,為她做肉羹是故意拖延時間時,她便再次故伎重演,對媳大發(fā)雷霆。對于“高本”的這樣改動,不免使人擔心,即使后來闔家團聚,婆媳是否能和睦相處持久。因為從婆婆的這次表現(xiàn)看,婆婆會不會還是個反復無常之人。
其三,最能體現(xiàn)媳對婆孝心的是那碗肉羹?!案弑尽睂ζ湔嫦嗟慕沂菊撸伞熬┍尽敝械墓媚?,改為婆婆的次子,即媳的小叔子。對于誰揭蓋子的問題,這不存在婆婆對何人的可信度,只是由于媳在歸婆家、婆食羹的時間順序上,“高本”作了改動,才致肉羹來歷的真相由姑母變?yōu)榇巫?。這里所以提出此點,是因為這涉及婆的次子這個人物。這個人物已完全不同于“京本”中那個教唆其妻與親生母親對著干的逆子形象?!案弑尽睂懥诉@個人物告訴其母,嫂已由兄藏到了姑母家,致母去姑母家大鬧。見母氣急敗壞地歸家,他對母又是不滿,又是抱怨說:“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打。”;還是這個人物,見母吃了他嫂子做的肉羹后,母還對嫂子出怨言,甚至為不及時做出肉羹欲打嫂時,他氣憤地為其嫂打抱不平,并向母道出了他的嫂子不讓他聲張,那個媳為婆割臂做羹一事的真相。如此一來,“高本”中的次子形象,顯得很是可愛。對這樣的改動,我想與高甲戲劇種擅長丑角戲的表演不無關(guān)系。況且,“高本”中有些場面變正劇為喜劇的藝術(shù)處理,還不止上述所言之處。這些喜劇場面,讓人在讀劇本時都會忍俊不已。從這點看,這該是“高本”的可取之處。這也正是在改編工作中,往往會出現(xiàn)的情況,動一發(fā),觸全身。并產(chǎn)生有利有弊的效果。
河北梆子劇種的《珊瑚》劇本,筆者收集到兩個本子。一個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戲曲研究所藏的《珊瑚》本,另一個是1957年的演出本。前者是無編劇姓名的傳統(tǒng)戲,后者標有編劇王庾生、李相心之名。
讀過河北梆子傳統(tǒng)戲《珊瑚》本(以下簡稱《珊》劇)總的感覺是,它以戲曲藝術(shù)形式,照搬原作的幾乎全部內(nèi)容。因此,俄國的別林斯基在《一八四一年的俄國文學》一文中,涉及古典名著的一段論述:“不管每個時代對它們的理解是如何正確,但總是讓它以后的時代說出新的和更正確的見解。”在該劇中是看不到的。一句話:該劇改編沒有創(chuàng)新。具體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看。
其一,從戲曲結(jié)構(gòu)看。所謂戲曲結(jié)構(gòu),就是情節(jié)的組織與安排?;趹蚯囆g(shù)的時、空的靈活性,所以戲曲的情節(jié)段落可以劃分得十分清楚、靈活。具體看該劇有以下場次:事姑、虐媳、出妻、逐婦、投靠、娶婦、勸妹、惡報、思親、問候、饋食、析居、悔過、重圓、威逼、受責、判罰、嚴產(chǎn)、改行。對此,我想凡熟悉原作《珊瑚》篇的人,都會覺出這是地地道道的“描紅”之作。如此“忠實”地將原作搬上舞臺,在聊齋戲曲劇目中也是罕見的。這種改編方法可取否?否!如此改編之作,從內(nèi)容看,它難以有新意。從形式講,它僅做到了將原作情節(jié)“剪碎”的工作。清代戲曲作家、理論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講:“編戲猶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彼终f:“剪碎易,湊成難?!睆摹渡汉鳌穭】?,改編者僅僅是做了前一項易做的工作。當然,厚厚的劇本,所以能使人看得下去,除了不愧為名著的魅力,也不可否認改編者在熟悉生活、運用戲曲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的功力。因此,即使在斷斷續(xù)續(xù)閱讀劇本,仍不免從有些戲劇場面獲得些許樂趣。若將這個本子搬上舞臺,也未必不會贏得一些專愛看熱鬧的觀眾的反應。
其二,從劇本的人物設(shè)置上看,盡管與原作有點出入,但是,均在原作的范圍內(nèi)延續(xù)、添加的。在劇中,除了跑龍?zhí)椎耐?,出場人物有以下這些:沈氏(婆)、陳氏(長媳珊瑚)、臧姑(次子媳)、于沈氏(姨母)、王氏(嬸娘)、李氏(姨母之媳)、媒婆、秋香(丫環(huán))、安大成、二成、縣官、陳禮、陳義(珊瑚之兩兄弟)、順兒(姨母之孫)、王老頭(秋香之父)、周媽(女傭)、任大叔(安家世交、近鄰)。這里,我只對出場人物名單的最后兩個人物講兩句。道理很簡單,前面的人物均出自于原作,包括兩筆帶過的人物。然而,周媽、任大叔這兩個看似劇本添加的人物,其實也是來自于原作,這從兩個人物在劇中情節(jié)發(fā)展所起的作用可見。由周媽會聯(lián)想到護送被休棄的兒媳回娘家的那個老婆子。由任大叔講出安家祖上在紫薇樹下的藏銀,會聯(lián)想到安舉人(安大成、二成之父)的鬼魂。當然,若對該劇評比,關(guān)鍵還是看原作中的主要人物及其關(guān)系發(fā)展變化,劇本是否作了改動。尤其是一號人物的思想性格有無改變。這是直接關(guān)乎作品主題的體現(xiàn)。
其三,從主要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中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看。這里,僅從婆媳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性沖突作一表述。在該劇的第一、二場戲中,改編者用了眾多的場面,充分展現(xiàn)婆對媳,媳待婆,兩種截然不同的“怎么做”。清晨,陳氏(珊瑚)趕早給沈氏(婆婆)請安。見婆婆仍在熟睡,沒有驚動,靜悄悄做起清晨的活計。婆醒來到堂上一坐,陳氏慌忙上前請安。陳氏不承想一句“母親起的早!”的問候話,會招惹了沈氏發(fā)怒。沈氏說這是媳繞著彎諷刺她起得晚。陳氏生怕再觸怒婆婆,不予任何解釋,趕忙為婆婆奉上洗臉水。先,婆婆嫌水熱,待媳緊接著換了水后,婆又嫌水涼。婆以從來不打、罵兒媳標榜她為人寬厚。但是,無論媳怎么小心翼翼地侍奉婆婆,不僅得不到婆的歡心,還不斷受到婆的冷嘲熱諷,甚至指桑罵槐。對此,在旁看不下去的女仆周媽、次子不禁為陳氏講了幾句公道話,結(jié)果婆更是氣和怨,竟還以小人之心,顛倒是非,妄圖挑撥他們與媳的關(guān)系。對待婆婆的不時地挑剔、責怪、無禮取鬧,陳氏不但逆來順受,而且總是不停地向婆婆賠禮,檢討自己,承擔一切所謂的過錯。就是這樣一個整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晝夜思考自己怎么做才可以使婆婆心順的媳,她堅信終有一天,她的一片誠心、忠心、孝心會使婆婆回心轉(zhuǎn)意。
然而,陳氏得到的卻是丈夫在婆婆的逼迫下,給她寫的一紙休書?;孟肫茰缌?,她不禁昏倒。待被周媽喚醒后,她竟然說:“吾不能把婆母慈心來感,逼迫我出門去,理也當然?!薄暗酱藭r,吾只能把自己埋怨,坐定了不孝名,補救良難?!辈粌H如此,自此,陳氏還給自己戴了個“負罪人”的帽子,還常常懷著羞愧的心情自稱“負罪人”。即使借宿在姨媽家,還常常思念婆婆,牽掛婆婆。當?shù)弥牌派『?,陳氏自認這正是上蒼給了她贖罪的機會,于是,她以不知疲倦紡織做工掙來的錢,為婆婆買這吃,做那吃。最終,當婆婆醒悟?qū)㈥愂辖踊丶視r,她對婆婆竟有這樣感恩不盡的話語:“恨兒媳不在家有虧孝養(yǎng),清夜里自責備,惶恐非常。這是吾婆母寬宏大量,才準吾回家來侍奉在旁。吾但求慈母的恩,不咎既往,從今后才能夠補報高堂?!弊x到此,不禁為這個比原作中的珊瑚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孝婦悲憫不已。而這個兒媳正是從《珊瑚》篇活脫出來的。這也正是筆者認為劇本無新意的根源所在。
第二個河北梆子戲《珊瑚》(以下簡稱“長本”),是由長春河北梆子劇團于1957年參加吉林省第二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的演出本。它的劇情介紹是這樣寫的:安大成娶妻陳珊瑚,鄉(xiāng)里都夸陳珊瑚是個賢良孝順媳婦。婆母沈氏不仁,對珊瑚百般虐待,珊瑚逆來順受,為的是求得婆母歡心,一家和睦。但沈氏更變本加厲,指桑罵槐,刁難求疵,把珊瑚看成眼中釘、肉中刺,終于故意找錯,逼著大成把珊瑚休棄。珊瑚被休之后,走投無路,在回家的路上想自刎,幸被丫頭小紅救下,送到大成的嬸母王氏家中。王氏為人耿直,慷慨留下珊瑚,并答應設(shè)法使他一家言歸于好。沈氏聽說王氏留下珊瑚,唆使大成前去把珊瑚攆走,結(jié)果反被珊瑚指責,說他薄情。沈氏也趕來施威,反被王氏搶白一頓,說她不仁。沈氏羞慚而去,珊瑚移居大成的姨母于沈氏家里暫隱避。沈氏想給大成續(xù)娶,大成說終身不娶,沈氏只好忙著給次子二成辦喜事。二成娶妻臧鳳姑,過門之后,沈氏先立家規(guī),哪知鳳姑性烈,不但不服家規(guī),反而直言沖撞,驕橫任性,沈氏氣得到處傳揚鳳姑不賢,鄉(xiāng)鄰都不理她,她告到縣衙反被指責,沈氏在羞怒之下和二成、鳳姑分居另過。沈氏分居后,孤零無靠,終日愁眉苦臉,這時王氏、于沈氏常來關(guān)照,并每天給沈氏送飯。沈氏覺得無地自容,想投井自盡,被王氏救下,勸她回心轉(zhuǎn)意,并告訴她珊瑚人離心不離,暗地懸念婆母,每天做的飯都是珊瑚親手所做。沈氏才醒悟,承認過去不該虐待珊瑚,捶胸自恨。王氏引出珊瑚,婆媳重新歸好,鳳姑也趕來請罪,最后才知全是王氏的巧計安排,大家都很感激王氏。全家從此變成一個婆賢媳孝、夫妻美好的和睦家庭。
“長本”共十二場戲:分別是:事姑、逼休、離恨、投靠、催娶、質(zhì)辯、愁嫁、佳期、機房、家規(guī)、窘姑、重圓。出場人物有:珊瑚、安大成、安沈氏(婆母)、小紅(丫環(huán))、安二成、于沈氏(姨母)、安王氏(嬸母)、媒婆、臧鳳姑、屏兒(鳳姑的丫環(huán))、臧守正(鳳姑之父)、儐相、貞娘(姨母之媳)、王老漢(安家近鄰)。
僅憑上述,認為“長本”與同劇種同劇名的傳統(tǒng)劇目《珊瑚》存在淵源關(guān)系是不夠的。但是,在將“長本”與“珊本”作一細比后,仍不免會認為“長本”是根據(jù)“珊本”改編而來的。突出體現(xiàn)在劇中的主要人物珊瑚的思想性格塑造上。“長本”中的珊瑚在行動、動機及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性格,與“珊本”中的珊瑚如出一轍。
當然“長本”與“珊本”也有不同之處。突出有兩點。一個是:不知是該編劇出于為集中塑造珊瑚這個人物的考慮,還是想既保留次子媳反面教員的作用,還要剔除次子媳不孝所遭報應的迷信內(nèi)容,于是為該劇設(shè)置了兩半截的戲劇結(jié)構(gòu)。前六場基本依照“珊本”,后六場改成嬸母為促使沈氏轉(zhuǎn)變,與姨母共設(shè)一個計謀。先由姨母到即將過門來的次子媳家中做工作,讓原本知書達理的準次子媳嫁過安家后,給婆來個以欺人之道還至欺人之身,起到婆的一面鏡子的效果,致使婆在經(jīng)歷了磨難之后,懷念起當初被她趕出門的長媳珊瑚。然后,再由嬸母道出珊瑚對婆癡心不改,孝心不變。身離安家,心系安家。尤其是捅破一個婆不知情的事實:婆在病中每天吃的嬸母送的飯,其實正是長媳珊瑚親手所做。這樣一來,由于嬸母、姨母為安家重圓費心、奔波,在后半截戲中戲份不少,因此,使人感覺婆婆最后所以轉(zhuǎn)變的客觀因素,顯得所占成分大了點。此外,對于嬸母、姨母合計的懸念設(shè)置,我也并不看好。對這個直到劇終才揭底的懸念處理,我認為不如讓觀眾早知道,那樣會為演員表演提供更大的空間,觀眾也會有更多的“戲”看。
另一個是,該劇中改動最大的人物是婆婆沈氏的次子媳臧鳳姑。該劇中的鳳姑盡管是個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但是,觀眾從這個人物與其父、及其使喚丫頭的關(guān)系中,看到的是一個知書達理之人,尤其從她懼怕耳聞的準婆婆而愁嫁,越發(fā)感到這個人物性格的柔弱。然而,自從大成的嬸娘突然找上門來,入到閨房,將自己的“妙計”端給這位小姐后,在緊接下場戲“佳期”中,這個才嫁到安家門的新媳,竟然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僅對她的婆婆百般無理,盛氣凌人,甚至將婆婆逼出家門。直到婆婆痛改前非、婆與長媳珊瑚重圓之時,這個人物才又以先前的面貌出現(xiàn)在婆婆面前賠罪。然后,嬸母再道明真相,這正出自她的安排。這樣一來就刪除了原作中不孝的次子媳遭報應的迷信內(nèi)容。但是這個鳳姑人物的行動和動作,卻讓人難以置信。且不說她怎么會初次與嬸娘見面就相信了嬸娘,百依百順按嬸娘的“妙計”行事,就是出于避免自己日后遭到珊瑚的同樣命運的目的,難道她就不考慮這樣做將給她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況且還得動用縣太爺與其父的關(guān)系來實施“妙計”。因此,對改編者為鳳姑的兩面性格的設(shè)置,是令人感到牽強,隨之影響對整個戲的評價。
由四川省川劇藝術(shù)研究院寄來的川劇《孝婦羹》本,由于僅有三場戲:逼子出媳、尋鬧受辱、別嬸投水;劇本又顯得粗制濫造,故不作詳談。
文近結(jié)尾,我想談一個與本文不無關(guān)系的話題。這由川劇《三孝記》被有的學者列為《珊瑚》戲,其實并非《珊瑚》戲一事引起。在筆者閱過川劇傳統(tǒng)劇目《三孝記》之后,想到此劇目的人物、故事情節(jié)更與《后漢書·烈女傳》近似?,F(xiàn)將此劇的內(nèi)容提要摘錄如下。姜詩奉母至孝,因其姑邱氏刁唆是非,致使姜母一怒而逼休妻。妻龐氏三春,與其恩愛甚篤,詩雖不忍無故休妻,但迫于母命,竟忍痛一割。龐氏三春被休,只得借住于鄰家林姑婆處,姑為人仁厚,善待龐氏。一日,聞姜母病,思進魚羹。龐氏以苦積麻線,為其換魚往敬,但終不能挽其母之心。龐氏子安安,年方七歲,慟母之無辜被逐,且念母無食,每日減食一合,積存一袋米,送去林家,母子相逢悲痛不已。后姜詩以孝名,選為孝廉,并高中狀元。上天以龐氏婆媳為前生逆?zhèn)?,三春應有此折磨。待姜詩高中后,賜以涼扇,扇醒姜母,闔家才得大慶團圓,并懲治了邱姑。
究竟《三孝記》是否《珊瑚》戲,見仁見智吧。
最后,期盼戲曲作家寫出無虧于時代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珊瑚》戲。
(責任編輯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