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亞的胡旋舞考釋

內(nèi)容摘要：隋唐時期舞蹈繼承南北朝舞樂，亦汲取中亞諸民族舞蹈精華，胡旋舞更為其中翹楚。本文通過壁畫等文物并結合古代文獻，對胡旋舞進行全面的考釋和印證。

關鍵詞：中亞；胡旋舞；昭武九姓；體育舞蹈

中圖分類號：J7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3—0042—04

今日風靡世界的健美操、街舞和體育舞蹈，節(jié)奏和形態(tài)顯現(xiàn)出唐帝國所盛行的胡旋舞的痕跡。胡旋舞源自中亞諸民族，西漢鑿通絲綢之路后，昭武九姓與新疆、敦煌及長安等地進行了商貿(mào)和文化等廣泛的交往，胡旋舞也隨之傳人。

九姓胡，據(jù)蔡鴻生先生《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唐代九姓胡是西胡之一，分布于中亞兩河(阿姆河和錫爾河)流域，以康國為首組成城邦群體，并向東擴展胡人聚落。從碎葉川直至內(nèi)蒙古，都有他們的足跡。九姓胡的活動范圍，既是文化圈，又是貿(mào)易網(wǎng)，在中世紀蕃(突厥)、漢(唐朝)、胡(西域)的關系中，占有十分獨特的地位。與月支胡、康居胡和波斯胡相比，九姓胡可說后來居上，是一群最有文化氣息和移植能力的商胡販客?！侗笔贰の饔蛄袀鳌份d：“康國者，康居之后也，遷徙無常，不恒故地，自漢以來，相承不絕。其王本姓溫，月氏人也，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國。枝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并以昭武為姓，示不忘本也?！彼迥┨瞥?，九姓胡合族移居漠北的西州、沙州、涼州、伊州和塔里木盆地周邊一帶。九姓胡的文化、習俗、飲食等也影響到這些地區(qū)，甚至使其胡化。

由于中西民族文化的交流及統(tǒng)治者的提倡，中亞一帶的胡騰舞與胡旋舞等在公元2世紀已在中原流傳。公元436年，北魏太武帝通西域，帶回疏勒、安國等伎樂。北魏時期，京都洛陽定居有一萬余家胡人，他們帶來了本民族的胡旋舞等，在中原傳播。據(jù)榮新江先生論證“胡旋”與“胡騰”均源自同一粟特語詞匯，即是一個基于wrt詞根的詞，“胡旋”是對這個粟特語詞匯的意譯，而“胡騰”是音譯。這充分證實了胡旋舞來自中亞粟特人的故鄉(xiāng)。北周時，隨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來長安的中亞各地的胡舞藝人的表演曾轟動長安。到了唐代，胡舞更盛極一時?！秲愿敗贰ⅰ缎绿茣返任墨I中明確記載康國、史國、米國、俱密國以及一些其他中亞國家曾向唐朝進貢胡旋舞女。

胡旋舞在唐代受到歡迎，其根本原因是胡旋舞具有中亞游牧民族豪放、健朗的民族性格。矯捷、明快、活潑、俊俏的舞蹈風貌和優(yōu)美的音樂節(jié)奏，體現(xiàn)了人類形體的美感和速度。其風格和意趣都顯示出一種類似體育的蓬勃活力和朝氣，符合當時人們的審美需求，因而胡旋舞自漢至唐，一直盛行不衰。及至五代、宋以后，仍不斷發(fā)展、流傳。雖然它是純娛樂和純藝術的表演，不直接關系到體育的主題，但它的旋律和動感都十分接近體育。不僅可以從今天的體育舞蹈、健美操、街舞中尋覓到它的蹤影，而且還可從唐代許多著名詩人描寫中亞胡旋舞的詩文中，發(fā)現(xiàn)它與今天尚在發(fā)展的體育舞蹈的許多共同特點。

一 文獻史料和歷史遺

物中胡旋舞的形態(tài)

我國學術界對胡旋舞的研究自上世紀初就已開始，并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但如何確認胡旋舞的特征以及與胡騰舞之區(qū)別等，一直是學界爭議不休的問題。近年來，隨著考古的不斷深入，新資料的不斷出現(xiàn)，給學界開創(chuàng)了進一步研討的空間，并且也為我們深入認識胡旋舞奠定了基礎。

我們對胡旋舞的研究，是從有關文獻史料著手的。如：

《舊唐書，志第九》記載，

《康國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緋絲布袍，錦領。舞二人，緋襖，錦領袖，綠綾渾襠禱，赤皮靴，白禱帑。舞急轉如風，俗謂之胡旋。樂用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一。《新唐書·志第二十五》載：

又有《胡旋舞》，本出康居，以旋轉便捷為巧，時又尚之。《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下》載：

康者，一日薩末鞬，亦日颯秣建……人嗜酒，好歌舞于道……開元初，貢鎖子鎧、水精杯、碼哚瓶、駝鳥卵及越諾、朱儒、胡旋女子。

除史書記載之外，唐詩中也有描繪。如(唐)元稹《胡旋女》云：天寶欲末胡欲亂，胡入獻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覺迷，妖胡奄到長生殿。胡旋之義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傳。蓬斷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盤火輪炫。驪珠進珥逐飛星，虹暈輕巾掣流電。潛鯨暗吸笪波海，回風亂舞當空霰。萬過其誰辨終始，四座安能分背面。又如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鋌歌》，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高臺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此曲胡人傳入漢，諸客見之驚且嘆，慢臉嬌娥纖後秾，輕羅金鏤花蔥龍?；伛辙D袖若飛雪，左鋌右鋌生旋風。琵琶橫笛和未匝，花門山頭黃云合。忽作出塞入塞聲，白草胡沙寒颯颯。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見后見回回新。始知諸曲不可比，采蓬落梅徒聒耳。世人學舞只是舞，姿態(tài)豈能得如此?

胡旋舞由西域傳人長安后，風靡朝野上下。其旋轉如風、繽紛明快的特色，迄今在新疆維吾爾族的民間舞蹈中仍得以保留。元稹的詩中形容了胡旋舞的舞姿如飛雪飄逸，蓬草飛轉；又像羊角旋風，炫目盤轉，圓轉疾速，致使舞者的背、臉皆難以分辨。岑參的詩中反映了在胡漢雜居、胡樂流行的涼州、敦煌一帶盛行的胡旋舞。在鋪著紅色地毯的高臺上，舞者身著鏤金花的紗裙，揮動長袖，出胯扭腰，左右旋轉?！胺砣肫迫缬猩瘛北憩F(xiàn)舞蹈與樂曲的和諧與統(tǒng)一?！捌啤?，樂曲的一個演奏段落，唐時樂曲分散序、中序、破三段落，入破就是說樂曲從舒緩進入急促，“翻身入破”，是說胡旋女把握舞蹈與音樂節(jié)奏的功力超強，如有神助?！扒耙姾笠娀鼗匦隆闭f明舞姿的千變?nèi)f化?！笆贾T曲不可比，采蓬落梅徒聒耳”，“采蓮”、“落梅”均為內(nèi)地流行曲名，但無法與胡曲相比。詩人充分稱贊了胡旋舞的魅力。

胡旋舞自唐之后，歷代文獻中均未見記載，直至清朝康熙年間，為反映各國競相進貢的盛況，在當時戲曲劇本中曾留下部分資料。如，上海復旦大學圖書館的藏書中，發(fā)現(xiàn)一本《太平樂舞》劇本。作者是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全劇分十場，表演康熙年間萬民同慶燈節(jié)的歌舞升平景象。其中第六場的《太平有象》中，有一支《北江兒水》曲牌，是描繪胡旋舞的形態(tài)：“胡旋乍踴，趁夭矯胡旋乍踴。似蒼鷹身側攫，印眉花紫翠，寶氣青紅，快靴尖鳳簇捧。奮袖起長虹，聯(lián)翹拽滿弓。委驪瓏松，椎發(fā)髭鬢。卯兒姑，喳啊畔，金牌敕封，一隊隊金牌敕封。交蹄接踵，真?zhèn)€是交蹄接踵。合坤輿，奉乾靈，歸大統(tǒng)?！贝饲鷮⒑璧奈枳嗣鑼懙脴O其形象。這意味著，胡旋舞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傳承，還依稀在民間流傳。

二 石窟壁畫中所見的胡旋舞

中亞一帶直至新疆、敦煌、寧夏、陜西，石窟壁畫的說法圖和西方凈土圖中都描繪有樂隊合奏以及舞者的身姿。

敦煌莫高窟初唐第220窟北壁藥師凈土變中，繪有兩組雙人舞畫面。其中一組頗相當于胡旋舞動作，兩舞者相對而舞，頭發(fā)披散，上身赤裸，項戴瓔珞，臂佩銀鑰，腕套鈴鐲，下著長裙，雙腳立于小圓毯上，兩臂挽飄帶，正飛速旋轉，其形態(tài)幾乎都是選取胡旋舞過程中動作一瞬間的舞姿，不但予人以強烈的動感，而且表現(xiàn)出胡旋舞的內(nèi)涵：有的激情奔放，有的神態(tài)嫵媚，有的動作疾馳矯健，有的輕盈柔和。胡旋舞表演者不僅是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表演手段，而且也充分展現(xiàn)出動作風格的奔放粗獷，構成了人類形體的美感和富有旋律的樂感，真正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另外，以上舞者都舞于小圓毯上，這種圓毯是文獻中提及的“舞筵”。白居易詩《青氍帳二十韻》載：“側置低歌座，平鋪小舞筵。”任半塘先生認為所謂“舞筵”，應是舞臺之茵氈，邊有一周垂索，中飾一周聯(lián)珠紋。聯(lián)珠紋是典型的波斯紋樣，所以這種小圓毯作為“舞筵”的一種，多是從中亞地區(qū)傳人的。正史中有中亞諸國向唐朝進貢舞筵及波斯美女——胡旋女子的記錄。如：

“開元六年(718)四月，米國遣使獻拓壁舞筵及。開元七年五月，俱密國(位于帕米爾高原)遣使獻胡旋女子及方物。開元十五年五月，史國獻胡旋女子及葡萄酒?！?/p>

胡旋舞要求雙腳不踏出既定范圍，由此可知，胡旋舞不需要十分寬敞的場地，一般在狹小的胡姬酒肆中也能表演。據(jù)文獻記載，當時長安有不少胡姬開設酒店，她們有著高加索人的美麗面龐，其舞蹈雖非正統(tǒng)，但節(jié)奏歡快。人們在胡姬酒肆里欣賞的，是與她們特異的美麗容貌相吻合的特異舞蹈。

敦煌壁畫不僅能幫助我們了解唐代的胡旋舞，而且還能印證唐代胡旋舞的風貌及發(fā)展軌跡。如：敦煌壁畫中的伎樂菩薩壁畫，其舞者身披瓔珞、著褲裙、托錦帶，手舞足蹈蹁躚于小圓毯上，頗似胡旋舞。中國藝術研究院王克芬先生曾論證了此舞的特征。從壁畫中所看到的舞姿是單臂上舉、單腳提膝外翻，充分使身體在一個縱軸線上，以便旋轉，飄帶由身體帶動，翻旋飛舞、左右生風，給人一種飄然的動感。真如詩句描繪的那般“回裙轉袖若飛雪，左旋右旋生旋風”。

三 胡旋舞的競技特征

胡旋舞所呈現(xiàn)出的古樸、奔放、陽剛的氣勢，多是由人體的直線、方形、棱角等姿態(tài)、動作來構成，尤其是以高難度的各種旋轉來體現(xiàn)其競技性和審美原理。舞蹈旋轉的不同方式，直接影響到舞蹈動作力效和情感類型，形成從動作到姿態(tài)、從動律到構圖、從節(jié)奏到情感的改變，而“變”，恰恰是舞蹈的生命力所在?！稗D”是舞蹈美學本質(zhì)和核心，被稱之為“眾妙之門”，它具有豐富的哲學意蘊。

胡旋舞是“身體運動”的藝術?！斑\動”就意味著“變化”。人們常以“千姿百態(tài)”來贊美舞蹈，不斷的運動、不斷的變化才能給舞蹈以生命力。胡旋舞中的進退伸屈等舞姿和舞步，都是舞蹈形式美的具體表現(xiàn)，而這種形式美是在舞的動律和構圖的“變”中產(chǎn)生的?！白儭笨梢允刮璧冈鰪娀盍蜕鷻C，使其編排更具有競技力和觀賞性。

胡旋舞體現(xiàn)出灑脫、明快的動律，在造型上要求舞者昂首、挺胸、立腰，而頭、肩、腰、臂、肘、膝至腳部動作必須充分運用，使動態(tài)多樣，造型優(yōu)美：再配合各種眼神，加以轉頭、抖胯、擺動等裝飾性動作的點綴，從而形成一種奔放、飄逸、剛柔并濟的風格韻味。胡旋舞在技巧運用上主要突出了旋轉，要求速度迅疾，并在連續(xù)旋轉中不斷變換舞姿。這種高難度的、競技性較強的舞蹈孕育著體育舞蹈的因子，從而具有競技體育的審美特征。因為，體育舞蹈與胡旋舞都是以身體動作為主要表現(xiàn)手段，強調(diào)身體運動能力的競技性，并都由人體的直線、方形、棱角等姿態(tài)、動作來構成幾何形式的舞姿。可以說，體育舞蹈是從胡旋舞中發(fā)展出來的競技運動項目。

體育舞蹈一般需要找到身體的直立感。然后才能完成更美更高的技巧動作。它要求保持頭、脊柱、骨盆、腿、腳與地面相對垂直，重心在一條垂直線上，達到物理的平衡標準。尤其是運動中必須保持身體的直立感，雙肩平正下沉、雙目平視、提頸、收腹、挺胸，形成一種挺拔、舒展的身體姿勢。要求舞者必須理解和把握音樂，具有較強的音樂旋律感和節(jié)奏感，所有舞步必須放松膝蓋，才能控制音樂，促進動作和音樂結合，感受舞蹈與音樂結合的韻律美；并通過擺動、旋轉、揚臂、扭腰、送胯等技巧動作來展現(xiàn)舞姿，從而達到在舞蹈中進行體育競技、在體育競技中進行舞蹈的目的。

從以上論述不難看出，中亞一帶所盛行的胡旋舞，帶有濃厚的西方舞蹈的風采，展現(xiàn)了競技性的特質(zhì)。此舞傳人中國后，由于它具有強烈的刺激感官和審美的作用，被宮廷貴族和黎民百姓廣泛接受，并風靡了整個唐帝國。文物中所呈現(xiàn)的胡旋舞的姿態(tài)與體育舞蹈的許多動作極為相似，不難看出，唐代的體育舞蹈——胡旋舞和現(xiàn)代體育舞蹈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

四 結 語

胡旋舞由中亞傳人后，在唐代受到皇室、貴族青睞，民間對它的喜愛也達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這種社會性癡迷構成了胡旋舞生存的濃烈氛圍和發(fā)展的途徑。胡旋舞作為一種在廣闊范圍內(nèi)引起社會性癡迷的舞蹈繁榮了千余年，在中國的古典審美構架中可謂不可或缺，其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文獻、壁畫、詩詞所遺存的胡旋舞形象，給予了我們珍貴的探索資源。尤其是在現(xiàn)代民間舞、民族舞和體育舞蹈中的旋轉、出胯、扭腰等技術舞姿中不僅可以尋覓到胡旋舞的蹤跡，而且還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之間的血緣關系。由此，我們認為內(nèi)含在胡旋舞中的身體運動的因素也即體育因素。胡旋舞作為一種以人體必需和精神必需的組合而構成的人類本質(zhì)活動，既是自己的表現(xiàn)，又是身體的活動，不僅有藝術性，而且也有體育運動的價值。因為，體育與舞蹈在初始階段是共存于一個狀態(tài)的，它的形式并非充滿著詩情畫意和創(chuàng)作神韻，它只是一種狂烈的歡呼跳躍，一般用于祭祀活動。隨著時代的進步，舞蹈得以迅速發(fā)展，形成了多種舞蹈，并有健舞與軟舞之分。之后，健舞又與體育融為一體，導致舞蹈中的軟舞趨向于藝術，健舞趨向于體育。